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怔在原地,被最后五个字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她颤抖着,许久后不甘的泪水淌落,湿了满脸。
    “她便……同意了?”她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颤抖着怒吼,“我问我母亲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和你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是怎样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清楚吗!还是说,她和我们一样都是为你赎罪的工具!!”
    “煜初!她是个人!我和冥沧也是人!我们不是东西!!不是你的刀!!!”
    她双目通红,死死|逼视着父亲:“我的母亲……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她本相原身是什么?是怎样的性格?你都……一无所知吗?”
    沉默,漫长的沉默之后,煜初深深望着明曜,轻声道:“明曜,抱歉。”
    魔渊太暗了,凤凰不敢注视她,如同凡人不敢注视自己的心魔,他怀着莫大的歉疚与她交合。
    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污秽,并且……还要如此卑劣地玷污另一个人。
    她柔软的手臂攀上他的肩头,海藻般的长发如同蛇尾包裹他的周身,她在极致的欢愉中察觉到他剧增的痛苦,于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宽慰。
    她靠在他的肩头,很包容,很温柔,是凤凰一辈子都想得到的温暖。
    那是一个魔女给他的。
    他回避着她的脸,却与她在暗无天日的深海纠缠了日日夜夜。
    最后那一天,她对他说:“神君,已经可以了。”
    她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温柔地轻声道:“我会将他们好好生出来的。”
    煜初的掌心贴着她冰冷的腹部,却如被炙烤般迅速抽离,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轻声应了一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落荒而逃,离开了那个混沌无际的北冥。
    第101章
    明曜拖着正红的嫁衣在空荡的凤凰殿中来回走着。她此刻情绪激荡, 但与此同时,竟然也保持着几分理智。
    ——除了对煜初的愤怒之外,明曜能够清晰地意识到, 接下来煜初要对自己说的话,才是这次他与她相见的关键。
    那一定关乎于天道,甚至……关乎于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婚。
    明曜用力地呼吸, 试图平复自己的怒意——这中间一定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好在煜初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 而明曜也知道这个幻境的时间流逝,确实与现实世界有所不同。
    终于, 在不知道绕着正殿踱了多久之后, 明曜终于勉强恢复了平静,她侧身站在煜初身旁,视线并没有落在父亲的身上, 语气冷得像是结了霜:“既然我是你推翻天道的工具,我该怎么做?你不如讲个清楚。”
    煜初沉默了一瞬, 开口前似乎叹了口气:“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 在我涅槃获得全部神力之后, 天道曾发疯般惩处过我吗?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究竟为何会令祂如此愤怒。但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了解到——天道的本源是虚无。”
    明曜微蹙起眉, 低声重复道:“天道的本源是虚无?那……祂是如何赐封众神, 授予那些神祇更强大的神力?”
    煜初轻声道:“如果……天道赐予神明的力量,本就属于他们自身呢?”
    “什么?!”电光石火之间,仿佛一道紫电自明曜识海中闪过, 她骤然僵在原地, 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喃喃煜初的话。
    片刻后,明曜终于回过神来:“可是, 如果天道的本源是虚无……祂又如何能够施行天罚雷劫?祂分明有着那样磅礴的力量——像是用之不竭一般……”
    明曜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不是在向煜初求证,而只是自我揣测和推导的过程。
    “难道说……天道的力量,也是从众位神祇身上得来的?”她怔然望着天顶的火凤,像是自言自语般脱口而出。
    可就在话音落定的瞬间,明曜又立刻否定了这个诡异的猜测:“不……这实在太荒唐了。”
    “但这就是事实。”煜初冷静的声音从她身旁传来,“明曜,你认为,神明为何诞生?”
    明曜思忖着开口:“我觉得……神明是应万物而生的。”
    煜初眼底划过一丝赞许的笑意,偏了偏头:“何解?”
