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凉风习习,荒草萋萋的山坡上,几座新垒好的坟堆在白幡下倍显凄凉。冯牛儿带着十几名老弱,跪在冯三等人的墓前,沉默的烧着纸钱。
    他的眼中依旧有泪,但流淌出来的却很少,哪怕他的面容别样哀痛。
    末了,他起身来到一个头发黄黄,瘦弱得犹如一只猫儿的少女面前,柔声对她道:“我要去代州了,发配边疆,可能许多年都不能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踏踏实实干活儿,只要你勤快些,就没人会欺负你。
    “如果碰到事,就去找赵氏庄子的人,他们会为你主持公道。闲下来的时候,努力修行,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找个好婆家。”
    说着,他摸了摸少女蓬松的头发,眼中满是慈爱之色,哪怕对方只比他小两三岁,他看起来也像个父亲。
    “哥,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去了边疆,也要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及时加衣裳......”少女抽抽噎噎地道,说到最后,已经哽咽的无法言语。
    站起身,冯牛儿对众人中最为年长的白发老婆婆躬身行礼,“大娘,丑妹就拜托您多照看了。如果我能杀贼立功,他日还乡之时,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牛儿,你放心,我会照看丑妹的。北地苦寒,到处都是胡人,你也要小心呐......”冯大娘摸着泪。
    日暮渐渐笼罩了大地,孑然一身的冯牛儿,背着一个简陋的包裹,在乡间土路上渐行渐远。
    这一去,前路未知,谁也不敢肯定,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目送他的亲友们,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
    茶楼的雅间里,赵宁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灯火辉煌的长街,听着扈红练在身后说一品楼现在的情况。
    经过刘氏案,门第构陷赵氏案,北胡细作案,原本只是个江湖组织的一品楼,也正在向赵宁希望的情报衙门转化。
    在如此频繁重大的历练中,许多修行者得到了锻炼,不少精锐脱颖而出,就连扈红练自己,也成长了不少。
    特别是在跟萧燕麾下势力交手的过程中,一品楼收获良多,这段时间总结了经验教训,对细作该如何行事,又该怎么针对,算是有了清楚认知。
    听完扈红练的禀报,赵宁回到桌前坐下,寻思片刻后道:“庞氏覆灭,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再加上之前的刘氏,不算范式,十三门第这一下就没了四个。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将门都不会再大张旗鼓对付门第了,一品楼在燕平城也会清闲不少。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是扩充自身势力。
    “重点是漕运。
    “门第如今遭受重挫,对漕运的控制上,露出了不少空档。抓住这些空白,用你们的力量去填补,不仅能让一品楼更加壮大,也能对漕运沿线拥有渗透、控制能力。”
    扈红练不无踌躇道:“先前门第对漕运控制得犹如铜墙铁壁,不能跟门第搭上关系的大小势力,根本插不上手。
    “我们对漕运向来没什么涉及,贸然进去,没有根脚,能成事吗?”
    赵宁喝了口茶,“当然能。在世家大族上,范式会配合你们,在码头上,陈奕就是你们的根脚所在,我会让他尽快兼并几个中小船行,作为根基。
    “以一品楼如今的实力,有此两者,再加上赵氏、魏氏等将门背书,不能成事才是怪事。”
    在门第构陷赵氏案爆发前,赵宁就一直想要插手漕运。
    因为大齐京师在北方的原因,皇朝的财政命脉,绝大部分都系在漕运上。
    掌握了漕运,就能将势力大规模深入富庶的中原、江南。尤其江淮之地,鱼米之乡,现在皇朝大部分财税来源都在于此。
    一旦他日能获得京杭大运河跟中原、江南的一部分控制权,赵宁想做什么都会得心应手不少。
    之所以决定留着陈奕,最大的原因也是他对漕运的事熟,而且多少有些地位、影响力,有他作为马前卒,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听到赵宁这么说,扈红练掩嘴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不经意间就有万种风情,“怪奴家多嘴了,有公子运筹帷幄,奴家本不需要有这些顾虑的。”
    赵宁指了指坐在旁边,已经被扈红练的娇媚笑容,吸引得双眼发直的魏无羡:
    “漕运上的事,暂时会由魏公子主持。二娘也要从一品楼的诸多事务中脱身,专门打理漕运,往后有什么问题,就由你们二人商量着办了。”
    扈红练微微一怔,对这个决定颇有些意外。转头看向小山一样摆在椅子上的魏无羡,却见对方正抹了一把嘴,朝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那样子,活脱脱一个等着美食端上来的熊罴,而且还是坐姿端正,搓着手跃跃欲试的熊罴。
    扈红练自然不是什么佳肴,但魏无羡满脸都写着“近水楼台可亲芳泽”的意思,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有成为魏无羡盘中餐的危险。
    很明显,魏无羡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应该是已经和赵宁商量好的。
    魏无羡也不是什么善茬,心思细密,扈红练知道这一点。有魏无羡专门主持漕运的事,于公而言,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但从赵宁的话里,她还是品味出了其它意思,“公子要离开燕平城?”
