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无此事!大人明鉴,小人哪儿敢啊……”程如一连连摆手:“其实严大人的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就是……”
    严况摆手,出言打断他煞有介事的胡扯:“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如一愣了下,随即尴尬笑道:“我要是说,是因为担心你……你信吗?”
    严况摇头。
    这活阎王就是活阎王,还真是半分薄面也不赏……程如一心下叹道,又见严况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也只能坦诚。
    程如一道:“我跟掌柜闲聊,听说给你送信的人姓韩。那我……有些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吧?”
    严况道:“怕我又把你抓回去送给他?”
    程如一道:“严大人……你这可是冤枉人了。”
    程如一扯着头巾,正色道:“我再不识好歹,也知晓你为留我一条命,废了多大的劲儿。救了再杀,如此自相矛盾的事情,你是不会做的……吧。”
    严况道:“那就是怕他知道你还活着,寻着我的踪迹,捉住你灭口。”
    “严大人果然聪慧过人!”
    程如一听了连连点头:“所以,我来了啊。万一你有什么好歹,我也……也是能帮衬一二的。毕竟我们现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难民,拧成一团的麻花,要死要活要下油锅,那都分不开嘛。”
    严况心道,这真是好一串稀奇古怪的比喻,不由揉了揉额角道:“状元郎的文采,还请用在正处吧。”
    “状元郎”三字,听在耳中难免有些刺痛程如一。自己早就风光不复,身份不存,哪里还有什么状元郎?
    他犹豫片刻开口:“严大人,你……你快别这么叫我了,我现在听了,只觉得讽刺……”
    严况反应过来,略微思考后也觉不妥,便走便点头:“往后不会了。”
    程如一依然拽着拉着头巾,寸步不离跟着,心里却忍不住好奇,终究还是开了口:“严大人……”
    严况也道:“我已辞官,你也换个称呼吧。”
    程如一抿唇道:“我这不是叫顺嘴了嘛……严官人,我说,方才,你……那个……”
    严况直接了当道:“知道的太多;
    “于我无益是吧?”
    程如一抢话过来:“我说,严大……官人。拜托你是瞧仔细了想明白了,我如今顶着个死人名头,难道还怕这个?”
    严况神色一顿。程如一这话,让他不由记起自己那真正风雨飘摇的命数。难免纠结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对方,且自己死后,程如一又该何去何从?
    程如一见他缄默不语,便道:“罢了,不想说便不说吧……不过严大官人,我的老底,在镇抚司的时候,就被你掏个干净了吧?”
    严况回神,微微点头:“嗯,例行公事。”
    程如一道:“那你就不好奇,我到底有没有杀父弑母,轻薄亲妹?”
    严况垂眼看着程如一,看着他将如此有悖人伦、人神共愤的罪名说的这般的风轻云淡。虽然程如一的家世过往尽在严况掌握之中,他却仍旧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说不好奇是假的,严况却还是摇了摇头。
    “哦……”程如一吃了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觉腕子上一沉——
    “走了。”严况搭着程如一手腕,直接把人拉走:“我记得这附近有个馄饨摊。”
    程如一道:“京都活地图,佩服佩服。”
    严况听着他贫嘴,倒也习惯了,只拉着他继续大步流星的走着。
    程如一快步跟着,抱怨道:“慢点慢点,你不能仗着腿长就……”
    严况停步:“到了,坐。”
    果然,这还没走出多远,眼前便有一家馄饨摊子。那摊主是个大娘,正低头忙活着,手里捏着馄饨,身边支着的汤锅压着盖,滚滚热气正从缝隙里袅袅不断地升腾,风一送,扑面满是带着香气的暖意。
    严况道:“两碗馄饨。”
    拽着程如一落了座,严况才松开手,两人相对而坐,只见严况从袖里摸出个小瓷瓶来,对程如一道:“你要吗?”
    “……这,这什么稀罕玩意?”程如一瞧着那小瓶子,和之前在镇抚司里见着都不同,不过严况身上,除了毒药解药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想到此处,程如一道:“既不知严官人这“瓶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小人哪敢随便说要……”
    严况盯着他,忽然将瓶子递到了程如一眼前,道:“是吃的。你闻一下便能知晓。”
    “诶,你也学会卖关子了啊……”程如一将信将疑凑过去,谁知刚吸一口气——
    却是一股刺激辛辣,瞬间灌进鼻腔。
    “啊——啊啊啊嚏!”
    严况手疾眼快收回瓶子,看程如一打喷嚏打得停不下来,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胡椒粉!”
