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啊,人生总有许多曲折离奇的经历,会让人在觉得认清了自己的时候,告诉你,其实你还没有真的了解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成为二当家后,第一次带人下山,耿安国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劫来的金银财物上山,在他走进山寨大门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大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风尘仆仆而又狼狈不堪的流民。
    耿安国怀里,还抱着一个瘦成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的小女孩。
    当耿安国在山下看到路旁,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的流民时,他第一时间没有在意。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小孩哭嚎声钻进耳朵,眼见对方趴在一个瘦骨嶙嶙、寂然不动的妇人身边,哭得像是一只惶恐无度的小猫,而那个妇人的手腕和小孩的嘴边,都有潺潺血迹时,他再也迈不动脚步。
    他抱起了那个,被母亲用自己的鲜血,最后喂养了一次的小女孩,带着那些即将像杂草一样死在道旁的流民,上了梁山。
    多年的梁山生涯,让耿安国觉得自己已经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心硬如铁,没了道德,除了自家兄弟,不会将任何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至少,他杀起富人和他们的伙计、护卫来,心中无波。
    但当他看到那个孤苦无助、即将饿死的小女孩,看到那个死了之后,依然睁大布满痛苦、绝望、悲愤与不舍的双眼,瞪着青天白日的妇人时,他才意识到,他或许已经可以无视富人的性命,却终究做不到漠视穷人的苦难。
    从那一天起,耿安国下山捡人的行为,一发不可收拾。
    次数多了,山寨人满为患,钱粮渐渐入不敷出,耿安国被迫冒险,违背不攻打地主庄园的原则,开始带着麾下兄弟向地主大户借粮,连官府的税银也不放过。
    而这,让他们迎来了官府的报复,防御使的军队数进梁山水泊。
    当这些流民被富人大户侵占良田,成为流民时,官府跟富人沆瀣一气;当这些流民饿得不人不鬼横死乡野时,官府无动于衷;而当这些流民抢了官府、富人的钱粮,官军立时大举出动,全力绞杀这些他们嘴里的山贼暴民。
    大当家不止一次对耿安国大发雷霆,要他放弃这种给梁山招祸的行为。
    耿安国思考过,犹豫过,纠结过。但最终,他没法说服自己,无视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孩子们,和那一双双饱含期待与忐忑的眼睛。
    耿安国率军迎战官军。
    幸运的是,几次交手,耿安国都胜了官军,虽然损失不小,但弟兄们的战力也磨练了出来,尤其是流民青壮的加入,让梁山渐渐有了兵强马壮的意味,耿安国麾下的战兵尤其多了。
    但耿安国不敢得意。
    因为他知道,官府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跟皇朝为敌是一条怎样的道路,耿安国心知肚明,他也害怕过,但他没有选择。
    就在耿安国厉兵秣马,准备跟官军进行下一次厮杀,尽人事听天命时,国战爆发,而后,天子下诏四方勤王。
    这时候,耿安国觉得,梁山的出路来了。
    做山贼盗匪,一辈子都是人人喊打的命,早晚被官府剿灭,只有投身国战,才有未来可言。
    梁山好汉成了王师的一部分,大家就有了出身,日后就有皇粮可吃,不仅不用再被官兵绞杀,还能光明正大在这个世界生活,而不是窝在山上。
    这是梁山改写命运的唯一机会,决定着山上数万人将来能否吃碗安生饭。
    带着梁山上下的殷切期望,耿安国率领最精锐的八千兄弟,前往郓州。
    在那里,他要跟与他厮杀多时的官军并肩作战,他要跟逼得他麾下兄弟妇孺成为流民的官府并肩作战,他要跟他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富人势力并肩作战。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
    离开水泊,耿安国在马背上回望梁山的时候,感受到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悲壮与无奈。
    山贼一旦下山,便是举目皆敌,他跟他身后这八千被山上数万家眷目送的好汉,将成为一支没有侧翼没有后援的孤军。
    除了亲人的希翼,他们什么都没有。
    纵然身负义军的名头,毕竟曾是“为祸一方”的山贼,是“煽动百姓”跟官府为敌的悍匪,防御使的军队对方会如何看待他们?地方上的刺史会如何对待他们?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又会如何对待他们?
