小洄手中握着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权柄,却无法去拥抱自己最爱的人。她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疼痛。
    可是他义无反顾地奔向她,明知会受伤,会死去,依然扑向燃烧的烈火,拥她入怀。
    这一次,小洄没有反抗,没有推开,任由眼泪湿透他的衣襟,鲜血与泪水交融。
    她想起不久以前,祁桓背着她走过那条泥泞阴暗的小路,爬上了丰沮玉门的山巅。
    在神像面前,她热烈地亲吻他,拥抱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她错过了那一日的日出。
    而祁桓错过了余生的日出。
    “是我误会他,伤了他……”姜洄闭上了眼,再难抑止夺眶而出的眼泪,“小洄……你和我不一样……回到过去,让悲剧不再发生……”
    “那你呢……”小洄悲哀地看着她,“留在未来,去面对失去了阿父,也失去了祁桓的世界吗?”
    “那本就是我应该面对的。”姜洄上前一步,抱住过去的自己,“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已经结束了……”小洄垂下眼,泪水清洗过的双眸悲伤却又清亮,“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因为,我要留在你的世界。”
    姜洄浑身一震,侧过脸惊愕地看她。
    “在观星台前,我抱着祁桓冰冷的身体等待日出,想了很多事……”小洄平静地说着,“我想天道或许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会经历得与失。十六岁的姜洄,凭什么安然地接受一切,让十九岁的你失去所有……”
    “那本就是你的!”姜洄哑声说道。
    “不是的……”小洄悲哀地笑了一下,“你也是阿父最骄傲的女儿,你才是祁桓最爱的姜洄……他眼里看着的人,不是我。我想,他一定发现了……所以成亲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快乐……他在等你。”
    她垂下黯淡的眼眸,轻声说道:“我以为,我总会放下未来的祁桓,去爱过去的他,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因为我们心中,都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小洄轻轻推开了姜洄,后退了一步,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淡。
    “过去和未来的我们,两个世界的四个人,总该有人要快乐的……不必为我难过,若不是你,我也会走到一无所有的结局。”
    “我会很好地活下去,带着祁桓的心愿,去见他无法见到的未来……还有余生错过的日出。”
    “等到做完他想让我做的事,我再去见他……”
    黎明前,洞玄巫圣问她,是否已经做了决定。
    她看着漆黑无星的夜空,轻轻点了点头。
    ——我要留下来。
    她也曾想过,把完整的姜洄还给他,但是如今,他已经不需要了。
    所以她要自私地霸占他的一切。
    洞玄巫圣静静地凝视她被泪水浸湿的眼眸。
    活在过去和未来的人,最容易迷失,而活在现在的她,才是三巫之中最淡漠无情的。
    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千年来,她第一次叹息,于掌心幻化出烛幽的符文。
    “绘下这道符文后,烛幽之火便会熄灭,两个世界从此斩断联系。那个世界不再是影,它会成为新的光,因此你再也无法回到那里。”
    小洄看着那道符文,轻声问道:“我能再见她一面吗?”
    “烛幽台灯灭之后,仍有一刻钟的余晖,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能在光桥之上相会。”
    洞玄巫圣看着她孤单的身影,问道:“你为何不回去?”
    她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结局,而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三日后,姜洄从重伤中苏醒。
    睁开眼时,她正在离开玉京的马车上,而陪在她身边的,是祁桓。
    她顾不得重伤后虚弱的身体,起身扑进他怀中,痛哭失声。
    那一刻,祁桓明白,苏醒过来的,是他心中等着的人。
    但他不明白,姜洄失去的是另一半的自己。
    武朝一千两百三十六年,帝烨入魔,玉京崩毁,武朝随之覆灭。
    但是魔并未随着心魔的死而消失,那仅仅是一个开始。
    中原地区,魔族四起,成为未来万年的人族之患。
    而烈风营从未停歇,扬于四海,涤荡污浊,除魔卫道。
    武朝覆灭之年,姜洄称帝,改国号周,建都中州,史称天都。
    帝洄废奴隶制,停干戈,与妖族相约停战,共抗魔族。重整鉴妖司,人与妖同罪同刑,不以出身论善恶贵贱。
    周朝三年,祁桓晋超一品异士,重定人族修道秩序,以立道灭心魔。
    九品异士论自此成为历史,人族开启了数万年的修道史。
    周朝四年,祁桓称帝,这是九州八荒漫长历史上唯一的二圣临朝,延续百年,开创了人族数千年来最辉煌的时代。
    姜洄再见到徐恕,是周朝五年的夏天。
    那是在南荒一个最为险峻的山坳之中,鸟兽罕至。
    为她引路的是修明,他已化为了人形,是个十岁模样的童子,稚气未脱,俊秀伶俐。
    “这就是徐恕信上写的地方?他不会在这里设下埋伏吧……”修明看着四周,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
    一个熟悉的笑声远远传来。
    “一边是人族二帝,一边是南荒未来的妖王,我怎么敢设下埋伏对付三位?”
