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油灯亮,透出门去,映亮了徐简的面容。
    他脸上情绪不浓,整个人看着有些清冷,但林云嫣知道,刚才,他扶着她的那只手掌是烫的。
    帘子终是放了下来。
    林云嫣转身,面前是通往二楼的长长的楼梯。
    现在无人行走,但她却能清晰地记起来,脚步落在上头时的声音。
    吱呀——吱呀——
    落在了她的心上。
    顺天府里。
    单慎紧皱眉头,听身旁的府丞、师爷们分析状况。
    案子调查了一天,来龙去脉倒也清楚,偏他们想要调查的内幕依旧毫无进展。
    而那个“道衡”,果然是一颗极好的鱼饵。
    把他们钓去了陈米胡同之后,就彻底消失了,没有一点儿讯息。
    从出现到消失,一切都刚刚好。
    单慎心里正发愁,干脆走出屋子,站在廊下透个气,才一抬眼,就见徐简回来了。
    徐简手里提了个食盒,走到单慎面前:“答应单大人的晚饭。”
    话音一落,屋子里交头接耳的声音停住了。
    张辕偏着身子看出来,见那食盒上下三层,好大一个,顿时喜笑颜开:“国公爷客气客气。”
    单慎见状,大手一挥,先填肚子再说。
    徐简带了不少过来。
    当然不是何家嬷嬷做的,而是刚在前头酒楼里买的,这会儿还热腾着。
    有肉有菜,配上几个冒热气的大馒头,让忙了一天的人缓过来许多。
    单慎摸了摸肚子:“可惜不能吃酒。”
    “饭能吃,”张辕沾着肉汁咬馒头,“酒就算了,喝酒误事。”
    这话在理。
    今儿为什么这般操心劳肺的?
    还不就是太子殿下喝酒喝出来的?
    他们这儿正好吃完,万塘也到了。
    “没有什么收获,”他拉长着脸,神色凝重,“那宅子能看到的地方都搜了一遍了,左右邻家都不住人,看着是荒废了有些时日了,我干脆也带人转了转。
    结果呢,只搜出来一些酒,厨房里还有昨儿采买的菜和肉,屋子里摆的顽石、书画也都查了,东西都是好东西,值钱货,但要从这些东西去定主人,定不了。
    真不行,我明天还是挖地吧,掘地三尺,把地砖都撬开。”
    徐简翻看着手中的文书,认真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明日早朝上,两位想好说些什么了吗?”
    单慎和万塘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很是无奈。
    早朝时会面临的状况,他们这些老臣,自然心知肚明。
    主旨肯定是骂太子。
    御史们逮着这么个机会,绝不会避重就轻,甚至会从太子骂到三孤,甚至连圣上都免不了挨上几句。
    但是,光骂不能解决问题。
    给太子殿下设计了这么一个大坑的人,他可不是光听骂人当几句乐子就行了。
    还有其他各怀心思的臣子,势必借此机会,多谋划一些。
    拉扯来拉扯去,又不能真的闹得太出格、鹤立鸡群,急功近利,最后必然是矛头一转,冲着他们两个办案衙门来。
    毕竟,督促办案是不会出错的。
    偏偏,他们两个衙门暂时又没有合适的消息上报。
    万塘抹了一把脸:“被骂庸才废物,我倒是无所谓。”
    他就是不愿意当个平息矛盾的替罪羊。
    别几方角力到最后,全是顺天府和守备衙门的错了。
    单慎也是长长叹了一声,抬眼见徐简皱眉沉思,便问:“国公爷有什么想法?”
    徐简道:“我在想,圣上想要如何收场。”
    说起来,随意揣度圣意是罪过。
    可在朝堂上行走,不会揣度圣意,那肯定也走不远。
    甚至,想法与圣意相违背,惹来的麻烦就大了。
    毕竟臣子轻而易举地,拗不过圣上。
    当然,也不是说圣上想什么,臣子就顺从什么,圣上出错,他们该劝谏也得劝。
    但总的来说,一切的前提是“弄清楚”。
    个个不清不楚的,谁能引得动谁?
