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十出头的汉子杨通贯,晓得父亲意思,当即捡了条长枪,架势一拉便操演开来,叶孤鸿定睛观看,果然是七十二路杨家枪,只是在许多招式的变化上,和自己所练的枪法颇有差别。
    雪蜈欢喜道:“哎呀,这般说来,这书生不是汉家郎,却是我苗家的好汉?”
    杨正衡点头道:“不错!这路枪法,传子传媳不传女,外人绝不能学了去。嗯,约摸二百年前,本族中出了个惊天动地的好汉,叫做杨再兴,去帮宋人打仗,立下许多战功,他的子孙,听说流落在了南国,嗯,这般算来,当时蒙古人南下时,逃回故土,却又寻不着自家亲人,故此落户在嘉州……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叶孤鸿心中暗乐,面上却是一派庄重,凝声道:“小生叫做杨孤鸿。”
    杨正衡听罢,抓抓脑袋,摇头道:“罢了,看来你这一支失了族谱,名字也没按排序来起……不过你我乃是本家,却是确凿无疑,我瞧你年纪,和我儿也差不多大,便托大叫你一声贤侄吧。”
    叶孤鸿露出激动之色,感叹道:“不料茫茫世间,竟然还有血亲,上天果然不曾薄待孤鸿!叔父!”
    杨正衡大喜:“好侄儿!你今日便算回到了家了!”
    心中暗自欢喜道:这小子分明读书读的傻了,却难得有这般好枪法,我认了他做侄子,岂不是凭空多出一员虎将?
    杨通贯也连忙上前,口称哥哥。叶孤鸿连胜答应,唤过东华子,就他背上书箱里,取出一本《论语》,双手捧给杨通贯道:“弟弟,今日你我兄弟相见,做哥哥的岂能没有见面礼?这本论语你可好生收下,用心研读,以后必有裨益。”
    杨通贯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接在手中。
    叶孤鸿笑眯眯看向杨正衡,杨正衡一愣,随即大笑:“做叔叔的也有一份见面礼要给你,不过不在此间,走,随叔叔回家便知!”
    第142章 蚩尤罗汉,十万生灵
    于叶孤鸿而言,飞山蛮不过是以往读闲书时,偶然看到的一个名词。
    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大抵便是一伙战斗力不俗的蛮人,仗着山高皇帝远,于是猴子称大王。
    毕竟连当初灭辽、灭北宋的女真一族,起兵之初,也不过两三千能战之士,飞山蛮再强,还能强过女真去?
    直到随这便宜叔叔回到他的飞山寨,叶孤鸿才知自己错的离谱。
    杨正衡对这位“文武双全”的侄儿很是重视,甫一回寨,便令人大摆筵席,又请寨中宿老,都来相陪。
    席间说及今日之战,一众宿老听说吃了埋伏,都愤慨起来,纷纷拔刀斩地,闹着要吹响聚蛮号,将连环二十八寨能战之士尽数聚集,杀去顺元城报仇。
    叶孤鸿一愣,低声问雪蜈:“二十八寨又是什么来历?”
    雪蜈低声告诉他:“以此寨为核心,方圆数十里内,还有二十七个寨子,依着山势高低错落而建,环环相扣、互为犄角,故此叫做连环二十八寨。其中大半是苗寨,还有侗寨、瑶寨,每寨居民少则二三千人,多则五六千人,都以飞山蛮自居。若是真要打仗,凑个一两万兵马不在话下。”
    旁边杨通贯听见,大剌剌道:“仙子小觑我爹了,若真要同鬼国大弄,我爹举旗聚众,多的是苗寨愿意景从,便聚十万壮士,又有何难?”
    雪蜈轻轻点头,对叶孤鸿道:“你兄弟说得不错,杨氏一族在我苗疆名声极大,你叔父又是苗疆有名的酋长,的确有这般号召力。”
    叶孤鸿暗吃一惊,万没料到“咱老杨家”竟然如此强大!
    不由暗想:如今局面乃是彝人占优,这么说来,彝人的实力比之苗人只高不低。那若是彝苗连手,数十万带甲岂非唾手可得?若有这般实力,且不说逐鹿天下,再造一个蜀汉,还不是翻掌之间?
