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
    晨起时天色阴沉沉的,好在下了通宵的雪在此刻倒是停了。
    毓庆宫里,郭公公正指挥着人手把通道清扫出来。
    见汪狗子从正殿出来,他转身又问:“殿下醒了吗?”
    “还不曾睡醒,”汪狗子轻声道,“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也该醒了,小的先让小厨房里备着,等用过了早膳就能喝药。”
    郭公公赞同地点了点头。
    大殿下虽然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但抛开那些僭越的部分,大体上的吃穿用度与原先差别不大。
    宫里固然有不少捧高踩低的,却也不至于真有蠢货、踩到大殿下这儿来。
    即便是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出去行走亦没有被下过什么脸。
    毕竟,大殿下病中,太医院依旧是每日一早一晚来请脉,圣上那儿的态度也能从中窥见一二。
    至于以后如何……
    郭公公转头看了眼正殿方向,那得看大殿下的了。
    先不说那位子不位子的,别再与年前似的、突然拔剑劈砍起来,就阿弥陀佛了。
    汪狗子忙前忙后,等回到内殿时,李邵已经醒了。
    更衣梳洗、用膳吃药。
    不得不说,这几日的李邵格外好伺候。
    就好像那天折腾了一场之后,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抽走了似的,不挑剔人,也不抱怨事儿,闲着就在发呆。
    午前,安院判来了一趟。
    一面请脉,一面询问李邵状况,睡得如何、胃口怎样、哪里不舒坦?
    李邵一一作答。
    安院判摸着胡子,末了简单调整了下方子,又与李邵道:“殿下的身体恢复许多,这两天也没有反复起热了,只是病去如抽丝,还要多养一养。”
    李邵看了他一眼,低低应了声。
    郭公公送安院判出去,里头只剩下汪狗子。
    汪狗子正收拾桌面,突然听见李邵问他:“我的病当真好了吗?”
    “您……”汪狗子一时没领会,只道,“太医说您恢复了,只是需要休养,您莫要担心,可是身上没劲儿?烧退后都这样。”
    “不是,”李邵打断了汪狗子的话,“我就是没想明白,我那天劈东西做什么,我怎么会突然拔剑的?”
    汪狗子愣了下。
    饶是他天天跟着李邵,见惯了李邵想一出是一出的,也被这个问题弄得一头雾水。
    那能是为什么啊?
    脾气上来想劈就劈了,这对大殿下来说,不是很正常吗?
    都过去好几天了,竟然还在思考缘由?
    腹诽归腹诽,汪狗子眼珠子一转,还是顺着李邵道:“您当时额头烧得滚烫,病中行事哪有那么多的缘由?您看,您现在退烧了,这不就开始琢磨起‘为什么’了吗?”
    李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对。我若不是病糊涂了,定不会那么做。”
    汪狗子这就听明白李邵的倾向了,当即道:“说的是。突然拔剑太吓人了,劈着些东西也就罢了,万一伤到人,殿下肯定是断断不想的。”
    “是这个道理,”李邵又道,“无端端的,我动什么手?我又不是疯了!”
    他踹过钱浒和刘迅,是那两人背着他胡乱行事在先。
    他也找过徐简的麻烦,嘴上麻烦而已,他也不对跟徐简动手。
    他吃酒看斗鸡睡女人,可他不会莫名其妙动兵器。
    在李邵自己心目中,他就不是那么个穷凶极恶之人。
    肯定是发烧发糊涂的关系!
    这么想着,李邵心情稍霁。
    “父皇这几日如何?”他问汪狗子,“我想见父皇,我也要与他解释一番。”
    汪狗子便道:“小的不曾听说圣上的状况,但每日郭公公都会去御前报您的身体情况,圣上依然很关心您。
    您想见圣上,回头让郭公公去时捎个话。
    殿下,小的说句僭越的,您虽不再是皇太子了,但您的身份依旧不变,您依旧是圣上的嫡长子,是圣上爱重的先皇后唯一的儿子。
    您身体康健起来,好好与圣上说一说,以父子之间多年感情,您还怕不能挽回圣上的心意吗?”
