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大郎惊叹地睁大了眼睛,“长江后浪推前浪推前浪,这汴京的小一辈里当真出了了不得的人物,偏生我们汤家没有这个福气。”
    想到汤二郎,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按理说,我们做郎中的,不应该随便议论旁家的私事,瞧见什么,听到什么,那都应该充耳不闻。可除了郎中这个身份,我们也是肉长的人。”
    “顾娘子能够收留王景,还给他治病,从这一点上,我便知晓您不像传闻中那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顾甚微瞬间无语,她在江湖之中还有这样的名声么?
    “我赶到的时候,你阿娘已经无力回天了。她最后的话,是恳求我将她腹中孩儿救出来。我们汤家的医术,以治妇儿见长,我扎了针之后,那胎儿的确是生了下来。”
    “是个死胎,通体青黑,有明显中毒迹象。当时你母亲已经有进气没有出气,没有力气睁眼看孩子。我给她把了最后一次脉,发现她亦是中毒。”
    “那毒素应该是从母体而入,从而祸及腹中胎儿。”
    汤郎中说着,看向了顾甚微,眼神中颇有歉意,“二郎少不经事,他其实医术天赋远超于我,可就是见不得这脏事,一开口就会得罪达官贵人。”
    “父亲担心他这性子若是医术出众,被召进宫中做太医,活不过三日,后来才允了他胡乱的浪,只希望他莫要惹下塌天大祸,至少能够平平安安的活到老去。”
    “他当场就闹将了起来,直言你母亲中了毒。后来顾家的老爷子寻了我们说,说你母亲前一段时日去庙中烧香途中,遭遇贼人,在打斗之中了毒镖。”
    “当时已经服用了解药,请了旁的郎中来瞧,亦是说毒性已经全解了。万万没有想到,那毒尚留在体内,还留在了孩子身上。”
    顾甚微听着,捏紧了拳头。
    汤郎中见状,愈发的羞愧难当,他站直了身子,然后冲着顾甚微拱手行礼,深深地弯下了腰去。
    “这么说倒也解释得通,虽然我当时心生疑窦,因为那死胎落下明显有异,但是现场的两个接生婆子却是并没有惊吓之色,像是早知晓此事。”
    “某非君子,一心只想救人却不想惹麻烦上身,事后并没有深究……实在是羞愧难当!”
    第70章 他在议亲
    这世上人有千百种,有像关正清那般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寻求正义的,自然也有像汤大郎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哲保身之人。
    尤其汤家是做御医的,若是口风不严,那是随时都有杀身之祸的。
    顾甚微嘴唇轻颤,她低下头去,不想让汤大郎瞧见她微红的眼眶。
    “顾家在汤郎中的瞧过的病人里,算不得什么人物。汤御医同我父亲同在御前行走,可曾想过提点一句?”
    “我这般说,并没有责备汤郎中之意。只是您对王景有恻隐之心,没有道理……”
    汤大郎看着顾甚微犹疑了许久,他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然后才斟酌着开了口。
    “顾娘子料事如神,这事儿我没有做成,也没有好意思说,显得像是在推脱责任。”
    “我们兄弟二人离开顾家回来之后,当天夜里便同父亲禀告了此事,想让他在宫中当值的时候寻合适的机会将你阿娘生产之时的可疑之处,透露些风声给顾御带。”
    “可我父亲当下就拒绝了。因为……因为……”
    汤大郎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顾甚微心头一颤,追问了下去,“因为什么?”
    汤大郎抿了抿嘴唇,将心一横,“因为他此前听到了风声,说你父亲有另娶之意。”
    顾甚微猛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汤大郎,“这不可能,我父亲同母亲鹣鲽情深。他们相识于江湖,有共同的志趣,一直也都很恩爱和睦。”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也一直都没有再娶。若是他有二心……何必为了外祖父一家人奔走,更加不会在母亲死后毫无动作。”
    汤大郎点了点头,“兴许你说得对。”
    “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心中本就有顾虑,这样一来就更加不敢多嘴了,再后来人已经入土为安没了证据。再后来……”
    在后来飞雀案起,顾家五房已绝迹。
    谁又还会来查这事呢?
    汤大郎以为这件事他要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没有想到顾家的小娘子还有寻上门来的一日。
    顾甚微听着,冲着汤大郎抱了抱拳,“多谢您为我解惑,我绝对不会对外牵扯您半句。今日甚微前来,就是给小弟甚景看病来的。”
    “我痛失幼弟,于是便做主替父母收养了一个同小弟一般年纪的孩子,给他取名叫做顾甚景。”
    汤大郎听得唏嘘,无言地拱了拱手,松了一口气。
    顾甚微没有再多言,推开了门朝外走去,廊前的药罐子已经烧开了,热气蒸得这里像是仙境一般。
    王景坐在榻上,脸上生出了几分红晕,在他的跟前放着一个火盆子。汤二郎架着他,扶着他艰难的行走着,“你莫要听他们的,天天在榻上躺着,便是好人躺久了,那也不会走路了。”
    “你若是有那毅力听我的,就是爬也要一日爬上三圈,我可以日日去你家中,给你扎针去。我记得你小时候虽然说不良于行,但也是可以走上几步的,就是跑不得跳不得。”
    “你那新阿姐凶恶得很,同我阿兄一样,一看就是动不动要用鞋底板抽人的。”
    王景显然被汤二郎形容的场景吓到了,“真的么?”
    “那当然,我还能抱头鼠窜,你怎么办?所以说还是得大胆的练,不要怕摔,万一你摔死了,我可以来唱歌送你!我不要钱,还给你买棺材!就是你比我小,我不好摔盆打幡,我所谓,阎王爷他不信你能有这么大的孝子不是?”