    心中暗暗记下这念头,再叫杨正衡叔叔时,愈发亲热了几分。
    杨正衡这是已喝得半醉,看着侄儿雄姿英发,也是十分顺眼。
    原来这飞山杨氏,自“飞山太公”生十子、分掌十峒以来,一向执黔东湘西苗疆之牛耳,只是后来元人灭宋,杨家子孙战死不少,才被罗氏鬼国的势力占了上风。
    及至到了杨正衡做族长,子息愈发势微,他时常为此忧虑,因此对于叶孤鸿这个凭空跳出的“子侄”,着实愿意结纳。
    当下指着叶孤鸿,对一众宿老道:“这是我的侄儿,乃是当年大宋再兴公的后人,他这一支族人为避战祸,一直流落在蜀地,如今我侄儿要上京科考,正撞上我们的战场,那些彝人不长眼,竟要杀他,被他夺过一条枪,连杀百余彝人,又力斗五个五等骂色,逐一挑杀,再大战罗无敌,一举将之杀死,我认出他的枪法,彼此说起来历,这才知道竟是我杨家的好儿!”
    宿老们听闻,又惊又喜,尤其彝将罗无敌,威名久播,不料竟死在老杨家自家子侄手上。
    杨正衡又道:“我侄儿如今认下我这叔父,做叔父的,岂能没有见面礼?通贯啊,你去,伱去把那支矛抬来。”
    杨通贯明显吃了一惊,一众宿老,也都愣在当场,杨正衡皱眉道:“不曾听我说话么?”杨通贯不敢违抗,这才起身去了。
    叶孤鸿见众人这般神情,和东华子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杨正衡要下大本钱了。
    过了大约一炷香功夫,杨通贯慢慢走了回来,身后两个强壮力士,扛着一条一丈来长的长枪,哎唷哎唷走了过来。
    杨正衡缓缓起身,上前几步,微笑道:“贤侄,你看此矛如何?”
    说着,有些费力的从两个力士肩上,将枪取下,呼呼舞了几招,拄在地上。
    叶孤鸿定睛一看,不由自主起身,惊叹道:“世间竟有这般兵刃?”
    你道那枪如何?
    二尺来长矛头,形制奇古,不同于当今诸般枪矛,望之便似生铁一般,黑黝黝、沉甸甸,唯有矛尖、锋刃上,流转一抹细细寒光,让人触目生寒。
    这矛头虽是死物,却透露着无尽凶狂,腾腾杀气。
    东华子惊叫道:“好凶兵,若无百千条人命,如何养得出这般凶兵?”
    杨通贯冷笑道:“百千条人命?不是小爷夸口,死在这条矛下的生灵,从古至今,少说也有十万条。这矛的矛杆截去之前,便是绝世猛将,拿在手中,也要发疯发狂,持矛大杀,至死方休。”
    叶孤鸿惊道:“这般神奇?那这杆儿,又是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走上前细看,但见铁矛之下,原本应该是一体铸成的铁杆,大半被人截去,只留下尺余长短,插在竹柄上,又以竹钉、麻绳,死死固定。
    那竹柄也是怪极,竹子修长,但这根用作枪柄的竹子,明明也有一丈来长,偏偏给人肥短之感,概因他竹节极短,一节一节都圆鼓鼓的,便似钢鞭一般,一骨碌一骨碌的感觉。
    这竹竿色泽金黄,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人摩挲把玩,包浆厚重,质地手感如玉石一般。
    叶孤鸿忍不住伸手触摸,疑惑道:“这似乎是……佛肚竹?岂有用这竹子做枪柄的?”
    他前世去人家公司,见过用这竹子装饰庭院的,一节一节的大肚子,看着很萌,只是因竹节过短,总是长得歪歪扭扭。
    杨正衡见他满脸惊奇,忍不住哈哈大笑:“贤侄,普天之下,以佛肚竹做的枪柄,怕是只有这一杆!此竹又叫罗汉竹,竹节粗短,况且又是实心竹,因此格外坚韧,本是做杆的好材料,偏偏这竹子长得既慢,又极易长歪,似这般一丈有余还能笔直者,千百万根竹中,也难挑出一条!”
    说罢,自己抚摸着枪杆叹道:“贤侄,这一条枪,来头之大,古往今来,再无第二条能比。”
    叶孤鸿眉毛一挑,不曾言语,心中却暗暗以为对方话说得太满。
    你要说当今天下,便已是足够的大话了,若说古往今来,项羽霸王枪,霍去病梅花枪,赵云龙胆枪,姜维五钩神飞枪,岳飞沥泉枪,哪一杆不是威名赫赫?
