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烟林在楼里站了好一会,从诗词歌赋想到元素周期,从叁角函数想到磷酸脂膜,总之别想刚才的事。想到她觉得保安室要产生怀疑了,翻出手机摄像头看看,眼睛已经不红了,便叫了一辆车。
    在路口等车的时候她很是紧张了一下,周围倒是不冷清,远远近近一直有烟花眨眼,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直到上车看见是个女司机徐烟林才稍微放松一点,不过她还是紧紧攥着手机,搂着书包坐得板板正正。
    女司机从未试过深夜十一点拉个人去学校,看了徐烟林好几次,最后问她:“同学,怎么这么晚还要回学校?”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卷了吗!
    徐烟林不想多说话,又知道不能露怯,便沉下嗓子胡编:“明天补课,今天好多人都回。”
    女司机又从后视镜里扫了她几眼,最后笑了:“同学你别怕,我会把你好好送去学校的。”
    她没有继续多问,小车在除夕的空旷街道上飞驰,仿佛一艘在茫茫宇宙中航行的船只。
    发动机轰鸣,徐烟林闭了闭眼睛。
    绕山路的时候,女司机放慢了车速:“唉哟你们学校建得这么偏啊,这一个搞不好就要栽进山里……”
    徐烟林偏头看了看漆黑的树林,没了白天的烟笼雾罩,此刻看来显得枝杈扭曲,暗藏未知。
    心里有一点毛毛的,但她不愿意表现出来,下车的时候脸板着,也没有说话。
    熟悉的校门在夜色中显得陌生,但万幸,她看见门禁还是亮着的,刷校园卡就能进。
    要知道她本来甚至做好了翻墙的准备……
    门卫室里当然没有人,大爷该是去过年了。
    徐烟林关好车门,走了两步,发现车子还没有开走,车头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到无穷远。
    回头一看,正好女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半个头来,两人视线对上。
    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头发有些蓬乱,眼睛却在这般漆黑的夜里柔亮如星。
    “快进去。”她笑得疲惫而友善,“我给你打着灯。”
    直到徐烟林走进了校门里,朝外边挥了挥手,轿车暖色的灯光才慢慢地如退潮一般散去。
    身周一时又被昏暗包围,夜风冷漠地拍在脸上,但徐烟林却一点都不害怕了。
    不知道这个女司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节还在外面工作,但这一刻,徐烟林由衷地感谢她,并祝愿她快乐平安。
    呼——
    这么一紧一松的,她好像酒醒了不少,决定赶紧先回宿舍看看宿管阿姨睡了没有。
    葆华中学接受学生寒假留校学习的申请,每年都有那么几个在学校过年的同学,加上一些不返乡的职工,学校里也不至于阒无一人。
    比如前面车房里正走出来一个……
    徐烟林定住了,霎时间她觉得自己的酒一定是还没醒。
    说不定今晚的事就是一场梦,她只要再眨眨眼睛,幻象就会消失。
    飘渺如雾的少年会消散在世界尽头。
    浓云推开夜色的窗,沉寂了一整晚的月光终于上场。
    少年站在不远处,苍白的脸被月照亮,连同他的惊讶,在她面前雪亮而无所遁形。
    越森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傻在原地,电瓶车钥匙怔愣跌落地面,撞出一声如同发令枪的炸响。
    下一瞬,他们都难以自控地向对方跑去。
    徐烟林——当然是跑得更快一些的那个——觉得自己几乎是扑上去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想起他的腿,硬是收了步子,勉强停在他身前,只有一把抓住他衣摆的手暴露了她的心情。
    越森则顾不上这些许多,只下意识渴望向她靠近。刚跑出去两步,右腿突然软了一下,差点一脑门撞上她,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刚刚环上她肩膀又跟被烫了似的一抽,就生生僵在外围。
    她不动,他也不动了。眼睛看着彼此,连眨也不眨。
    他俩就维持这副半抱不抱的奇怪姿势过了很久,艰难汲取着氧气,在对方眸中阅读了一万年的历史,没有人觉得时间漫长。
    宇宙洪荒更迭至今,才迎来此生此刻的对望。
    无声的沉默见证着这一刻的默契和感情。
    谁也无可辩驳。
    她怎么眼睛肿肿的,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
    他怎么鼻子红红的,是不是跟家人闹僵了?
