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叔父,让您担忧了。我与内子晚些时候再去拜访。”
    清如见是一花白胡子老翁,穿着绛红色官服,头戴玄色幞头,他这一走,其他人也跟在后面走了,估计是大小随从。
    只留李佑城与一医官。医官抿嘴笑着,道:“娘子可有精神了?”
    清如觉得好了许多,回想起刚才自己晕眩之事,一闭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又觉得脖子处痒,于是抬手去瘙。
    李佑城忙走近,轻碰她手肘,道:“阿如,先忍着点,你现在身上有针,等灸好了就不痒了。”
    “这就好了!”医官说着,麻利将清如头和手上的针取下,道:“娘子是冷热不调,加之气火攻心而导致的眩晕之症,好在娘子气血充足,身子底好,稍微针灸便可调理到位。只是以后切忌害凉,夜间也不能受风了。”
    清如心里犯嘀咕,摸着颈处被叮咬过的地方,问:“可否与我前几日晚上被蚊虫叮咬有关,这里很是痒呢!有没有那种虫子咬了人后,使人产生幻象的?”
    医官一愣,转而笑道:“滇地确实有很厉害的咬人虫,可致伤甚至致死,致幻的还不曾见过jsg,且导致幻觉的另有他因,只是当地有些巫女喜欢借题发挥,赚点小利罢了。”
    清如知悉,想来是自己被滇地的风土搞晕了,越来越疑神疑鬼。
    李佑城立于塌侧,谢过医官,又道:“是我大意了,一路行军没有照顾好她,日后定会多加小心。”
    医官与他寒暄几句便告退,走时还不忘将门掩好。
    此时已过正午,日头稍稍西斜,整间屋子沐浴在日光中,暖而不燥。清如听见窗子外传来军士齐整的操练声,闻而生畏。
    李佑城端来提早备下的中饭,清如看了眼,有素米线,菌菇汤,还有一碟腌鸡纵,实在没有胃口,眼巴巴瞅着他,也不好意思说不想吃。
    谁知李佑城被她无辜的样子逗笑,嘴角的弧度异常优美。
    他将食案放置一侧,道:“产生幻觉的肯定不是虫子,但滇地的各种菌菇可就不一定了,不过你放心,军营的东西都是干净的。”
    又嘱咐道:“还有,关于滇地,滇国,这里所有的一切,你有不懂的,问我就好,最好只问我。”
    清如见他面色和缓,并无责备和命令之意,便点头应下,看着他一身软甲在日光下肌理鲜明,衬得他脸色不那么晦暗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
    清如想说感谢大恩大德之类的话,可又觉得莫名疏远。
    李佑城坐到榻上,侧对着她,他身高腿长,这一矮榻有点招架不住,他只能双肘支在膝盖,十指交叉轻微磨蹭,似是斟酌如何开口。
    少顷,他道:“山高路远,你就那么想去滇国吗?若我说,滇国内忧外患,王室生变,一切都是未知,你此去艰险,还不如回长安。”
    果然如她所料,滇国王室出事了。可那又如何,她来之前就做足了准备。
    “那我问李校尉,滇国王室究竟怎么生变了?还有两日的路程,究竟如何艰险了呢?”
    李佑城转头看她,回答不出。
    清如一笑,如自我安慰一般,道:“李校尉可能不太了解我的性情,我决定去做的事,定要看到结果,除非我亲眼看见并知悉滇国王室生变的实情,否则我不会死心的。至于长安……”
    她叹气:“长安是个好地方,宫殿巍峨,坊市兴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倾尽所学也要在此立足,万邦来客更是乐不思蜀,总之,有太多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倾慕这座绚丽之城。”
    “只可惜,”她自嘲道:“他们爱长安,而长安却未见得爱他们。而我呢,更加不幸,我也爱长安,可长安是真真切切地不爱我。”
    “你说你是许氏大族,又得圣上青睐,给了封号又赐婚,家族也会沾你的荣光,为何还得出如此结论?”李佑城站起身,正对着她。
    清如也下了榻,垂首道:“那又怎样,在长安,有人曾给过我希望,但后来他死了,我也心如死灰罢了。”
    她的回答着实出乎意料,李佑城想不出如何去安慰她,更想不出是不是该安慰她,还有点好奇,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清如的肚子已经叫唤得急不可耐了。
    于是回道:“你先等我片刻,我去换身便服,再带你一起用中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清如指指食案:“我用这个便好,李校尉不用费心了。”
    毕竟自己不能太过分,勉强吃点吧,李佑城是没有义务照顾她的,他还有军令在身,哪有功夫理自己的糟心事?