    对耿安国与他的八千兄弟来说,从梁山到郓州,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这漫漫前路,注定是充满荆棘险阻,这一去,注定了要身不由己,江湖漂浮。
    离开梁山那一天,呼啸而过的山风,听起来像是在呜咽。
    第三三九章 危难之际(6)
    到郓州的时候,正是大雪纷纷的时节。
    耿安国没到过郓州城,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进过州城,第一次踏进这汇聚了四方财富、凡间少见的繁华之处,耿安国无暇去欣赏市井街坊的热闹景象。
    他只得记得刺史府的大门很高很大,给人浓重的压迫感,他记得刺史大人的公堂很宽很广,而是总是人来人往,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大雪下白茫茫的世界,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或许是因为他在公堂外一动不动站得太久,从巳时直到日落,不曾挪动过半步,白色的积雪刺痛了眼球、迷乱了视野。
    那天他没能见到刺史大人,当公堂关门的时候,他都没得到可以入内的命令,在他拉住一名小吏询问缘由时,对方只是漠然的告诉他,明日再来。
    耿安国沉默着离开了刺史府,他心中没有怨忿,作为一支“劣迹斑斑”的山贼军,初来乍到,必然会被给下马威,白站一天不算什么。
    只是第二日他再来的时候,依然是在公堂外站了一整日,期间滴水未进。大片的雪花依然在飘飘扬扬,呼呼的风声不曾停歇,好似人间的疾苦全与它们无关,它们只顾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在天地间,不在乎是不是让人受了苦受了难。
    第三日来刺史府,依然没能见到刺史大人,灰溜溜的回去时,耿安国有些想不通。
    张贴在城门的布告上,皇帝号召四方义士勤王,要求各地官府好生接应,按照地方军标准供给粮秣的诏令,明明写得一清二楚;
    百万青壮百万军、官民同心同德的宣言,明明是那么醒目,为何他因为抵抗外寇入侵到了这里,遭受的却是这样的冷落与蔑视?
    那场大雪停下的时候,郓州积雪不止三尺,耿安国终于见到了刺史大人。
    在两句毫无感情的规矩宣读后,他有了官身,得到了对方的允许,在城外扎了营,梁山军因此不用再风餐露宿。
    然而应给的军粮却迟迟没有运到营中。
    义军就食于当地,也是布告上都公之于众的条例,可当耿安国去刺史府询问时,得到的只是郓州粮秣不足,需要时间征集调派,让梁山军等候几日的冰冷之言,充满公事公办、敷衍塞责的意味。
    耿安国不懂官场之事,也不可能清楚郓州到底有没有粮食,他只知道,隔壁某个防御使的营地中,这几日一直有运送辎重的马车驴车不断进出。
    在他实在忍不住,质问刺史府的官员,为什么布告上天子诏书保证的粮秣,就是不能给到他们时,对方依然是板着脸,木偶一样不屑的回答:
    陛下的旨意他们当然会严格执行,只不过郓州有郓州的情况与难处,得看实际情况处理,梁山军想要粮秣可以,静静等待就是了,可如果耿安国一直来催问,赖着不走,妨碍了刺史府的正常办差进度,那过错只能他自己担。
    刺史府官员的每句话都挑不出毛病,可耿安国就是觉得事情不对。
    但最终,他也没甚么办法,还不能赖着不走,否则对方会说他妨碍刺史府的办差秩序。
    他只能回到营中,每日派人打探。
    庆幸的是,在离开梁山时,他们为策万全,准备了足够多的粮食,这才不至于饿肚子。
    只是每日看着辎重车辆进出那些防御使军队的营地,看着郓州的百姓挎着篮子抱着酒肉,笑容满面的送给对方,耿安国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是后娘养的。
    唯一让耿安国稍微好受的,是其它义军的情况也跟梁山军差不多。
    但这真的值得心情好一些吗?
    如果说军粮的事情,梁山军还能靠自己解决,那么春衣战袍的问题,就不是梁山军自己可以处理得了,耿安国再有先见之明,也不可能从梁山带着大批布帛出来。
    梁山军下山是沙场征战抵御外寇,又不是四处跑商。
    天日渐暖,兄弟们身上的棉衣已经穿不住,每日稍微一训练就汗流浃背,捂得人浑身通红,被汗水浸湿的棉衣贴在身上,说不出有多难受。
    然而兄弟们却不能不操练,来日大家都是要跟胡人厮杀的,争分夺秒提升战技都来不及,怎敢生疏了武艺?
