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接一个从战马上被捅飞的将士,轰然砸落在军阵中,有的在半空手舞足蹈,有人落了地,还死死抓着插在自己身上的长矛,有人翻倒在地仍想爬起来。
    然而下一瞬,他们就被黄尘淹没,不是葬身在敌军的战马铁蹄下,就是被己方汹涌而过的战阵碾成肉泥,再也看不见,再也不可能看得见!
    有的将士修为不俗,身手敏捷,落了马能在第一时间跃起,甚至仗着自身实力,拔刀将面前冲来的骑兵斩为两半,血肉脏腑泼洒如瀑。
    然而无论他们是御气境,还是元神境,无论他们能多少次跃起,能斩杀多少骑兵,是不是抢夺了对方的战马,结果都一样。
    脱离了自己的战阵位置,没有了同袍一起形成的洪流,再强也只是海浪中的一朵浪花,被战阵吞没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差别只在于,死之前能杀多少人。
    赵宁看到身手不凡的御气境,被战马撞飞,看到跨上了敌方马背的元神境,在电光火石间,被数十柄刺来的长矛不断攻击,消失在前赴后继涌来的骑兵群中。
    赵宁看到失去骑士的战马,还在跟随战阵前奔,直到躲闪不及,撞到对方的骑兵,轰然翻倒。他看到前方的队列不断露出空白,又被后面的骑兵奔上去填上。
    眼前是刀兵丛林,是战马洪流,是每一步都能吞噬人命的炼狱!偏偏这又是一条格外漫长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步。这一步生,下一步就可能已经是死尸!
    上了骑兵战阵这架轰隆马车,就算是赵宁,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一能做的,就是埋着头往前冲!
    他不知什么时候能冲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下,或许永远也冲不过去!但他必须往前冲,在他还没死的时候。
    飞溅的鲜血腐蚀着人的勇气,翻腾的黄尘阻碍呼吸,流淌的汗水总是遮蔽眼眸,金戈交鸣之音让人浑身汗毛倒竖,各种惨嚎让人变得极端恐惧。
    人命在这一刻廉价的还不如草,随时到来的死亡在证明着人的脆弱,诉说着几十年的喜怒哀乐、理想豪情、悲欢故事全无意义!
    危险感不断冲击着人的心灵,让人感觉自己要崩溃,心脏要炸开!于是,越来越多人吼叫出声。
    直到这样的吼声盖过了马蹄声,直到心跳振幅高过了大地的震颤,直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于是,恐惧跟无畏交织着上升,变成异样的勇气。
    不管不顾,只知道前冲的勇气!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很难做到神思清明,唯有历经过一次次战阵搏杀,在血与火的历练中侥幸活下来的人,才有可能守住心神。
    赵宁杀了不小敌人,他不记得有多少,大概有十几。他躲过了很多长矛,却也被不少临面捅来的长矛刺中。好在符甲品阶不俗,护住了他,只留下道道印痕。
    他还稳稳跨坐在马背上,没有被捅飞是实力使然,也是一种幸运。
    战阵中元神境中后期高手并不多,他没有遇到,不然他就算有符甲护体,肉体不会被洞穿,对方巨大的力量,也足以让他从马背上栽下来。
    他的第一根马槊,已经不知留在哪里,那是在他串了三个天元军将士后,主动丢弃——掷向了冲来的敌军的,仓促之间,他没有时间做出第二种选择。
    现在他手中握着的是备用马槊。
    冲阵中,长刀不足以护体,两马交错的时间太短,无法有更多动作,一寸长一寸强的意义,是在对方的长矛刺中自己之前,马槊有机会先把对方从马背上捅翻!
    无数回生与死的搏斗中,一个个间不容发之际,一次次获得了生机的赵宁,心神一如既往的沉静,锐利的眸子里除了战意,没有丝毫波澜。
    所以他听到了赵镇中的声音。
    他知道,必须做选择的时间到了!
    这个时间很短暂,稍慢一些,大军杀出天元军战阵,冲进了谷口,就再也没有变阵、变方向的可能!
    他跟赵北望距离不远,遂用修为之力,将声音传了过去:“大将军,前路被堵,阵中无法回头,我们必须趁早变阵,杀上两翼草坡!”
    在这样激烈的厮杀中,在对方阵型还齐整的时候,变阵不仅难度极大,而且风险极高,稍有不慎,被对方从侧腰冲散阵脚,那就是灭顶之灾。
    但雁门军没有选择!
    好在眼下交手的将士中,雁门军兵力占优,有资本做出这个尝试。大军交阵已经过去大半,后续能够冲上来的天元军,拢共也就三四千将士,冲击力有限。
    前方不远处的赵北望,明显也判断出了这是唯一办法,但他并非没有顾虑:
    “谷口两侧草坡上的敌军,实力也可能跟这些人一样强,逆势冲锋,要冲上去并不容易!”
