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问神光是否真的能够普照四方——金光教的势力到底就有多大,能否助他征伐四方,吞并邻镇。譬如说,河阳。
    赵玉洁的回答很有自信:不用怀疑。
    屏退左右后,张京让赵玉洁落座。
    下面的谈话很重要,双方既然有了合作可能,一直让人家站着当然不好。
    赵玉洁没有落座,甚至没有动。
    她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京,宛如一尊悲悯世人的神灵雕像。
    张京明白赵玉洁这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略作思量,便断然起身,离开座位来到堂中,拱手跟赵玉洁见礼:“神使慈悲,为冤句县百姓不惜远道而来,本帅甚为感佩,还请入座相叙。”
    自赵玉洁来到厅堂,张京一直高居主座。
    赵玉洁要的,就是对方从主座上下来,跟自己见礼。
    不见礼,就是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没有尊重,如何合作?即便合作,也是一主一从。而这,显然不是赵玉洁想要的。平等关系不在一开始就确定,往后将会很难掰正。
    “无量神光。廉使心存仁善,此乃藩镇百姓之福。”赵玉洁双手合十。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吝夸奖对方一句:你因为我慈悲而对我以礼相待,说明你自己也是良善之人。
    从见面到此时,赵玉洁一直在说仁善、良善,这是刻意强调,为的是给以后两人合作打下基调、明确方向,即以仁善为行事旗号,收拢人心、壮大霸业。
    彼此入座,张京吩咐了茶水,此刻他反而不着急了,也没有一开始就问赵玉洁如何助他吞并邻镇,而是慢悠悠的饮起了茶。
    他这是给谋主郭淮说话的时间。
    自家人知自家事,张京不缺自知之明,论深谋远虑细节算计,他不如郭淮,之所以把郭淮留着,就是要对方发挥作用,履行自己谋主的职责。
    郭淮当仁不让,摆摆衣袖,喟叹一声,望向门外天穹,满脸忧虑苍生之色:
    “自国战以来,天下纷扰,祸乱横生,齐朝覆灭之后,群雄并起,各行其是,彼此攻伐,经年不休,百姓如陷油锅,生不如死,委实可叹。
    “当此社稷动荡、江河翻覆之际,被天下人寄予厚望的新朝大晋,却不思安定宇内重塑太平,反而再掀争端置黎民于水火,扩大动-乱,着实令人扼腕。”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赵玉洁,正色道:“当今天下,魏氏以世家为中坚,杨氏以寒门为羽翼,而赵氏求之于公平正义,各有其道,以此争雄。
    “神使行走四方,见多识广,且身有大智,不知如何看待世道风云?”
    这话说完,厅堂一片寂静。
    赵玉洁眸底有精芒一闪而过。
    在来之前,张京在她心中不过是一个兵强马壮的节度使罢了,骄横跋扈妄动刀兵,在与临镇的利益纠葛中你争我夺,并没有多高的眼界与多远的规划。
    走到哪儿算哪儿。
    亦或者是跟其他藩镇节度使一样,一味信奉军力,心里想着“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而现在,郭淮一开口,不提吞并临镇,不关心一战一地的得失,而是口述四方大势,询问天下风云,这说明他们的眼界已不在一镇一地,而是囊括八方。
    由此可见可见张京心胸之大、所求之高。
    一言以蔽之,大争之世,张京不甘人后。
    他至少也如魏氏、杨氏一样,有问九鼎轻重的打算!
    要问九鼎轻重,就得有自己的奋斗路线。
    魏氏重世家,杨氏重寒门,赵氏重公平正义,那么他张京该有一面什么样的旗帜,该去团结哪些人,才能在与这些大势力的争雄中不落下风?
    这是大方向,是根本问题。
    赵玉洁不由得高看张京一眼。
    这当然是她想看到的,在往后一段时间内,双方要携手并进,若是对方太蠢志向太小,很多事反而不好做。
    至于天下大势,曾经在事实上执掌过齐朝内阁,还率领百万大军征战过中原、河北的赵玉洁,岂会没有见解?