    程如一愤愤看向严况,正准备兴师问罪,眼前却递来了一方帕子。
    严况道:“戏弄你是我不对,擦擦吧。”
    “我,我没……”
    面对如此礼遇,程如一倒无处发作,他犹犹豫豫还是接过了帕子,抹了抹鼻子。
    程如一心道:原来严况正常讲话的声音,并不可怕。他没刻意加上那恐吓和漠然色彩,听着只是低沉,却还算温和。
    “洗好了我再还给你……”程如一将手帕掖进袖口,又道:“你还随身带这个?莫非是留着遇敌时,朝着对方那么一撒……?胡椒价比黄金,严官人阔气啊。”
    严况道:“想得太多。只是好这一口罢了。”
    摊主大娘正好将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严况往碗里撒了有小半瓶,用瓷勺搅了搅吹开油花,舀了一勺,吹几下一口喝掉。
    程如一瞧着这一幕,心中对严况的胡椒放量惊叹,同时又发觉,所谓的“活阎王”,其实不过也是个活生生的人罢了。
    程如一道:“看严官人吃馄饨,还真是叹为观止。胡椒这稀罕宝贝,不尝当真可惜,我自取了啊。”
    严况自顾自吃着馄饨,不置可否。程如一拿了胡椒瓶子,掸着瓶身,给自己碗里碗里撒上一点,学着严况搅了搅,瞧着汤面的胡椒粒化开,才舀起自己碗中的馄饨。
    程如一瞧着馄饨,才发现是似曾相识的双叶元宝,再看摊主动作,掐转压花,确有老家味。看得入神,连勺入口才觉出烫来,又不好吐出,只别过脸哈气。
    严况闻声抬眼,只见程如一憋红了脸,正半张嘴呼着热气。
    “烫着了?”严况倒了杯凉茶递过去:“多大的人了,怎么吃馄饨都不知道吹的。”
    “……一时忘了。”程如一将馄饨吞下,拿过凉茶灌了几口压一压舌尖灼痛。
    严况却道:“忘了?难不成是那边有贤惠美貌的娘子,你看出神了。”
    程如一闻言愣了愣,抬眼继续往摊主那边望去:“严官人所言不差,是有。”
    程如一道:“你看那老板娘。”
    “你的爱好,还真是广泛又特别。”严况瞥他一眼,又继续喝着馄饨汤,转眼间已经进肚了半碗。
    “那老板娘……好像不会说话,都是比划的。”程如一正打量得出神,闻言看向严况道:“什么?你刚说什么?”
    严况不以为意道:“眼耳口舌,是非根本,如此这般,或许更能落得个清净自然。”
    程如一搅着馄饨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了,你怎知人家听不见?”
    严况是随口说的,意识到的确有些不周全,便压低声音道:“严某哪句说人家听不见了。”
    “你……你又来?”
    程如一翻了个白眼,不由想起初时,严况骗他“服毒”的事来,心道:好个严况,一开始就“欠儿欠儿”的,是自己被吓着了没发现罢了!
    严况又道:“小点声。当心老板娘听见,用擀面杖打你,严某可不救得你了。”
    程如一望天:“好好喝你的胡椒汤吧,严官人。”
    严况不忘纠正道:“是馄饨汤。”
    “你放那么多……好吧,馄饨汤。”
    程如一假意伸手去拿胡椒瓶子,趁机探头过去低声道:“严官人,我没说笑,你仔细瞧瞧她走路,对劲么?”
    严况咽下一口馄饨,侧目望去,却又无意间扫到了旁的新鲜。
    那老板娘下盘稳如磐石,足下力道扎得又沉又深。却并非只有她一人不同寻常。
    摊子上陆陆续续来了几名“不速之客”,且一看便知是常年杀人取命的老手。
    严况干脆把凳子挪到程如一旁边,侧耳低声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程如一道:“我只觉出不对劲。追根溯源,还是要阎罗提司啊。”
    严况思索道:“她未必是冲我们来的。但东南方向那四人,我身后靠近巷口那两人,瞧见了吗。”
    “我……”程如一舀了口馄饨,假装又被烫到,借着转身扇风的空儿扫过他说的几个人。
    程如一道:“这么烫,得好一阵子才吃的完了……”
    说罢,程如一又转头压声道:“严官人,想杀你的人,还真是排着队的来啊……你有什么好法子应对?”
    严况先低声道:“上京大街,人多口杂,又敌明我明。若贸然动手,自是不妥。”
    随后严况又道:“烫吗?”说罢,他端过程如一的碗吹了几下,一口气把汤全喝了。
    严况道:“这样凉的就快了。”
    “严……严况?真不是人……”程如一愣道:“你怎么不怕烫啊!”
    严况诚恳道:“真的不烫。”
    “我……我不与你说这个。”程如一又小心翼翼打量了一圈,忧心道:“听你一说,居然这么多人……行不行啊严况,要不咱走吧?”
    严况又喝了口汤,道:“吃完再说。若他们真想动手,什么时候走都一样。”
    程如一语重心长道:“……吃太饱,跑不快。”
    “好,依你,走吧。”
    严况干脆利落搁下碗勺,一手提起桌边长剑,一手抓着程如一小臂,起身便走。
    老板娘见两人要走,便朝人招起手来,又用擀面杖敲着掌心,催促他们付钱,严况却视而不见,只拉着程如一走。
    程如一愣道:“霸……霸王餐?”
    严况道:“不能贸然动手,那就总要有个由头。”
    程如一略加思索,恍然大悟道:“你要逼人动手,做成街头斗殴?”
    “当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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