    “贤侄不信么?”杨正衡嘿嘿一笑,随即神情一敛,庄肃道:“苗家始祖蚩尤,乃兵主战神,伏羲氏以木为兵,神农氏以石为兵,轩辕氏以玉为兵,蚩尤氏以金为兵,汉人史书明载:蚩尤以金作兵,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
    他双手举起那长矛,满面凝重:“此矛,即蚩尤矛也!昔日蚩尤氏败于轩辕氏,有忠心部将,冒死夺回此矛,携来南疆,迄今已有数千年。”
    叶孤鸿唬得一愣,心想罢了,且不论是真是假,只说他们若认定了这是蚩尤矛,那么的确堪称古往今来第一矛了。
    杨正衡见叶孤鸿一脸震撼,心中这才满意,继续道:“方才通贯也说了,这矛伤生太多,只怕已有灵性,人若持之,立刻发狂,见人兽则杀,若无人则狂舞不休,至死方止,苗家历代,无数英豪想要降伏此矛,都不能遂,后来有一位本领高绝的巴代——就是祭祀法师,看出这枪的凶厉,便截取原本枪杆,走遍千山万水,择得这一株佛肚竹,作为新的枪杆,取竹之勃勃生机,制衡矛中死气,这件神兵,才算重见天日。”
    说罢露出笑意,望着叶孤鸿道:“我杨氏祖传刀枪二法,如今我这一支都是学的刀法,难得你这一支,却把枪法传承下来,且又有发扬,因此这一支枪,合该落在你手中。”
    说罢往前一递,叶孤鸿有些发愣,下意识接在手中,只觉一沉,急忙加力拿住,低声道:“好重!”
    杨通贯羡慕道:“这又是一般古怪处,哥哥且想,二尺枪头,能有多少铁?杆子再长,总也是竹子,说来怕你不信,这条枪上称称一称,不过十八斤,拿在手中,五六十斤的铁枪也不如它沉,你说怪不怪?”
    叶孤鸿见他艳羡神色,再看其父坦荡笑容,心中忽然有些许不忍,暗道:此枪虽然珍贵,与我却无大用,且拿着狼犺,行走江湖也不便利,再说,人家真心诚意那我做亲人,我又岂忍真个骗了他这般珍贵的宝物去?
    于是摇头道:“叔父,此枪太过珍贵,只宜保存在族长手中,况且小侄我还要上京赶考,这般长枪,给官兵看见,只怕平生事端。”
    杨正衡呵呵笑道:“胡说!一条枪罢了,再珍贵,能有我杨家出一个麒麟儿珍贵?你亦不必担心难带,你这胖书童看着力气不小,让他背着!”
    东华子眼睛一瞪,敢怒而不敢言。
    杨正衡继续道:“你亦不必担心太显眼,你那箱子不也是竹的么?我请几位手艺好的老人家,替你重新编制一番,留下一个放枪的地方,把布包了枪头置于其中,用时一抽即出,不用再放回去,任谁也瞧不出竟是枪杆。”
    回头唤了几个族老帮忙,族老们笑呵呵上前,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在书箱上一番摆布,还真个把这蚩尤罗汉枪头下尾上编入了箱子中去,又让东华子背起,只见头顶伸出老长一根竹子,着实有些招摇怪异。
    杨正衡仰头看了片刻,又想个主意道:“今晚上我让妇人们织面旗子,旗子上面织几个字,便写:‘黔东杨氏,报效君前,科举应试,扶保大元!’”
    自家一点头,大笑起来,拍着叶孤鸿道:“贤侄,有这面旗子,路上无一个当官的敢难为你,哈哈哈哈。”
    叶孤鸿笑道:“当官的不拦,与朝廷为敌的江湖好汉,只怕少不了找麻烦。”
    杨正衡一摆手:“大丈夫怕什么麻烦?回头我给你些金子,你出了山,便买两匹好马骑着,一般人追你不上,若是真个追来,你这身枪法,什么好汉能挡?都割下人头来一并带上京都,为叔再给你一封书信,你拿去汝阳府中,哈哈,有这些人头做功劳,有你这个姓氏,状元不敢说,榜眼、探花,难出你手!”
    叶孤鸿讶然道:“汝阳王乃当朝巨擘,叔父竟与他有交情?”