    明曜攥起拳,对煜初这样循循善诱的姿态感到了几分不适,于是只冷冰冰地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比如……凡人要生存繁衍,便需要学会农耕捕猎,因此有了馥予之类的神祇存在;再比如……世间生灵要公平,因此有法,有执法神……”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本该如此的。可是有些神明在其位,却并不能做好这点。”
    其实煜初的这个问题,早在千年之前,馥就曾问过她,当时明曜的回答并没有太多的思考。而如今,她给出的答案……最起码过得了自己的心。
    她说完这段话之后顿了顿,侧目偷看煜初的神情,毕竟她自己知道——她最后这句话,赫然就是在阴阳怪气煜初屠戮妖族之事了。
    煜初显然也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却并没有计较,甚至也不曾流露出之前与明曜提及妖族之事时的悲伤,只点头:“你说得不错。神明应万物而生,而天道,应众神而生。”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纤眉微蹙,显然有些困惑。
    煜初接着道:“每位神明在出生时,都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找到自己的使命,是神明成为正神,掌握神权的第一步。可就是这第一步,却是无数神难以跨越的天堑。神祇的一生漫长,几乎无穷无尽,如若找不到那个使命,便会活得无比彷徨孤寂——那是很难捱的事情。”
    这话……馥也曾对明曜说过,并且云咎曾经在西崇山上的人生也确实就是这样孤寂地度过的。
    明曜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煜初又道:“因此,许多神祇都会产生一个想法……”
    “如果有人能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就好了。”明曜和煜初异口同声地念出了这句话。
    两人对视一眼,相似的桃花眸闪烁,明曜立刻道:“所以说……天道应命而生……祂帮助神祇越过了探寻自身使命的那段岁月,只下达神谕,便能让完成的神祇直接授封正神?”
    “对,也不对。明曜,凭你如今对天道的了解,你觉得祂……”煜初顿了顿,似在纠结措辞,“没有私心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煜初看着明曜断然摇头的动作,接着道:“事实上,天道当然知道每个神祇真正的使命是什么,也知道他们神力的上限在何处。可祂却并没有告诉那些神祇真相。”
    “打个比方……一个苦行者赶路,他的目标本该是在万里之外,看不见,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草原。因为没有方向,他走得很艰难,这时,却有人指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给他。”
    “苦行者按照那个指路人的方向,果然到达了一处绿地,他以为自己到了正确的地方,以为自己途中的艰难都值得。但实际上,他同样付出了那么多,却落在了错误的地方。而真正属于他的草原,已经被那个指路人捷足先登了。”
    煜初望向明曜:“这就是天道在做的事情。他给众神指的方向是错误的——甚至是条远路……若自己摸索,那些神明可能早就到达了终点,但因为太害怕走在迷雾中,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选择听信了天道的话。”
    “天道凭他们的付出,提前占据了众神本该得到的神力,又在众神达到了错误的目的地之后,分出其中部分的神力‘赐封’下去,再理所当然地接受大家的感激和信任,获得越来越多的拥戴……千年万年如此,直至今日,都不再有人质疑神谕。”
    而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因涅槃重生之能,而彻底脱离天道掌控的凤凰。
    故事讲完了,煜初和明曜相对无言,他看着女儿愕然的神情,眼神怜惜而难过,仿佛看着当初发现了真相的自己。
    可比起当年的煜初而言,如今他留给明曜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毕竟这个故事远不是结局,而是一切的开始。
    明曜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沉默了很久,她重新于案前落座,摩挲着衣料上的纹样开始思考煜初的这些话。
    这次相见,明曜心中许多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可与之而生的,却是更大的疑云:“照你这么说……若我与云咎结契,从此之后不再可能重伤涅槃,对于天道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何……祂却试图用梦魇阻碍我与云咎?”
    煜初垂眼看了明曜一眼,也俯身坐下,片刻后,他才轻轻问道:“明曜,你觉得……和神明结契之后,真的……就可以不死了吗?”