    在郓州呆得日子长了,耿安国也渐渐知悉了一些情况,譬如早在国战伊始,郓州百姓就在云家等地方大族的号召下,给官府捐献了大批钱粮物资,而且捐献行为至今不绝。
    郓州百姓是良善的,这一点耿安国已经亲眼见过,虽然对方用酒肉鸡蛋劳军的对象,没有他们这群山贼悍匪。
    另外,城墙内外修缮工事的青壮,都积极卖力得很。
    他听说府库的钱粮物资已经多得堆放不下,刺史府甚至为此专门新建了仓库,耿安国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钱粮军资堆积如山,为何刺史府的官吏,还口口声声郓州粮秣不足,军粮拖了许久才运来一星半点,春衣更是遥望无期。
    无奈之下,耿安国去贿赂了一名熟悉的刺史府官吏,对方收了他的孝敬,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钱他虽然收了,梁山军的物资他却没办法。
    不过对方给耿安国透个口风:等到刺史大人跟仓曹主事解决了自己的事,空出时间,自然会处理他们的问题。
    耿安国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刺史府先要自己吃饱,然后才会考虑让他们喝汤。
    不服?耿安国能怎么办,去查账?他有这个权力吗?上书?他的折子到了大海会听见回响吗?闹事?那岂不是又从王师义军成了乱贼?
    说到底,他们只是一群义军,在朝中和地方都没有根基,人微言轻分量不足,谁会认真听他们说话?哪个手握大权的既得利益者,会把他们当回事?
    吃他们的空饷,才是上头的正常操作。
    军粮短缺,春衣迟迟不到,梁山军中怨言四起,大家都受不了这个鸟气,嚷嚷着如果官府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他们就回梁山去。
    耿安国比大家更生气,官府的丑恶面目他都没跟大家说,生怕大家听了当时就撂挑子,苦痛煎熬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但他没想过就这么回去,那会浪费这唯一的翻身机会,为了梁山之众的未来,他必须忍辱负重。
    想当初,上梁山就是为了求一个快活自在,不被狗官狗大户欺压,不受这些恶霸闲人的鸟气,不曾想混了好些年,现在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只要一跟官府权贵打交道,就得忍气吞声、经受不公、忍受盘剥,现实是如此讽刺,让耿安国觉得人生无比荒诞。
    可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像当初那样一走了之,因为他肩负梁山数万人的命运。
    沉重的生活负担,最终还是压得他低下了头,弯下了腰,成为了权贵官员面前的听话虫,在被对方狠狠压榨的同时,不敢奋起反抗不敢言行不端,反过来,还要希望对方下手轻点,多少让他有点汤可以喝,能够苟延残喘。
    多年来的梁山抗争生涯,到头来,好似半点儿意义也没有,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笑话。
    耿安国不知道该说什么。
    西河城大战的动静,耿安国在军营也听得清清楚楚,毕竟相距不过数十里,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意识到,战争已然来临。
    耿安国心头一喜,想着机会或许来了。
    而后,败报传回郓州,大家都愣住了,跟所有人预想的不一样,郓州首战惨败,败得极为彻底。
    形势瞬间到了谷底,所有人都被推到了悬崖边上,性命垂危。
    让耿安国意外的是,郓州城内,同样有战斗爆发,只不过结束得很快。
    他打探到了只言片语,说是一群来路不明的修行者,在一位绝世强者的带领下,斗败了刺史府的修行者,还聚集到刺史府前,向刺史大人当众发难。
    因为不能擅自离开军营,耿安国没法知道更多,但仅仅是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就让他赶到了久违的战栗,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冲到了脑门。
    天可怜见,没有人比耿安国更渴望这么做,只是他做不到而已,没想到这大齐的皇朝内,竟然还有人真的敢这么做,而且做到了。
    将那些狗官踩在脚下,当着万民的面审判他们,这是只有在美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现在竟然有人将它变成了现实!
    对方是谁,什么来头,修为到了什么境界,长什么样,耿安国迫不及待想见一见。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如果真的能见到对方,他愿意纳头就拜,如果,万一......对方能够调转兵锋去跟胡人开战,他愿意誓死跟随。
    可问题随之也来了,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敢这么做?
    公然对刺史府出手,这需要多么强的底气?
    哒哒的马蹄声在长街上急促起落,耳听得聚将鼓越发催人,耿安国收起第一次在郓州大街纵马的异样情愫,招呼身后的兄弟再快些。
    三通鼓毕不到者,斩。
    耿安国知道自己不会迟到,但他还是希望尽量早一点,以便能给大军主将一个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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