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奇景百年难遇,在场之人俱感大祸临头。
    就在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寻那飞雀踪迹之时,官家的贴身侍卫御带李畅突然暴起拔剑行刺犯上!
    危机之间太子赵惟以肉身相抵,替官家挡下一剑,伤了右臂。
    李畅见行刺不成,果断自刎,血溅当场!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当时负责守卫的殿前司的副都检点王珅被下了大狱,在审判尚未出来的时候自缢于狱中。
    顾甚微的父亲顾右年时任六御带之首,乃是李畅的顶头上峰,虽然他极力自证清白,但还是同王珅一起成为了此案的头号罪人,被斩杀于街市口。
    三年过去,飞雀案原本已经平息,可近日太子谋逆,从前旧事又被扯到了台前。
    顾甚微并没有想要从这些人嘴中得到什么答案,她今天本来就是来要属于她的钱的。
    “话已说完,告辞不送。三日之后,若是缺斤少两,我替顾大人去请皇城司!”
    她说着,转过身朝着福善堂的大门口走去,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简直嚣张至极,刺痛了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眼。
    待她不见了影踪,顾玉城才从震怒中回过神来,他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疯狂地跳起脚来。
    “父亲,这黄毛丫头怎么敢的?她扔下两张破纸片儿,就想换万金?是谁给她的胆?我们不要被她给糊弄住了,顾右年犯下那般大罪,顾甚微怎么可能被赦免?”
    顾言之瞧着长子气得暴跳如雷,撸袖子露胳膊的样子,不悦地横了他一眼。
    “你急什么?她敢这么嚣张,定是有所依仗。”
    先前顾甚微死而复生他太过震惊,没有来得及细想,这会儿冷静下来,便觉察了几分端倪。
    “在这大雍,敢在这个档口沾惹飞雀案,将顾甚微从死水里拉起来的人,能有谁?”
    “她都寻上门来了,你以为她要拿的,只是区区几两金么?”
    哪里就是几两金?明明是很多金!
    顾玉城脑子一嗡,直接喊出了声,“她做了张春庭的走狗!皇城司怎么连女人都收!”
    这话一脱口,顾玉城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他咕噜噜着眼珠子,在这屋中扫视了一圈,连那房梁都没有放过,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祸从口出!
    不用父亲教训他,顾玉城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皇城司依祖宗法,不隶台察。行的是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之责,是天子的手眼耳鼻。
    张春庭是谁?
    如果说皇城司是官家的心腹鬣狗,张春庭那就是盘旋在文武百官头上的秃鹫。
    他连中宫嫡子都敢斩杀,又有什么不敢?
    这阉贼如今乃是官家面前的第一宠臣!
    自从两年前他横空出世做了皇城使,这护城河里的水便没有清澈过。
    谁听了这三个字不闻风丧胆!
    顾玉城想着,后背阵阵发寒,“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说我们惹上皇城司了……”
    “我这就去找均安,让他请帝姬打探一二……”
    顾均安是他的次子,自幼聪颖,高中状元之后遭官家赐婚福顺帝姬,如今是他们顾氏最有出息的后辈,全家唯一的希望。
    顾言之没有发话,静静地朝着门口看去。
    雨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好像比早上的时候要更大了几分。
    这汴京的天要变了啊……
    第3章 韩春楼
    顾甚微斜斜地撑着伞,出了顾府的大门。
    踏了新泥的靴子,在廊前留下一个又一个浅浅的脚印。
    顾楼扒在门框边见她进了雨幕中,声音里带了哭腔。
    “老奴去那里找了您,但是没有找到。胳膊拧不过大腿,您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顾甚微脚步微顿。
    “剑在鞘里久了,不拔出来容易生锈。山有虎便打虎,海有龙便屠龙……”
    “楼叔年纪大了,不如早日回岳州安享晚年吧。”
    她说着,没有回头,撑着雨伞朝东走去。
    三年未来,汴京城好似变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变。
    譬如东边巷子里的韩春楼,就一直都还开着。
    甚至进门一眼瞧见的靠窗位置,坐着的还是那个胖乎乎的齐大官人。
    他日日都来,每次都点上一碟子方糕,再配上一壶碧螺春。
    母亲爱听这里的祝先生说书,不过顾家规矩大,他们一家三口从来都没有赶上过开场。
    那时父亲母亲前头你侬我侬,她在后头气鼓鼓地小跑着,抱着跟她人差不离高的剑。
    顾甚微将淌水的雨伞斜靠在门前,恰好寻到了最后一个空座。
    待她一坐下,那祝先生便开始打了板。
    “汴京城里新鲜事,知天知地祝家人。上回咱们说完第一凶剑,今儿个咱再说说那第一克人。”
    有那好奇的人扯开嗓子问了,“昨儿个没来,何为第一凶剑?”