    “唯战而已!”赵宁立即回应,干脆果断。
    三万雁门军先锋也不都是轻骑,中间还有一部分强悍力量,这是赵宁敢做出这个选择的依据。
    百年前雁门军能横扫草原,并在这之后,保持对草原百余年的震慑力,被天元王庭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得不在国战开始之前三年,就阴谋刺杀赵北望夫妇与雁门军高手,自然有它的底蕴与强大之处。
    “两翼变阵,杀上谷口两侧草坡,务必抢占高处!”赵北望用上了全部修为之力,大声吼出军令!
    带领战阵冲阵的前队将士,都是军中高手,正适合切开对方阵型。
    在赵北望一声令下后,两翼的前阵将士,只是微微调整战马方向,就在整个大阵中分出了两股尖刀、支流,带着阵阵烟尘,向两翼方向斜冲出去。
    砰砰砰的战马撞击声,顿时不绝于耳!
    高速奔动下,天元军直冲,雁门军斜冲,原本错马对奔的阵势被打破,双方战马顿时不可避免撞在一处。
    因为雁门军是战马侧面被冲撞,霎时间一片人仰马翻,战马嘶鸣声不绝耳语,翻滚的尘土刹那大股弥漫!
    早有准备的雁门军修行者们,在战马被撞的刹那,纷纷纵身跃起,被身后、侧旁的同袍战马接住,坐上了同袍马背。
    也亏得是这些都是御气境修行者,否则必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变阵。
    损失在所难免,首先是战马翻倒,被后续天元军骑兵一冲,再也无从站起,绝大部分修行者都能跳上同袍马背,亦或是被接应,但也有不少未能成功。
    天元军将士猝不及防,跟雁门军将士撞在一起后,绝大部分都向前栽倒。
    后续天元军骑兵还在前冲,有人撞上同伴,骑士被抛飞,有人紧急勒住战马,被身后的骑兵撞翻,混乱顿时扩大,其冲阵速度被减缓。
    雁门军的训练有素,在这一刻完全体现出来。
    在前队不可避免倒下了一个又一个、一层又一层骑兵后,后续队列及时变幻方向,在翻倒的骑兵前,斜斜甩了一个弯,向侧翼飞奔!
    刚开始,冲过来的天元军骑兵还很多,调整方向后的雁门军骑兵,也多有被撞翻的。
    到了后来,宽阔的大阵中,倒下的骑兵形成斜斜向外的一条线,不断加长、蔓延出去,并且黄尘变得厚实后,能冲过混乱地带的天元军就减少了很多。
    转角幅度并不大,两翼将士只是大体对准了两侧草坡而已,但即便如此,交阵中强行变阵,受到的阻碍依然很大,给两军造成了不小伤亡。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若非天元军后续骑兵已经不多,变阵又势在必行,不如此就是死路一条,雁门军断然不至于如此施为!
    黄烟滚滚的斜线愈发厚实后,栽倒在其中的两军将士,有还能行动的,立即抽刀扑杀在一起,而一些没有被绊倒的天元军骑兵,则从缝隙中冲了过去。
    这些天元军骑兵,不可避免撞倒了后续雁门军,混乱虽然零星,却还是在深入蔓延。到了后来,尾巴上的天元军骑兵,不得不减缓马速,乃至停下来。
    两翼战阵,已经乱成一团,唯有中阵的两军队列,阵势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在对错冲杀。
    赵宁带着他的乙字营部曲,并及后面的丁字营甲士,不断冲向左翼草坡!
    第一九三章 初战(4)
    赵北望带领的雁门军中阵,在冲出天元军军阵后,相继放缓马速,在谷口宽阔通道的拒马前停了下来,而后纷纷调转马头,前队变后队,后阵变前阵。
    此时,两翼还有少量天元军精骑,因为前进受挫的关系,停留在他们附近,此刻也纷纷调转马头,跟雁门军相对而立。
    对立只是刹那,相距较近的两军将士,很快就策马迎向对方,嘶吼着厮杀在一起。
    跟雁门军交错而过天元军精骑的万人,眼下也调转了马头。
    不用将校喝令,所有骑兵都在争分夺秒调整阵型,弥补战死者留下的空白,前后左右尽量对齐,将战阵恢复到铜墙铁壁的森严状态。
    除了少部分战斗,这片战场有短暂的宁静——这片战场两侧,是已经冲出去,正杀向谷口两侧草坡的雁门军两翼。
    两军中间,刚刚交阵的主战场上,死尸遍地,血染草地。
    绝大部分甲士已经寂然不动,跟战马枕在一起,有的尸骨不全,散落的断肢残骸找不到主人,散发着热气的脏腑,在血泊中腥味弥漫。
    横七竖八的兵戈像是乱生的荒草,没死的战马发出凄厉的哀鸣,零零散散还能站着的战马,有的低头嗅着主人的尸体,有的四处寻找自己的主人。
    极少数还能勉强站起身修行者,无不身形佝偻,行动迟缓,有的还一瘸一拐,在依稀的灰尘中,像是隐藏在薄雾中的鬼魂。
    战斗远未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也就不可能中止,雁门军中阵拢共万人上下,除却冲阵时的伤亡,近九千人无不死死盯着天元军。
    赵北望等领阵将校,快速从队尾奔行到队前,重新到了领兵冲阵的位置,调整并没有进行多久,不等队列完全恢复,他就将长槊向前一引,大吼道:
    “雁门军,冲阵!”