    “自古秦兵耐苦战,关陇之民尚武成风,自古便多强军猛将,魏氏本可借此成就大业,但世家已是明日黄花,如今之盛不过回光返照,故此不值一提;
    “寒门方兴未艾,杨氏看似如日中天,但江南地广人稀,吴越之民善于生财,却不如燕赵之人悍勇,纵有沙场一时之胜终究后继乏力,难以问鼎中原。
    “方今天下,唯一可虑者,不过赵氏一家而已。”
    赵玉洁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如常语气平淡,但身上的气质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言谈之间,平生一股天下豪雄皆为土鸡瓦狗的熊罴之气。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崇文殿,回到了中原战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她好似不再是超然出尘的神教神使,而是横扫千军的悍将,翻云覆雨的权臣。
    她的这副面貌,让张京与郭淮都不由得心神一震。
    “却不知赵氏能否成为最终胜者?”郭淮对赵玉洁的话并不完全认同,但也认为颇有几分道理,故而顺着对方往下问。
    赵玉洁淡淡道:“能,也不能。”
    郭淮问:“何谓能,何谓不能?”
    赵玉洁:“若无神教与廉使,赵氏自然能。若神教与廉使合力,则其不能。”
    郭淮微微一笑:“其不能的根本何在?”
    “在其作茧自缚。”
    “此茧为何?”
    “公平正义。”
    “公平正义也能是茧?”
    “拼尽全力追求而又注定无法实现的东西,当然是茧。”
    “公平正义注定无法实现?”
    “不能。”
    “为何?”
    “百姓大多愚昧少智,读书太少,鼠目寸光,自私狭隘。”
    “那又如何?”
    “那便注定不可能透彻理解何为公平正义。”
    “何谓公平,何谓正义?”
    “公平是克己,正义是奉公。”
    “神使此言一出,天下人岂不是都理解了?”
    “未必真的理解。就算理解,便能做到吗?”
    “一定做不到吗?”
    “你能做到,你确定别人也能做到?”
    “这......”
    “别人做不到,自己一味去做,吃亏的就是自己。”
    “此言有理。”
    “自私是人的天性,享受是人的本能,有此二者,公平正义无法实现。”
    “有简单的吗?”
    “有。”
    “是什么?”
    “善。”
    “有多简单?”
    “理解起来简单,做起来也简单。”
    “何谓善?”
    “一饮一啄为善,一粥一食为善,一笑一言也可是善。”
    “善很容易做到?”
    “富甲一方者,施舍乞丐一个铜板,有多难?比克己奉公难吗?穷苦人家给口渴路人一碗水喝,有多难?比捡到一锭金子交公难吗?”
    “这......神使大智!”
    郭淮击节大赞,忍不住起身离座,向赵玉洁拱手一礼,以表受教。
    他并不完全认同赵玉洁的话,但其间的精妙之论,已是足以让他佩服对方。
    张京听得是如痴如醉又精神焕发,末了摸着下巴眉开眼笑:
    “本帅现在终于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征伐天下的枭雄明主,都绝口不提什么大同世道,而要以仁善为旗帜了。神使高论,本帅茅塞顿开。”
    赵玉洁收敛神色,低头合十,庄严而平静地道:“无量神光。
    “愿神光所照之地,善德存于每个人心中。若得如此,人间即便不是神国,也当是一方净土。”
    张京站起身,学着对方双手合十,摆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愿金光神能度化世人,他日若本帅君临天下,当奉神教为国教!”
    此时此刻,他意气勃发胸怀敞亮,看清了自己身前的方向,也终于有了跟赵氏拍案的底气!赵氏让他不得进攻河阳的命令,他可以抛诸脑后了。
    赵玉洁起身还礼,不悲不喜:“廉使仁善,功德无量。”
    赵玉洁用几车粮食的代价,不仅让冤句县成为神光照耀之地,也完成了金光教身份的华丽转变,从这一刻开始,金光教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
    只是,当她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回张京的礼时,眸底却有一抹隐藏极深的嘲弄与讥讽。
    末了,张京问赵玉洁:“不知神教眼下拥有多少信徒?”
    张京选择跟赵玉洁合作,是因为认可赵玉洁的智慧,看到了神教的潜力,知道这对他的霸业帮助极大。
    作为一方诸侯,张京征伐四方的手段很单一,大军攻打而已,费时费力费财还费人。
    而若是通过尊崇神教获得神教信徒的认同,很多战斗都能轻易解决,很多地方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能够驱使的力量也不再局限于大军。
    这是张京最看重的,相比较而言,金光教目前的信徒数量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笃信金光教必然快速壮大,所以这个问题等到了现在才问。
    赵玉洁的回答让张京怵然一惊:“已过百万。”
    “怎么会这么多?”张京大感匪夷所思,很怀疑这是赵玉洁信口胡诌,借此彰显自己实力不凡,“据本帅所知,神教出现不过短短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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