    可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在她晕倒之前,他说要让她为了活命,把戏演下去,而现在全营地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刚才那句“内子”分明是在示意众人——
    她顿时来了精神,兴奋走到他跟前,双眼亮晶晶,问:“你同意了?同意护我去滇国?”
    李佑城也跟着她神情愉悦,眉眼一弯,叹道:“所以阿如,想吃什么?”
    第11章 011. 市集
    令许清如惊喜的是,驻地附近还开了边贸市集,虽然规模不大,但货品种类还算繁多。
    她跟在李佑城身后,步子也轻快起来。
    李佑城已换上了松绿色的窄袖圆领袍,袍上绣着卷草纹银线,白色薄纱中单稍微高出衣领,均匀盖住脖颈下方。他没有裹幞头,而是将之前被战盔弄乱的发髻重新梳理一番,簪上羊脂玉冠。
    清如觉得,这身打扮让他换了种气韵,倒也不是读书人那种儒雅风流,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矜贵。
    “你穿常服很好看。”她夸赞。
    李佑城看她:“你喜欢这一身?”
    清如点头,又想了想,态度诚恳:“人也好看。”
    李佑城疑惑挑眉,话语却温柔:“我既然已允诺护你了,你放心便是,无需谄媚。”
    “我没有谄媚,我是真心实意地夸你,我许清如不说场面话。”顿了顿,补了句:“对我所信之人。”
    “多谢许娘子信得过在下,许娘子还真是性情中人,不以他人好恶搓磨自己。”
    “不知为什么,我会莫名安心,你在的话。”
    李佑城侧头看她,她神情极为自然,难以判断此话真假。
    他带着她七拐八拐,走进一片支满小摊位的大场地。
    “你怎么不叫我‘阿如’了?”
    “私下无人,还是不要冒犯的好。”
    “你可知,阿如是我的闺名,只有父母兄嫂和族中亲友知道,再就是我长安的几位知心好友知道,所以当李校尉唤我时,我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长安。”
    李佑城没有接话,唇抿成线,缄默着。
    他脸的轮廓硬朗分明,颧骨微凸,脸颊瘦削,下颌线在下巴处收成平直,中和了锋利的喉结。
    这个人还真是耐看。
    晌午时分,卖货的小贩支起凉棚,开始烧火做饭。清如跟在他身后,四处飘来的奇异香味让她忍不住左顾右盼,无意问道:“李校尉可有字?我也可以唤你,如此,我们也好在他人面前显得亲近。”
    李佑城径自往前走,自然回道:“玉安,白玉的玉,长安的安。”
    “很是风雅!”清如喜欢,不停念起来,真是没想到一个边地武将竟有如此风雅的表字。
    李佑城打断她,只说:“你刚刚眩晕,定是说了太多话,口渴了也没怎么喝水,一会有鱼汤喝,阿如要多饮一些。”
    他再唤她阿如,定是身边有情况。果然,清如见他们在一凉棚处驻足,有位身着白蛮族服饰,肤色黄黑,笑脸相迎的小哥忙扔掉手里抹布,起身走过来,边走边说:“您来啦!快里边坐!”
    待坐定,小哥弓着腰很是谦恭地问李佑城:“今天的江鱼新鲜,阿父一早起来从渔泡江里钓的,衣衫都被露水沾湿了呢!那还是按之前的吩咐做噶?”
    李佑城点头,谢过他,又对清如说:“江鱼是这里的特色,要用山上的一种极酸的野果烹之,那种野果在滇地到处都是,漫山遍野,可以和任何事物佐配,喧宾且不夺主,再辅之以其他特色食材,比如山笋、鲜韭等,汤汁亮澄,酸中带辣,很是下饭。”
    清如听得垂涎三尺,“好啊好啊,我就喜欢吃当地的特色菜!李校尉果真懂我,不然你问我想吃什么,我可是一点主意都没有的!只能想到不想吃的东西,比如不想吃太素的,不想吃不带汤的,不想吃荤腻的,不想吃菌菇类……”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罗列,李佑城喉结动了动,想着说点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等她说完,他问:“阿如,你刚才叫我什么?”