    那个孝子二字一出,汤大郎已经行云流水般的脱下了自己的鞋,朝着汤二郎的后脑勺猛的掷了出去。
    汤二郎一声惨叫,他往下一顿,一把抱起王景,将他放在了床榻上,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跑了出去。
    汤大郎见状,捡起鞋子立即追了上去。
    “顾大人,汤二郎给我抓好药了,说是保宁丸等过两日他再给我送到家里去。”
    顾甚微看着王景,她的弟弟若是活下来了,应当也同眼前这孩子一般大,一般的聪明伶俐吧。
    “你日后叫我阿姐便是,上来!咱们还是翻墙出去,我知晓有那能工巧匠会做那种可以推着走的椅子,就像是一辆二轮的小车。你有了那个,我若是用鞋底抽你,你可以让十里推着你走。”
    王景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唤道,“阿姐!”
    顾甚微冲着他笑了笑,一把将他驮了起来,然后又拿起那一大串扎好的药,塞到了王景手中。
    “你腿不好,手还是好的,别想着都给我拿”,她想着,又从腰间摸出了银钱,放在了那放着药包的桌案上,她不知道应该给多少钱合适,不过日后顾甚景会是这里的常客,多退少补便是。
    她想着,轻身一跃又带着王景重新回到了汤家大宅的后巷里。
    车夫全叔听到响动,忙将车赶了过来,从顾甚微身上接过王景,将他抱上了马车。
    “你送甚景回去,交给十里照顾。他们有消息了么?”
    顾甚微看全叔关好了马车门,压低声音问道。
    全叔四下里看了看,眼中露着精光,“应该两三日光景就能各就各位了,我们全听姑娘吩咐。”
    顾甚微点了点头,“保护好十里,若是情急可不管不顾直接出手格杀,我来善后。”
    “诺!”
    顾甚微站在巷子中,目送马车远去。
    那车辆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点儿,再也瞧不见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原地摩挲着手中剑柄,努力的按捺着心中的杀意。
    她要拼命的忍耐着,才能克制住自己现在便拔剑冲去顾家杀光那群人的冲动。
    直接杀死他们,太便宜他们了。
    她要让顾家最在乎的声誉地位,都一样一样的离他们远去,看着他们信仰崩塌,看到他们在泥泞中挣扎,方才可以消解她心头的恨意。
    而且,现在去杀死他们,她又会像三年之前一样,成为逃犯。
    便再也没有查明真相,查出幕后的那个布局之人的机会了。
    顾甚微想着,按在剑柄上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她抬头起来,目光又恢复了清明。
    第71章 再见顾楼
    “祖母,你小心脚下台阶。这天还没有暖和起来,不如我们再等上一等。那些东西,我没有也是无碍的。”
    顾家门前今日倒是颇为热闹,顾甚微靠着墙张开嘴,从兜里掏出一颗梨膏糖往空中一扔,那糖精准地落在了嘴中,化成了一滩苦水。
    说话人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裙衫,头上插着一根白玉海棠簪,除了手腕上还戴着的一串玉佛珠,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打扮并不华丽,却是自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顾家的人除了他们这一房,行事作风都像是用一个模子开出来的蜡人儿。
    顾甚微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这姑娘她认得,是顾言之的小女儿,只比她大上一岁,名唤顾清。
    “清儿惯常懂事明理,祖母也不能亏待了你去。你那嫁妆单子都送到伯府去了,谁知道这个关头强盗登门……你且放心,祖母无论如何也会让你体体面面出嫁的。”
    她说着,摇了摇头,拐杖在地上跺了几跺。
    “早知今日,那孽障一出生不如我便将他掼死了去,也省得他日他害了顾家几世清名!”
    顾清眼眶微微一红,微微屈膝扶着顾老夫人就要上车。
    顾甚微听着,无语地摇了摇头,天下竟是有这般不要脸之人。
    想必她若是晚回来一步,她爹娘的一些东西就要被顾清带走,去风风光光的做伯府的儿媳了。
    她想着,眼眸一动,脚踩起了一颗石头子儿,轻轻一踹朝着那马屁股踹了过去。
    那驾车的马儿正打着响鼻,突然屁股一疼,一尥蹶子朝前跑去,正准备上车的顾老夫人被吓了一跳,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张嘴哎哟了起来。
    顾家的车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缰绳。
    受了惊的马儿仰头嘶鸣一声,噗的一下,拉出了一团热腾腾的马粪来,恰好落在了顾老夫人的面前。
    顾老夫人只感觉面前热气腾腾,一股子臭气扑面而来,她定睛一瞧,待看清了面前是什么,大叫一声从地上弹跳了起来,她捂住了口鼻,再也忍不住冲到门前的松树下,扶着那树干呕起来。
    “噗呲!”几声轻笑传来。
    顾老夫人同顾清同时抬头朝着四周看去,不知何时已经有好几位过路人驻足围观起来,其中有一两个没有忍住的,噗呲笑了出声。
    顾老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顾不得多言,扭头掩面快步的朝着屋中冲去。
    站在墙角的顾甚微看着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幕,下巴差点儿合不拢来。
    她怕不是上辈子是那宫中的养马官,要不是就是草原马场上的野马之王,要不然的话她见过的马儿们怎么都这么机敏!
    顾甚微想着,看那马车前因为疼痛正在扭着屁股的马儿,都觉得眉清目秀了起来。
    真是一个标志的美人儿!
    若是能张嘴说话,满汴京城游荡说说他今日的英雄壮举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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