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暂时化身匪盗的流民们,都相继停下了进攻的步伐,选择先观望一阵,但气势不能丢,他们仍然在举着鱼叉木棍叫喊着,让楼船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几个差不多填报肚子的汉子,在扈红练的命令下,从楼船下到小船上,一阵招呼过后,带着一群汉子上船。
    当他们跑着米粮、酒肉再度现身,回到小船上后,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在各条小船、木筏上响了起来。于是跳板出现在楼船、货船跟小船上,更多汉子踏着木板来回搬运吃食,场面一下子就井然有序起来。
    一种怪异的井然有序。
    “多谢公子仗义疏财,我等感激不尽,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我等定会报恩!”
    那个以身试毒的年长汉子,用他的行为赢得了流民的尊重,建立了不错的威望,在其它流民欢天喜地搬运食物的时候,他带着之前那几个汉子向扈红练打听到了谁是主人,这就连忙过来拜谢。
    这是个胡茬花白,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实际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黝黑的皮肤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以及洗不干净的指缝,证明他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
    向被抢劫的对象道谢,这是个听起来很讽刺的事,这个名叫张大壮的汉子,却将这件事做得严肃认真,这就更显得荒诞。
    活了四十多年,张大壮眼力劲还是有的,船上青衣人不少,个个都给他莫大的压迫感,显然都是杀过人的修行者,如果赵宁不愿意拿出食物,围攻过来的数百流民,今夜的下场绝对会很凄惨。所以他知道今夜有收获,不是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强大对方怕了,仅仅是因为赵宁仁慈。
    仁慈,或许是,赵宁其实更多的是不想杀人,尤其不想杀一群饿疯了的底层百姓,与之相比,些许财物不值一提。
    他让张大壮起身,正要问对方一些问题,旁边忽然传来杨佳妮不无惊诧的呼声:“快看那里!”
    第二七七章 第一个造反的人(中)
    赵宁转过头,顺着杨佳妮手指的方向望去。
    河岸上不远处,村子市集的方向,忽的燃起了冲天火光。
    房屋燃烧的轮廓在大火中隐约可见,更大的叫喊声在彼处响起,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哭喊与放肆怪异的大笑,还有急切的狗吠。
    火光照亮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在奔跑在械斗,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烧着。
    凭借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赵宁嗅到了血腥味。
    他这里没有流血,但相隔不到两里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在死人。
    大规模死人。
    “这是怎么回事?”杨佳妮有些疑惑,“有人在进攻大户的庄子?流民在劫掠地主?”
    不等赵宁派人过去查看,张大壮已经面色复杂的出声:“是白沟太岁,他们动手了!”
    “谁是白沟太岁?”扈红练皱眉问。她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不太好看。
    “有人说他是行侠仗义的一方豪杰,有人说他为祸一方的河匪强盗,但他的确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也是白沟河上河帮首领。”
    张大壮咽了口唾沫,提起这个所谓的“白沟太岁”他就面露惧色,见众人都向他看过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今夜的行动,就是对方领头布置的!”
    “白沟太岁”当然是诨号,本名张京,这个人赵宁虽然不太熟悉,但也听说过——当然是在前世。
    前世,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对方纠集流民劫掠大户、攻杀地主庄园,在短时间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实力,一度占领县邑攻打州城。
    作为皇朝太平盛世中第一个“造反”的人,张京的所作所为引成了不小震动。
    造反这种事,最能形成规模与巨大影响力的,不是什么绿林豪杰、山贼土匪、地方豪强,而是流民。有了成千上万无家可归、无粮可食的流民,攻城掠地就有了可能。麾下流民越多,造反就越有可能成事。
    “去把‘白沟太岁’张京带过来。”赵宁遥望村中大火的方向,头也不回的向扈红练吩咐了一句。