    饶是没说话,徐烟林和越森再一次不靠提问成功猜中对方的情况。
    或许那是她的错觉,他是不是……
    徐烟林看出了一点他的逃避和畏缩,蓦地将手里的衣服松开,像是放走了一只会飞的鸟。
    但他没有飞走。
    良久,少年把手轻轻搭在少女肩头,弯下脖颈,用上全部勇气,很慢很慢地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她的发际,而她没有闪躲。
    月光扫过他下颌,世界变成如水一般的晴山蓝,徐烟林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声音漫进耳朵。
    “别看我。”
    他的嘴唇就在她鼻尖外一厘米,说起话来差一毫就能碰到,沙哑颤抖的吐字脆弱到只剩一丝气音。
    徐烟林觉得眼皮下又厚重起来,黑色与黑色之间渗出那层看不穿的透明。她又用力地拽紧了他的衣角,甚至要用上两只手去捕捉。
    她知道他又哭了。
    因为她也是。
    明明彼此都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讲,却最后都咬着嘴唇没有再开口。
    直到零点的烟花在远处绽开,他们才各自动了动,分别退开半步。好像游魂适才归位,还不是很适应这副身体,两个人都有点笨拙。
    好像必须该说点什么了。
    “你……”“你……”
    “我……”“我……”
    同时揪起的话头又同时被夜风截断,末端消失在挣扎之中。
    想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告诉你我今晚的故事——却说不出,说不清。
    一个残破的我,一个缺漏的你。
    喜悦为何总是夹杂感伤,让人哪怕遇见这种心动的巧合,也无法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告白。
    越森吸吸鼻子,发现自己邋里邋遢,有点尴尬:“新年快乐。”
    徐烟林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抬起头来认真望着他:“新年快乐。”
    一旦开了口,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些。
    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两个人眼神交流一番,慢慢地往宿舍的方向走。手机一直在震,越森掏出来胡乱看了一眼,在一堆贺年辞中瞥见哥哥的留言。
    “别担心妈妈,我劝她睡下了。”
    “她不过是太爱你了。”
    “回到学校吱一声。”
    他怎么又知道我回学校了?我又不是……越森咬咬牙,但眼眶又不可抑制地发起热来,他连忙把手机塞回兜里,仰起头来看天。
    什么爱不爱的,跟他说这些。
    越森偷偷快速地瞄了一眼徐烟林,她正低头在书包里找纸巾,没注意他这边。
    他不知怎的突然就很烦躁。
    是我要求这一切的吗?是我太没用才会这样的吗?爱是这么沉重的东西吗?
    真的就要看着他们这样被自己拖累吗?
    他是真的有自己设想过其他的出路,本来是找到了网络出版社的征稿启事,正打算多看书,多翻杂志文籍,如果能中选,那就有稿费,数额当然不太多,但至少是个开始。
    就算自己以后真的不能走路了,写作和翻译又不是不能自学,怎么都够养一个残废吧。
    他都破釜沉舟地想好了自己的一生,现在突然给他一个“去手术,去康复”的巨大泡影,还是妈妈和哥哥倾尽所有争取来的,他觉得自己这病好与不好都是错。
    越森又看了一眼徐烟林。
    他本来对她就连喜欢都不敢说,这下……
    说与不说,也都是错。
    这边徐烟林翻出纸巾来,揭开封口递给越森。他看着愣了一下,紧张地推了回去。
    我才不要在她面前擤鼻涕!
    少女没说什么,垂着眼睛自己给自己抽了一张,盖在鼻子上。
    她擦鼻涕怎么也这么优雅,真可爱。
    徐烟林把纸团丢进一个垃圾桶里,在路灯下站住了盯着他,越森慢了一拍,呆呆地回头。
    光与影将她每一条轮廓勾得清晰又模糊,恍然间觉得她是一个投影,是他脑子里跑出来的假想,定睛一看又觉得她才是无比真实,虚伪的是他自己。
    “我要回宿舍了。”
    男女宿舍楼当然是分开的,她在这个路口就该转弯了。
    越森反应过来,突然觉得极度不舍,差点就想伸手去拉她。
    “女生宿舍……有人吗?”
    徐烟林张望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按铃试试。”
    如果有宿管阿姨在,会出来给她开门的。
    越森也跟着看了一眼,状若随意继续问:“那万一没有人呢?你住哪?”
    是啊,这就是冲动离家的问题。徐烟林有些犹豫,来的路上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刚想说自己可以去排练室,那里有空调,有垫子,脱了外套当被子可以凑合躺一晚上,不料越森突然站直了些:
    “我、我有男生宿舍的钥匙。”
    他没撒谎,他跟宿管梁叔住,梁叔怕他哪天腿不方便,回不了家又没地方去,便特意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
    “你不如……来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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