    祝先生摇头晃脑的笑了笑,“长青谷顾御带杀穿黄泉路,乱葬岗女郎君一剑万骨枯……传闻那把剑来自出云剑庄,原名长明,乃是江湖公认的第一凶剑。”
    “最近苏州沧浪山洪氏案听说过没有?有传言第一凶剑重现天日。”
    顾甚微有些错愕地朝着高台上的祝先生看了过去,她倒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说书人口说听到“长明”这个剑名。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祝先生微微地颔了颔首。
    她冲着茶博士招了招手,“来一盘杏仁糕,要配甜甜的红枣茶,多放些糖,我不怕腻。”
    茶博士应声退去,那边祝先生再次拍了案,继续说了“第一克人”。
    “这上克父母,中克夫妻,下克子女,说来道去,所克之人屈指可数,不算稀奇。”
    “今儿我们说的这位,他连定了三门亲事,克光了三门妻族……旁人刑克靠的乃是天命,我们要说的韩小衙内他不靠天不靠地靠的是御史的一嘴之力!”
    “要说这韩小衙内,便先从名动京师的“臭茅石”关正清关御史说起……”
    “关御史勾栏瓦舍点名册,骂尽朝中贪花人,一战成就铁骨名。韩小衙内尊师重道,身为关正清的关门弟子,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剧烈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顾甚微有些不悦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捂着嘴,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憋出眼泪来。
    在他的身前,坐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小郎君,他手中拿着筷子,正要将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
    那桂花糕上头,新洒了一层白糖,看上去甜得齁。
    见顾甚微回头,那郎君将糕点放回了碟子去,不好意思地冲着她点了点头,“抱歉,家人无矩,惊扰了小娘子。不过事出有因,毕竟我就是那说书人口中的连克三族的韩小衙内,他听着有些害怕。”
    他神情自若,脸比苏堤都厚,仿佛压根儿说的不是自己。
    顾甚微知晓说书人说的“连克三族”之事。
    韩时宴出身豪族,母亲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出生便是躺着诸事不干,那也有封侯拜相之日。
    可这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寒窗苦读,拜了关正清为师,一心要做撞柱而亡的耿直之臣。
    中了进士之后,直接进了御史台,上参皇族,下奏小民,便是那城门口的狗撒了一泡尿,他都要训诫几分,名列汴京城中讨厌鬼榜首。
    眼瞅着他猫憎狗嫌的,公主便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不料一个月之后,那家人便因为贪腐直接下了狱……紧接着便是第二家,第三家……
    这事儿已经成了汴京城中一大奇闻,她之前远在苏州,都有所耳闻。
    顾甚微挑了挑眉,想了想礼尚往来道,“区区小事,韩御史不必放在心上。说书人说我的剑凶的时候,我也想咳嗽,不过舍不得脏了加了糖的红枣茶……”
    她说着,眼睛看向了韩御史面前的白糖桂花糕,“那样吃味道如何?”
    韩时宴目光下移,看了看顾甚微腰间的剑。
    他端起桂花糕,放到了顾甚微面前,然后径直地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韩春楼的桂花糕软糯不粘牙,桂花味浓郁。就是太过清淡,加了一层糖正好,我尚未入口。顾亲事若不嫌弃,不如尝尝。”
    顾甚微勾了勾嘴角,不客气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
    “韩御史认得我么?”
    韩时宴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女,她的脸色惨白,身板儿薄得像是一张纸一般,感觉他一拳打下去,就要将她这个人打出一个洞来。
    虽然她一根手指头都能弄死他,可韩时宴还是觉得,这样的人不应该在皇城司那种地方,她应该躺在平安堂的病榻上。
    他想着压低了声音,“你为张春庭做事,那是与虎谋皮!”
    顾甚微不客气的又吃起了第二块洒了糖的桂花糕,“与虎谋皮我不怎么喜欢,不如换成狐假虎威?”
    韩时宴一梗,木着一张脸问道,“我听闻沧浪山洪氏案有一本账册,是不是在皇城司手中?”
    顾甚微挑了挑眉,双眼含笑地看向了韩时宴,看来他不知道,这韩春楼倒是不用待了。
    她想着,拍了拍手上的糖渣子,用手帕擦干净了手,“不如你猜?”
    她说着站了起身,指了指桌上的放了糖的红枣茶,“我的茶也没有入口,韩御史若是不嫌弃,请你喝了。”
    “沧浪山是我们皇城司的事,刑部大理寺都没有插手,御史台最好管好自己的手,不要过界了!”
    台上的祝先生还在唾沫横飞的说着书,顾甚微却是没有继续听下去,她走到门前,朝着那个给她上茶的茶博士扔了块碎银子,“多谢替我留了个好位置,祝先生说的故事我也很喜欢听。”
    那茶博士笑了笑,弯下腰去,等顾甚微走远了方才直起身来。
    顾甚微撑着伞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这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在她了,她脚步未停,压低了声音道:“去盯关正清。”
    那人点了点头,脚步一闪,直接消失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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