    所有红着眼的雁门军将士,顿时额头青筋暴突,双腿一夹马肚,扯开嗓子发出豪烈雄浑的大吼:“杀!”
    军阵前行、提速,直至万马奔腾,刚刚稍微安宁的草地,顿时又被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发抖。
    在对冲的两军中间,那些还没死的将士,就像是洪流路上的土石,注定了要被淹没。
    在大地再度剧烈震颤的时候,他们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刀扑向了能看见的敌人。
    在被越来越近的精骑海浪碾为肉泥前,他们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多拉一个人垫背。
    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伤势不重修为不俗,才有可能在己方骑兵先到的情况下,被同袍接上马背,拥有再多战片刻的可能。
    中军在熟悉的战场上,继续跟之前的对手相对冲杀。两翼奔出去的雁门军,最开始还像大雁伸出去的两翼,此时却已经完全脱离中军,与中军背道而驰。
    踏上新战场的他们,面对的战局无疑更加残酷。
    “从左到右,一字上冲,以五百人为一队,依次排开!”
    赵宁在脱离主阵后,面对前方占据草坡高处、蓄势以待的天元军骑兵,给乙字营下达了军令。
    之前这些草坡上的天元军,在放箭的时候,已经把一部分队列排在了草坡这一面,所以双方距离并不远。
    看到乙字营、丁字营冲过来,在各自百夫长、千夫长的带领下,天元军也开始平端长矛,嗷嗷叫着往下冲。
    在赵宁的命令下,乙字营每个指挥的将士,都在指挥使旗帜的引领下,快速奔向自己的位置。左首的将士最先接战,随后是左二、左三,左四......
    整个乙字营,很快就从纵队便成了横队,看着就像是横着泼出去的墨水,前有后续的斜着铺在了草坡上。
    而跟在乙字营后面的丁字营,却没有奔上草坡,而是在草坡前的平地上,在乙字营身后,沿着右手方向笔直往前飞奔,卷着黄尘向远处快速冲去。
    谷口通道另一侧,左翼雁门军精骑,同样是以这种阵势作战。显然,在雁门军精骑的日常训练里,就有应对从草坡、高处冲下来的骑兵的战法。
    草坡很宽广,坡势算不上陡峭。上下落差真要太大,完全不能冲锋,雁门军也不会过来送死。
    乙字营从开始冲锋到分从主阵离出来,一直在全力奔驰,速度在巅峰,草坡上的天元军虽然居高临下,但因为距离不长,下来时速度并未达到顶峰。
    饶是如此,逆势冲锋的劣势,依然不可避免,只是没有那么大罢了。爬坡的距离越长,乙字营的速度就越慢,且一旦遇到阻碍,速度就会骤然下降。
    两片黄尘形成的海浪,一上一下,很快就冲撞、融合在了一起。一个个骑兵带着一股股泥尘,在对方的军阵中箭一样往前拉长。
    直至战马倒下,黄箭便戛然而止。
    初时自己的战马速度还很快,对方速度寻常,赵宁平端的长槊,靠着强大冲击力,一连将三个天元军骑兵,从战马上捅了下来。
    在长槊刺破敌人甲胄入体,受到些微阻碍的刹那,赵宁顺势往后一提槊杆,将马槊拔了出来,同时带出一股鲜血。
    战马奔进时,这股滚烫的热血立时喷了他一身。
    就在他回抽马槊的刹那,一道骑兵黑影倏忽而至,在赵宁的视野中闪电般放大,一根铁矛顷刻临面,矛尖霎时到了他胸前!
    那是前一名天元军后面的精骑!
    微不可察的间隙,赵宁稍偏身体,扭转上身,矛尖贴着他的胸甲擦了过去,边缘锋刃跟他的胸甲,几乎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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