    提起被废的太子之位,李邵的面色不太好看。
    可情绪最激烈的那一阵他厥过去了,醒来之后木已成舟,又养了几天病,倒也没有再为此大起大落。
    李邵哼了声:“我知道轻重。”
    汪狗子恭谨低了头。
    不得不说,圣上还是了解殿下的。
    选在封印前最后一点时间到东宫下圣旨,把殿下反应最激烈的那一阵全压在年节里,也省得天天上朝会那么多人盯着更刺激殿下。
    当然,这对汪狗子来说也是好事。
    他正好趁着这些时日,多安抚、开解李邵,让李邵明白东山再起是完全可行的。
    下午。
    听郭公公说大殿下身体恢复过来了,心情也平复许多,甚至还在后悔那天处事不太冷静,圣上便让曹公公来了一趟毓庆宫。
    曹公公笑眯眯与李邵行礼,说了些年节里的好话,同时也在观察李邵。
    虽然圣上嘴上没有多言,但曹公公看得出来,圣上对大殿下的反思还是欣慰的,至于欣慰能有多少,还要看大殿下的态度。
    大殿下今日表现比曹公公预想的要好。
    不止没有拔剑的歇斯底里,也没有表现出对被废的不满、不安,整个人看起来可以说是“平和”。
    这让曹公公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在说了圣上、皇太后、皇贵妃等人的身体心情之后,画风一转,曹公公提起了徐简。
    “辅国公没有进宫拜年,只郡主来了,初一时给皇太后与皇贵妃贺了新年,昨儿又到慈宁宫陪着打了场马吊,”曹公公语速不快,一直留心着李邵,“听说辅国公的腿依旧不太舒坦,也只去诚意伯府拜了年,旁的一处都没有去。”
    李邵听着,冒出来一句:“不进宫,除了岳家,他也没有旁的地方能去。”
    曹公公抿了抿唇。
    大殿下这么说也没错,口气亦正常,反正没有一点儿先前在御前与圣上状告辅国公居心不良时的愤恨。
    莫不是真想开了?
    “又说到了上元灯会,”曹公公继续道,“皇太后有几年没有看灯了,听郡主说的来了兴致,想当天上城楼看看,还使人问了圣上。”
    “看灯?”李邵疑惑,“父皇答应了?”
    “陪太后娘娘看灯,自是答应了。”曹公公道。
    李邵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这么多年,印象里,父皇几乎就没怎么凑过这种热闹。
    倒也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儿,而是,很麻烦。
    虽不曾听父皇亲口讲过其中内容,但李邵多少还是能看出来缘由。
    灯会本是与民同乐,哪怕只是在皇宫的城墙上,与老百姓隔了好远,但意思到了,且召文武百官作陪,亦是君臣一心。
    这一种,前几年父皇还办过一回,而他也跟在一旁,遥遥看灯。
    看不出灯形,吹一阵冷风,没多少意思,就是个仪式。
    而另一种多年未办。
    没有文武百官,只有皇亲国戚,后宫嫔妃们一道观灯。
    那可是个在父皇跟前露脸的好机会,但凡有点儿心思的,一个个花枝招展,不止自己要俏,还要把旁人比下去,弄得迎面吹来的北风都全是酸味。
    而他那几位弟弟妹妹,“该笑”时笑,“该哭”时哭,眼睛弯着还是垂着,就看他们母妃琢磨了。
    李邵看着就烦,也因此推断父皇不喜欢那样的麻烦。
    皇太后若观灯,自然就是这一种。
    李邵琢磨着这些,难免急了些:“皇贵妃娘娘一道?其他娘娘也一道?”
    曹公公道:“是。”
    李邵的脸沉了下来。
    父皇竟然答应了。
    父皇仅仅是为了孝顺皇太后?
    在废太子的这个当口上,父皇想做什么?
    宁安又想做什么?!
    “我到时候去吗?”李邵又问。
    “您是大殿下,”曹公公依旧笑眯眯的,“只要您的身体恢复了,自是应当一起,圣上也说,好些年没有与殿下您一道观灯了,他最怀念的还是您小时候,您拿着一盏鹿灯,夜深了都舍不得放下,只好悬在您床头。”
    提起陈年往事,李邵平复了些:“我也记得。”
    话说得差不多了,曹公公正欲告退,李邵突然问他:“我何时能去见父皇?”
    曹公公模棱两可。
    “我已经大好了,又不会过了病气给父皇,”李邵拧眉,“难道要到灯会上才能见着父皇?”
    “哪儿的话,”曹公公安抚道,“实在是天气寒冷,担忧您身体,圣上才不舍得您往来一趟,毓庆宫到底不比东宫,离御书房有些远。”
    李邵绷着脸不说话了。
    曹公公退出来后,急急回到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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