    徐恕拂过繁花,徐徐而来。
    五年未见,他并未有多少变化。
    姜洄的案头自然时时都有关于他的消息,他所过之处,总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徐恕与烈风营同行过两年,后来便分道扬镳。据姜洄所知,他是擒了几只魔族,闭关钻研,想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消灭。
    魔族的力量与巫力如出一辙,更与神族十分相似,这让徐恕始终耿耿于怀。他不但在研究魔族的来历,也在追查一切与神和巫有关的消息。
    这次姜洄和祁桓收到他的信便赶至此处,是因为听说徐恕找到了一处上古遗迹,他破译了壁画上记载的一些文字,可能与烛幽有关。
    姜洄跟着徐恕穿过狭窄的山道,忽地脚下一滑,所幸被祁桓及时扶住了腰。
    “慢一些,当心身子。”祁桓低低说了一句。
    徐恕回头看了一眼,眉梢一挑,笑着道:“恭喜二位了。”
    修明不明白,疑惑问道:“为什么姐姐差点摔倒了,你还要恭喜她?”
    徐恕笑道:“因为她腹中有宝宝了。”
    修明惊喜地笑道:“那我岂不是要有弟弟妹妹了!”
    徐恕忍俊不禁,耐心给小妖王解释了一句:“你若是叫她姐姐,那她腹中的孩子应该是你的侄子侄女。”
    修明皱起秀气的眉毛,费劲地理着关系。
    他才五岁,还是只小老虎,这都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思考的问题。
    “那妙仪嫂嫂如果有了宝宝,该叫我什么呢?”他认真地问道。
    徐恕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他堂堂明真巫圣,南荒贤者该回答的问题。
    “我们到了。”徐恕岔开了话题,打了个响指,于指尖燃起一簇绿色的火苗,虽是小小的火团,却照亮了整个山洞。
    姜洄失神地看着洞内的壁画,那不知用了什么灵草调制而成的颜料,竟过了千年依然鲜艳明亮,没有岁月的痕迹。
    一幅幅壁画栩栩如生,记载了上古时期的一场场祭祀,而被拱卫其中的,是三个白色的身影。
    “这便是当年的开明三巫。”徐恕指向壁画,“洞玄巫圣曾说,明真巫圣因窥伺天机,而被天道镇压,魂飞神灭,而烛幽巫圣回到过去,亦不知发生了何事,自此消失不见。但是神髓不会消失,只会以不同的形式存在。我在这里钻研数月,终于看懂了大半文字,这里的壁画,似乎是曾经的烛幽传人所留。”
    姜洄说道:“洞玄巫圣自被创造之后,便被囚于开明神宫,她其实并不知道,巫圣死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如果这里的壁画所言是真,那么它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徐恕娓娓道来,“几百年前,这里有一个隐世的巫族部落,他们的历代族长拥有奇特的能力,他们燃烧血液,进行特殊的仪式,便能看到过去,与亡者对话。这种能力,只流传于族长一脉,也只会传给族长的第一个孩子,不分男女。”
    壁画上的族长确实有男有女。
    姜洄看向徐恕:“所以,你和我的力量,都是来自于母亲。”
    徐恕点了点头:“但是并非每个拥有巫圣之力的人,都能活到生下孩子。”
    姜洄一怔,问道:“那巫圣之力……”
    “会从原先的宿体之中析出,神髓被宿主人魂的七情所牵引,飞向她最爱的那个人。”
    姜洄闻言,脑中似黑夜中掠过惊雷,闪电霎时间照亮了一切隐藏于暗色的细节,曾经她疑惑过的瞬间,在此刻有了一个合理却更让她难以接受的解释。
    她僵住了身体,猛然攥住了身旁祁桓的手,双手因震惊和激动而颤抖。
    祁桓低头看她,却见她脸上骤然失去了血色,而泪水却夺眶而出。
    “姜洄?”祁桓心头一紧,抬手去碰触她柔软而湿润的脸颊。
    “祁桓……”姜洄的声音轻颤着,她抬起头看他,“如果我此刻便死去……我的神髓,必然会流入你体内……”
    相伴多年,祁桓自然知道姜洄对他情深,但她的感情总是含蓄而克制,只有被他撩拨着脸红到极致,才会吐露出一字半句的旖旎之语。
    而此刻,她却在人前毫不掩饰地说出她对他的情意,如此笃定而深沉。
    但祁桓却因为她的话而心中一沉。
    “你不会有事。”他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失去她。
    姜洄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若我死了,而你拥有了回到过去的力量……你会回去吗?”
    祁桓没有一丝的犹豫,便说:“不惜一切,我都会找到你。”
    姜洄笑了,但眼中的悲痛却几乎要压垮她的意志。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她痛哭着紧紧抱住了祁桓,“不要回去,祁桓……十六岁的我,不会选择你……你会孤独地陷入黑暗和绝望……原来他爱的不是我……是小洄……一直都是小洄……”
    ——等到做完他想让我做的事,我再去见他。
    小洄与她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样说。
    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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