    “是。”扈红练招招手,带着几名元神境中期高手从楼船飞跃而出。
    一品楼眼下虽然还没有元神境后期,但中期却有不少,比之去年也增加了几个。依照如今一品楼的发展态势、财富厚度,再有赵宁的支持,出现元神境后期是早晚的事,就算是王极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扈红练带人离开后,赵宁双目渐渐变得深邃。
    他在郓州不做停留,朝着汴梁一路赶来,就是因为知道张京会在此时举事。如今时间刚好,双方正巧碰上了,他怎么也得跟对方照个面。
    不到两里的平地自然不需要消耗多少时间,扈红练等人须臾赶制村外。
    村子有两三百户人家,大体分作三个部分,大火冲天的地方在村子中心区域,浓烟弥漫在上空,整座村子已经完全乱套,鸡飞狗跳的场景中,小孩子的哭声格外喧闹。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村民没有人敢露头,行动的都是流民。
    他们集中在中心起火区域,激战声喊杀声唾骂声此起彼伏,靠近的过程中扈红练等人发现,流民们在一群悍勇青壮的带领下,正在进攻三座高墙大院,显然被他们围攻的都是大户地主的庄子。
    “二姐,你看那里,那座被围攻的大院是薛家庄,这附近的农田有两成多是薛家家的,白日里我们已经打探过了。薛家算是个良善之家,虽然这些年也在兼并土地,但并没有刻意压低价格,而且平日里对邻里也有周济之举,几乎没有劣迹。”
    一名青衣人指着其中一座大院,对扈红练说道。
    彼处战事激烈,河匪带着流民已经攻进大门,院墙内外躺了不少尸体,有流民的也有身着统一家丁服饰的,流民人多势众,看样子薛家支撑不了多久。
    扈红练眉眼一沉,当即直奔薛家庄。
    眼下面目凶狠的“白沟太岁”张京,正提着滴血的长刀,站在薛家庄大门前,望着手下带着流民们进攻大院。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五官说不上英俊也没啥特点,看起来并不十分起眼,但他既然闯下了“白沟太岁”这个名号,在白沟河一带呼风唤雨,可见不是易与之辈。
    事实上他有些奇遇,机缘巧合之下刚刚成就了元神境,手下也有不少御气境修行者,这才能一统白沟河流域大小数股河匪。深山有山贼,草原有马贼,大海有海盗,河上自然也会有河匪。
    既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强人,不管秉性如何,手下都不会缺少人命。张京今天的地位都是一步一步拼杀出来的,可不容易。
    如今他既然已经一统白沟河一带的强人,不可避免就得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人生如逆旅不进则退,这也是谁也无法违逆的规律,不进就无法解决不断产生的问题。
    张京同样有他自身的问题,且不说官府没少找他的麻烦,他要养活越来越多的手下,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最近几十年来,大齐越发繁华,天下大户富人多了,也就代表着骑在平民头上压榨百姓的人更多了,所以流民也是越来越多。
    中原富庶之地,大小地主本身不少,这些年白沟河一带的流民也是愈发增长迅速,张京既然是这里的“绿林”之主,一方豪杰,走投无路之下来投奔他,求一口饭吃的流民,自然也是不少。
    张京自恃英雄,面对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那是绝对不能不救;面对称赞他的英明,愿意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好汉,那是绝对不能不收。
    如此一来,张京麾下的青壮不仅快速增多,青壮身后的老弱妇孺规模也急剧膨胀。时至今日,他手下可战之士已经多达三千,要是加上妇孺,那就超过万数了。
    每天清晨双眼一睁,望着一万多张等着吃饭的嘴,张京再是自视为英雄好汉,那也是愁得头发直掉。
    今年又是灾年,慕名而来的流民一望无际,张京看着那一片片向自己跪下,口呼大王的青壮汉子,不由得豪气顿生,感觉自己犹如皇帝;再看看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面带菜色的老弱妇孺,他的腰杆就顿时被压弯,觉得自己只是个背着山峦前行的可怜人。
    很多时候,张京都很后悔,当初就不该头脑一热就把队伍扩大,应当严格控制队伍规模的。
    但如果真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当英雄。被人跪拜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大丈夫活这一世不是就该如此?
    总而言之,形势如此,张京为了给手下一口饭吃,只能发挥悍匪本色,带着大家打家劫舍,原本张京很少对地主动手,都是勒索白沟河上过往商船的钱财,毕竟前者更容易被官府针对。
    现在情况不同了,事到临头需放胆,这回出动,张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一票大的,白沟河附近的大村子小镇子,他打算都洗劫一遍,给水寨一次性弄够三年的口粮!