    赵宁点点头,“这回抓获以燕燕特穆尔为首的北胡细作,还牵扯出了他们在北方各城的分支力量,都尉府立下了惊天功劳,我跟老魏作为明面上的领头者,都因此连升三级。
    “都尉府都尉石珫,已经因公升迁,接下来老魏会主事巡城都尉府,我则要去雁门关任职了。”
    一开始赵宁到巡城都尉府当差,就是为了方便对付门第,挖出萧燕的细作势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
    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将门都不会也不能对门第动手了。赵宁继续呆在都尉府已经失去意义。
    他的下一个战场,在雁门关。
    准确的说,是在塞北草原。
    赵宁进入都尉府当差拢共就没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要调任到雁门关,职位变动太快了些,但谁让他接连立下大功,祖父还是大齐军方第一人呢。
    在一定限度内,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第一五八章 尾声(上)
    赵宁虽然要离开燕平城,但巡城都尉府对他和整个将门而言,依然非常重要,不能放弃。
    眼下,随着门第构陷赵氏失败,京兆府翻身的努力破灭,都尉府控制燕平城治安的地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无可撼动。
    借着抓捕北胡在北方各城细作的由头,将门已经在努力,要将巡城都尉府的管辖权扩大。
    至少也得能管控京畿之地的治安,同时还要对涉及外邦细作的事,拥有不受地域限制的查探权。
    在这种形势下,都尉府自然不能落入旁人之手——譬如说孙氏这种赵氏对头的世家手里,所以魏无羡坐镇都尉府,就显得很有必要。
    有魏无羡在,赵宁去了雁门关,就不必担心燕平城出什么问题,一品楼能更好发展壮大不说,漕运的事也有相当保障。
    这件事说完的时候,下面的人禀报,说是范翊到了。
    今晚赵宁也约了对方到茶楼来谈事。
    要跟范翊说的事很重要,在对方进了门,放下兜帽规规矩矩坐下的时候,赵宁直接问道:“人手都准备好了?”
    范翊肃然颔首,依旧是念书一样的认真语气:“都准备好了。”
    门第构陷赵氏案后,范式暗通赵氏的事情,已经被徐明朗察觉了些眉目,现在范式的处境格外艰难,若是没有其它方向可以突破,就会很难生存。
    眼下的范式,明文暗将,这种情况必不能持久,最终他们还是要表里合一的,不如此就无法真正振奋家势。
    赵宁给范式谋划的出路,是草原,是接下来的国战。
    从现在开始,范式将跟一部分一品楼的力量,向北进入草原,在各大王庭隐蔽经营细作力量。
    一品楼在之前几个案子和跟萧燕交手过程中,积累的经验训练出的精锐,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
    如今的天元王庭,应该在高层秘密甄别那个并不存在的奸细,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就不会太注意民间——这也是赵宁放萧燕回去的另一个原因。
    而有飞鱼卫先前行动的失败,对方也会放松一部分警惕。
    眼下,正是赵宁利用灯下黑的有利条件,在北胡安插棋子的好时候。
    战争爆发后,在北胡没有情报来源,怎么都不方便。而一旦国战爆发后再建立情报渠道,那就为时已晚了,届时北胡对这方面也一定会着重防备。
    “范式派谁带人去塞北?”赵宁问。
    范翊目不斜视的回答:“我和六叔去。”
    她嘴里的六叔,就是赵钟鸣。
    赵宁不置可否,“进入塞北,危险重重,性命都没有保证,随时都有丧命可能。你作为范式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子弟,要亲自去冒这个险?”
    范翊看着赵宁,郑重道:“家族都已经面临倾覆之虞,个人安危何足道哉?若是我真有才能,正该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这话说得豪迈,颇有大丈夫气概。
    赵宁稍作沉吟,“若是如此,我回去后,会跟大都督商量,让你们范式的人进入兵部任职。”
    庞氏覆灭后,兵部出现了权力真空,有很多要紧官职,将门自然能分得许多。经过内部商议,尚书之位已经由魏氏得了去,但侍郎之位还可以商量。
    范翊抱拳致谢。
    赵宁转头看向扈红练,“一品楼派谁去塞北的人,由谁领头?”
    扈红练叹息道:“若是公子允许,奴家当然想亲自去。如果奴家只能去管漕运的事,那一品楼就只能派最聪明的那个人去了。”
    “谁是一品楼最聪明的人?”
    “除了小妮子还能是谁?”
    赵宁沉默下来。扈红练嘴里的小妮子,便是苏叶青。
    “有志不在年高。公子放心,小妮子虽然年轻,但脑瓜子却不是一般的好使,这回几件案子下来,她也成长得极快,如今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我也会安排一品楼最能打的几个人,一路跟着保护她的。”扈红练见赵宁有些疑虑,便正色补充。
    “那就这么定了吧。”赵宁不再思考。
    他对一品楼很了解,知道这就是个不怎么勾心斗角的帮派。里面的人大多是秉性正直的粗汉,跟军中差不多。
    除了扈红练这个类似军师的角色,就只有苏叶青心思最为细密。
    几人议事议得差不多的时候,扈红练得到下面的人的禀报,回头笑着对赵宁道:
    “小妮子的酒酿好了。这些时日闲下来,她可是成天都泡在这件事上,就算味道不好,也请公子担待一二。”
    正说着,苏叶青端着托盘进了屋子,亲手为众人的杯子里斟了酒,期间一直微微低着头,羞赧的双颊通红。
    好像是很不好意思,又像是很担心自己手艺不够好,闹出笑话来。
    品了一口苏叶青酿造好的酒,赵宁神色一怔,眼中掠过一抹恍惚之色,竟是当众半响没动。
    这种熟悉的味道,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前世。
    在烽烟弥漫的战场,一场死里求生的惨烈战斗后,衣甲破碎遍体鳞伤的他,跟同样差些力竭而亡的苏叶青,在残破的城头扶着墙大口喘息。
    脚下血流漂橹,尸积如山,远山残阳如歌,城池内外浓郁的血腥味与焦臭味,让人想要趴在地上将苦胆都吐出来。
    激战的画面、同袍临死的呼喊,梦魇一般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
    苏叶青递过来一个酒囊。
    当烈酒入喉灼热了肺腑,赵宁一瞬间清醒过来,又一次确信自己劫后余生,战胜了北胡锐士,便有说不出的豪烈,也有说不尽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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