    明曜闻言一愣,下一瞬便觉得头皮发麻,后颈发凉,仿佛一串冰珠沿着脊柱滚了下去,苦寒彻骨。
    “你、你什么意思?”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你是说……天道、天道想要……”
    那恐怖的设想令明曜胆颤,她声音颤抖,几乎连不成句子,因此更不敢继续下去,只抬眼怔怔望向自己的父亲。
    煜初知道接下来的话很残忍,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明曜相处,便只好垂下眼,给她留足缓解的时间,然而随着他的沉默,细微的水滴声从对面传来。
    他抬头望去,只见明曜双眼红得跟兔子一样,低着头用手背用力擦拭着源源不断的泪水,像是快要崩溃了一般。
    “明曜……”煜初抬起手,试图去安抚女儿的情绪,可却被对方警觉地避开。
    少女吸了一口气,瞪着红红的眼睛直视向他:“你凭什么认为……天道会对云咎下手?”
    煜初静静地望着她:“因为我也曾是执法神。执法神是天道手中最锋利的刀,可若这把刀不听话,且随时有可能倒戈,你觉得……祂还会怎么做?”
    明曜紧紧攥着袖摆,片刻后才低声道:“可我若不与他成婚,天道也并不会因此放过他。”
    “说得不错,”煜初道,“若云咎在与你成婚之后陨落,婚契失效,你涅槃之后,会做什么?”
    “我会为他向天道复仇,灰飞烟灭,在所不惜。”
    煜初又道:“可若在大婚之前,你便与云咎恩断义绝了呢?”
    “这怎么可能?”明曜双眸微睁,“天道如何能使我们恩断义绝?仅凭那几个梦魇么?这、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不止。”煜初轻声道,“那些梦魇,只不过是一个铺垫而已。”
    明曜道:“那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继续与云咎结契,还是……”
    煜初却不回答了,他静静望着明曜,天顶的凤凰轻舞,洒下金红的神光。旋即,周遭的一切都被烟雾逐渐吞没,眼前的幻境开始消解,只剩下金红和雪白交织的虚空。
    凤凰的身影在明曜面前缓缓淡去,他轻声道:“明曜,如果天道出现,你只管相信你的心。”
    第102章 文案章
    “等等!不要!我还不明白!”
    明曜猛地睁开眼, 伸手向前扑去,却在神侍的惊呼声中撞到了身前的铜镜。
    “明曜,明曜你怎么了?是魇到了吗?”小玉一步上前握住少女冰凉的手, 惊得蹙起了眉头,“你的手好冷。”
    明曜盯着铜镜中妆容完好,眸若秋水的人影, 深深吸了口气,拉住小玉道:“你留下, 其他人离开。”
    小玉一愣,转头示意其他神侍退出房间, 才弯腰在明曜身边轻声道:“怎么了?”
    明曜抬头对上小玉的眼睛, 向来温柔的桃花眸中晕开了一股堪称凌厉的坚韧:“我要见她。”
    小玉怔了怔,更低地压下嗓音:“她今日会来的,等正午……”
    明曜侧头望向窗外的天色, 摇头道:“我等不到正午。”
    “为什么……”小玉神情有些茫然,却在对上明曜认真的表情后严肃起来, 她紧了紧她的手, 朝明曜点了点头, “没事,我有办法。”
    寝间神侍尽散, 室内空荡许多。小玉点起安神香, 掀起红帐走入床榻躺下,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明曜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她回过头, 静静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间的郁色冷淡得令她都感到心惊。
    片刻,红帐再一次被掀开, 小玉神情恍惚地走到明曜身边,仿若离魂般用慢悠悠的声音道:“小明,怎么了?”
    明曜:“你?”
    小玉点了点头:“是我。”
    明曜又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快速在她的掌心写下了几个字。
    素晖握着她的手,有些讶异,却并没有流露出过于惊愕的神情,只道:“果然如此。”
    明曜一怔:“你知道?”
    “我猜到了。”素晖道,“只是苦无证据。”
    “我之前着急促成你与云咎大婚,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想趁婚契庇护西崇山的这一日,尽可能将此事私下告知更多神祇,以收集证据。”她轻轻点住明曜的额头,将这段话直接送入她的识海,“小明,抱歉。纵然知道如今形势下,劝你与云咎暂避北冥,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实在找不到比今日更好的契机了。”
    ——既能聚集众神,又没人能够在婚契的庇护下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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