    杨正衡点了点头:“汝阳王察罕帖木儿,他的曾祖父乃是开国大将阔阔台,当初杀来苗疆,和我杨家祖辈缠斗良久,后来罗氏鬼国降了元朝,我们祖上腹背受敌,只好投降,阔阔台那人胸襟很大,并不因我们祖上和他为敌而生出仇恨,反而很是看重,因此历代以来,我们每年都会送贡品去他府上,大几十年下来,多少生出些交情。”
    叶孤鸿听了恍然,暗想道:且收下这封信,说不得何时还能派上用场。况且他们既然和汝阳王做了好朋友,大家是敌非友,这条蚩尤枪,我亦不必推辞了。
    当即道:“既然如此,那小侄却之不恭了。”
    杨正衡大喜:“哈哈哈哈,理当如此!贤侄,且不说我们本是一家人,单说今天若是无你,我和你兄弟都要丧命,我们既有亲情、又有恩情,还有什么好说了?再者说,做叔叔的帮你,也有自己私心!”
    他挺直腰杆,睥睨四顾,对众人道:“我家这位贤侄,文武双全,枪法之高就不必说了,罗无敌的命便是见证,但是仅仅武艺高,又有何用?他有参加科举的本事,加上我们杨家在汝阳王面前的这点体面,两者相加,便是一份前程!我在信中会写明白,若是我这侄儿高中,再请汝阳王帮忙,派他来黔东南做个大官儿,我贤侄做了朝廷的官儿,加上我们飞山蛮的好男儿,还有其他各大苗寨的好兄弟,那只剩小寡妇支撑的罗甸国,还能和我们抗衡么?哼哼,顺元八番等处宣慰司的宣慰使,小寡妇坐得,我杨正衡便坐不得?”
    他这一番话说出,一众宿老方才知晓酋长的全盘打算,一时都欢呼起来,便连嫉妒叶孤鸿得了蚩尤枪的杨通贯,面上也不由喜笑颜开,心想我爹做了宣慰使,那我就是下一代宣慰使,有这般大官儿做,我馋那鬼枪做什么?
    一时间人人欢喜、个个开颜,当下载歌载舞,尽情一醉。
    叶孤鸿自然没敢喝醉,喝起酒来滴滴答答,很快一身酒气,学个书生佯狂姿态,起来跳了一段科目三,大笑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哈哈哈,且去,且去……”拉着东华子去了给自己二人准备的卧房。
    睡到半夜,吱呀一声,木门推开。.
    叶孤鸿眼睛睁开一条线,借着月光望去,只见雪蜈蹑手蹑脚,做贼一般,轻轻迈步进来。
    这一章比较整,直接二合一发啦!
    第143章 蜈仙入梦,美人走心
    “深更半夜,这苗女摸来我房中做甚?”
    叶孤鸿心存疑窦,躺在床上不动,眼睛微睁一丝,要看雪蜈意欲何干。
    雪蜈悄悄进得屋中,侧耳静立,但听得叶孤鸿呼吸匀长,东华子鼾声如雷,这才露出一个笑容来,双手叉腰,大模大样走到叶孤鸿床边。
    叶孤鸿暗把内力提起,看似睡得熟沉,其实薄被之下,周身便如绑紧的弹簧一般,随时都可暴起。
    过得片刻,雪蜈居然慢慢蹲了下来,双肘撑在床沿,手托香腮,一双妙目眨也不眨,盯着叶孤鸿面孔细看。
    她这般抵近了看,身上奇异的香味都袭入叶孤鸿鼻中,叶孤鸿眼也不敢睁了,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假装醒来,只闻雪蜈低低一声叹息,用蚊呐般小声道:“杨孤鸿,你长得可真好看。本来飞山部是我们的同盟,我是不该破坏杨酋长算计的,但你这般好看,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不想看你糊里糊涂被害了,今日便用化神入梦的手段,救伱一救……嗯,也不知这法子灵不灵呢……”
    叶孤鸿心中一动,暗自吃惊:杨正衡要害我?他不是还指望我给他考个进士,好分配这里做官,大家官匪勾结对付彝人么?
    稍微分神,不料雪蜈忽凑到自己面前,小口一张,吐出一口极为香浓甜腻的气息。
    叶孤鸿猝不及防,立刻觉得神智昏沉,忍不住便要酣睡,心中顿时大惊:托大了!到底着了这苗女的道儿!
    正待大喝暴起,忽然额前一凉,却是雪蜈以拇指,按在他印堂穴上。
    印堂穴位于两眉之间,若是寻常,岂肯被不知根底的人触碰?
    对方拇指按在此处,只消劲力一吐,不死也要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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