    清如意识到不妥,忙看看在一边专心做饭的小哥,想来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顾虑未消,想着不就是假扮夫妇吗,这个难不倒她,于是清嗓大声道:
    “玉安真是我的知心人,阿如三生有幸,觅得如此贴心郎君!”
    见小哥往这边撇了一眼,偷着笑了笑,她更加大声:“你我夫妻必会相知相伴,白头偕老!”
    李佑城惊诧,这次的话可真是咽不回去了,低头凑近她,皱眉道:“倒也不必如此,真实夫妻也不会当着他人的面这般炫耀吧!有点欲盖弥彰了。”
    清如不解:“那要如何炫耀?我又没经验。”又补了句:“起码没你有经验。”
    李佑城一时无措,四目相对的一刹,清如忽然笑了笑:
    “你也没经验。”
    “……不用炫耀,别人也会看出来的,那是一种默契。”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笑得很无奈。两个没有经验的人,还要扮演夫妻,确实有难度。
    “您要的野果酸汤江鱼来喽!”小哥垫着白巾子将一铜锅端至案上,顿时浓浓香气扑鼻而来,还配了一大碗糯米饭。
    清如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似是那极酸的果子爆了浆,裹在了大块鱼肉上,又香又清爽。清如正好喜酸,又饿得难耐,眼巴巴看着李佑城,等待开饭。
    李佑城谢过小哥,拈起木汤碗,用大号的汤匙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又将筷子jsg与小汤匙递到她手里,“吃吧!”
    清如也不客气,可能是觉得李佑城已经见过自己最为狼狈时的样子,便也不太注意用饭时拘谨的礼仪,只觉得汤真好喝,鱼真鲜美。
    吃了半晌,才发现李佑城只端端坐着,并未动筷,眉眼垂着,似是思考事情。
    “玉安为何不用?”
    李佑城回神,缓了神色道:“阿如先吃。”又补了句:“勿急,小心鱼刺。”
    “那怎么成?你还未用中饭呢!我来给你盛一碗鱼汤吧!”清如也拈起木碗,给他盛汤,又瞅了瞅去别桌伺候的小哥,顺势问道:“李校尉为何改了主意?那夜不论我如何求你,你都不答应。”
    李佑城接过鱼汤,坦然道:“赌一回吧,机会难得。”
    清如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李佑城眉眼婉转,“一个自身难保的人竟然还想着去协助他人?”
    “你怎知我自身难保?不是还有你呢吗?”
    李佑城被她噎住,端着汤碗,扭头咳了咳。
    只听她又说:“我承认前途未卜,可如果就这么算了,总觉得于心不甘。退一步讲,就算我当不上滇王妃,至少去了滇国王宫,弄清楚什么情况,也算死得明白。人这一辈子总得做些什么吧,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哪怕不多,哪怕命运时有不公,时运总是不济,但闭眼呜呼的时候,问心无愧,没有失信于人,便也值得。而且此去,你我二人是互为依靠的,你若真的破了那神花教的局,也是替我报仇了。说来也怪,我总有种直觉,信你定会如愿以偿。”
    李佑城觉得她这些话有些小儿女情怀,未免过于理想化,人生在世,总是事事掣肘,哪能去随心所欲做事?他这些年在军中、在官场摸爬滚打,见了太多枉死的冤魂,太多没有缘由没有结果的人事,在这样晦暗的光阴下生存,每天都要绷紧了心弦,思考下一步,下下步如何走,相信别人是极为难的事。
    他看着她,她还在饕餮着,铜锅里的鱼所剩不多,连佐菜也快被吃完。不禁笑了笑,她此生未经历过阴霾,便也体会不了自己的忧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即是缘分,他不奢望其他。
    小哥端上一盘雕梅,被蜜糖浸成暗橘色,每一颗的形状都不大相同,但大体是花朵的模样。
    “这是什么?真好看,好吃吗?”她好奇。
    李佑城点头:“这是雕梅,青梅果糖渍而制,也是这边的特色。按照白蛮习俗,女子出嫁之前待客,要摆上的。”
    她兴奋:“是啊,那我定要多食一些。”又问:“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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