    这样一来,他就能过三年不用为粮食发愁的轻松日子,可以躺在大王椅上美滋滋的喝酒吃肉。想想都惬意。
    今天到杏花村来,张京一开始没打算强攻薛家庄,伤薛家的人命,作为一方霸主,他对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各种情况都了如指掌,所以也知道薛家名声不错。
    他原本的打算,是只要薛家交出一半的粮仓粮食跟库房钱财,他就放过对方。
    但没想到薛家竟然严词拒绝,只肯给他一千石粮、五百两银子!这点东西能干什么?完全达不到预期。张京跟对方多次交涉无果,不由得恼羞成怒。
    这薛家是良善之家不假,可他娘的也是守财奴,既然对方要钱不要命,张京别无选择,恼火之下只能下令手下进攻大院。
    这没开战不要紧,一开战张京就发现,薛家庄的修行者竟然不少,家丁护院也是训练有素,给他的手下造成了不少伤亡!怪不得对方敢拒绝他的要求。
    眼看数十名手下躺在血泊中哀嚎,还不能攻进大门,张京勃然大怒,亲自出手,一连斩杀了对方十几个修行者,这才让手下成功攻进大院。
    解决了对方的强者,手下得以长驱直入,张京就回到了大门前。
    身为水寨大当家,白沟太岁,元神境强者,那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存在,临战出手干掉对方的强者就够了,若是一直冲杀在前,那就跟马前卒无异了,太过跌份,有损他的风仪。
    张京现在打算静待战斗结束,然后再进去将薛家家主踩在脚下,问对方一句后不后悔。
    正如此想着,他忽的没来由的心头一跳,浑身毛孔好似都在刹那间收缩了起来!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张京对危险的感知力分外敏锐,当下就意识到不妙,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臂挥刀,转身向危险传来的方向砍去!
    第一个时间,张京看到了一张妆容艳丽,眉眼里含着无限风情,嫣红嘴唇有摄人心魄之美的脸。他的心跳又乱了一拍,如此美人是他生平所仅见。
    第二时间,张京就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长刀悬在半空再也无法劈下去,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第三时间,张京感觉自己的下颚传来猛烈的撞击力,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短暂丧失了意识。
    “高手!好美的高手......”这是张京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第二七八章 第一个造反的人(下)
    张京一个机灵。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浇了一盆冷水,头上脸上衣领都湿漉漉的。
    打开朦胧的视野,他看到了那个美得让人不禁想起,“君王从此不早朝”这句话的成熟美人。
    作为一个豪杰,一个大丈夫,一个雄霸一方的霸主,必然是爱美人的,不爱美人那还能叫男人吗,还能被称为英雄吗?英雄就该难过美人关,英雄就该跟美人成眷属。
    张京一向很喜欢美人,并且把美人当作一生的追求,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就算不能学曹操建个铜雀台,至少也得有个才貌双全的压寨夫人,是让手下那些汉子们见了,都要垂涎三尺且纳头就拜的那种。
    为此张京追寻了很多年,成为白沟太岁也有不短时间了,好看的皮囊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但气质如眼前这个美人这般深邃而强悍,妖媚而端庄,成熟而危险,让人一看就又爱又怕,又想拥有又想膜拜的,他从未碰到过。
    张京觉得眼前这个美人,无比符合他身为一个男人的终极梦想。
    若是对方愿意,他可以将自己的水寨拱手相让。
    可张京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美人竟然是站着的。
    而且是站在一个人侧后。
    这说明这个起码有着元神境中期修为,且倾国倾城的美人,竟然只是个随从?!
    张京心神巨震,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那个坐着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男人,很年轻的男人,应该还没到及冠之龄,锦衣玉带风仪卓约,眉宇轩昂稳如泰山,仅仅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强大的震慑力,初看如剑,再看如刀,细看如枪,认真看如山岳,盯着看如皓月,一动不动的看如流云。
    复杂至极,完全不可捉摸。
    跟对方一比,张京觉得自己简单的就像是一张白纸。
    张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尤其是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至少没在人世间见过。
    如此公子,怪不得那样的高手美人,都只能站在身后充当个随从。
    身为一个乡野之人,他不禁自惭形愧。
    但作为一方悍匪,张京又本能的感到不服气,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谁还比谁高贵了?
    大家活在这个世界,比拼的是实力,皮囊跟气质有什么用,又不是要做绣花枕头!大丈夫立于当世,当手提长刀凭借修为实力纵横四方,难不成还靠着外貌去给贵妇当姘头?
    真有本事,咱俩脱下衣裳,赤膊上阵,真刀真枪博一阵,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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