    “据我今日所见,”单慎抹了把脸,“圣上罚太子归罚太子,却也没有下狠手的意思。”
    万塘点头:“太子殿下在圣上心中,到底是不一样的。”
    “圣上气头上,真被架着狠罚了太子,”单慎道,“过几年想法若有变化,落井下石的都得当心。”
    徐简没有说话,就静静听两位大人商议。
    屋子里愁云密布,尤其是张府丞进来说那发着高烧的舞姬状况依旧很不好时,单慎愁得揪下来好几根头发。
    三更过半,徐简才回了辅国公府。
    没急着歇息,他让参辰备了药汤。
    他的伤势没有林云嫣记忆里的重,汤药自然也调整过,泡在其中,热腾腾地,驱寒缓痛也解乏。
    右腿上,伤势愈合了,但伤痕依旧能看得出来。
    徐简曲着腿,认认真真看了会儿。
    回头还是找点淡痕的膏药来,他看惯了无所谓,小郡主那性子,等真见到这伤痕,又得较真。
    哄是能哄,但他也不想拿腿伤去招她。
    天亮后,徐简在朝房里遇到了万塘。
    万指挥使精神一般,下巴上头有一道血痕,看着是来之前整理仪容、刮胡子刮歪了。
    以小窥大,可见心烦气躁。
    单大人来得晚些,与两人道:“我后半夜一宿没睡着,闭眼睁眼都是那人死了活了。”
    万塘低骂了两句,颇为无奈。
    等到了金銮殿,状况与预想得八九不离十。
    骂太子的,问案情的,东拉西扯的,完全就是一场大戏。
    徐简没有站出去,只立在队列里,观察着这一位位的状况,更多的心思落到了李渡身上。
    晋王爷站在前列,神色严肃。
    龙椅之上,圣上一手支着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众人。
    他没有打断任何一人的慷慨激昂,无论有多么滔滔不绝,他都听着。
    他要从这些话语里,仔细去分辨背后的用意。
    平心而论,听别人这么骂儿子,还是他最看重的儿子,着实不是什么好滋味。
    他知道邵儿该骂。
    行事混乱、去永济宫见李浚、被人谋划了个全套却连一点儿线索都没发现,无论哪一条都该骂。
    但有些骂词,显然是没事找事。
    几乎都在翻旧账,翻邵儿小时候一些儿童顽劣的账。
    什么不听话爬树、连累几个宫人摔了;什么待底下人苛刻、骂哭了两个宫女……
    这种旧账,搁在寻常人家夫妻拌嘴上,都极其没意思、不解决问题,偏这一个个朝堂上沉浸多年的老官员,现在正乐此不疲、侃侃而谈。
    圣上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掠过。
    邵儿的错事不少,也就是没有传扬开。
    若知道徐简腿伤的缘由,以及谢恩宴贡酒的事,这会儿骂得还有理有据、很像那么一回事。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能翻那些不痛不痒的,以至于私心重得都冒烟了。
    圣上不畏惧那些私心。
    他从争斗中登上大位,也知道争斗会持续不休。
    前几年,邵儿年纪小些,他其他的儿子也年幼,争斗便不明显。
    如今,邵儿跌了个狠的,全冒出来。
    “那依诸位卿家之见,”圣上突然开了口,“朕该如何呢?”
    没有怒意,语调平和,似乎只是一句平常的询问,但绕在金銮殿里,莫名就让人打了个寒颤。
    底下那一个个的,顿时歇了火。
    谁也不肯去当出头鸟,左看右看地,最后就是一个结论——先把案子查明白。
    单慎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
    饶是知道就是这么一个状况,但憋得慌,实在憋得慌。
    要他说,太子殿下无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不能提贡酒;刘迅更不是个东西,可他也不能说绑人;背后把这两人算一块的那个,心思贼凶,他很想提一提,可他没有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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