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郎君脸色通红,正坐的身影,挺得更板直,力争让即墨兰注意到自己。
    傅玉书朝洛怀珠悄悄挥了挥手,没得到回应。
    即墨兰倒是瞧见了,眼神极快瞥过,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道:“今日雅集,本非我所愿,只不过外甥女初来贵地,想要凑个热闹。你们年轻人玩,我未时会在这里讲两篇孔孟之书,有兴致的后生尽管来。”
    他拍了拍洛怀珠的手,示意她自便。
    侍女与两名护卫随他退去松山后的雅舍,仆从与另外两名护卫留下保护洛怀珠。
    洛怀珠朝一群人行了个万福礼:“小女子姓洛,行三,初来宝地,借舅父的光,能见到诸位郎君、娘子。雅集本意,只是想要请诸位玩得痛快,顺道让舅父出门透口气,莫要整天窝在宅子里看书,好歹沾沾春日喜气……”
    傅玉书侧身靠近沈妄川:“原来她是洛三娘子,说话倒是有趣,没有那么死板。”
    他托腮看着洛怀珠,一个劲儿傻笑,根本不知道人家都在讲些什么,全看那张脸去了。
    “……愿诸位郎君、娘子,玩得开怀,拔得头筹。”
    傅玉书懵了:“什么头筹?”
    怎么大家伙忽然之间,兴趣就高涨起来了?
    书童扶起沈妄川,随着那绯红的身影,转道小松林。
    傅玉书赶紧问旁边的狐朋狗友,洛怀珠到底设了什么筹。
    “洛娘子说,小松林和山间松照两个地方,都设了些趣玩可以赢竹筹,有投壶、叶子牌、对对子、以题写诗、射箭等,也有红色锦鲤锦囊装了提示找竹筹的纸条和竹筹本身,拿着竹筹,可以去松湖水榭换墨兰先生最新批注的《易经》复刻本、亲笔题的字画等物。”
    本以为自己定要空手而归的傅玉书,来了兴致:“除了对对子和写诗,其他不都是我的拿手好活嘛!”
    他挽了挽袖子,决定要换一副墨兰先生的字画,让自家阿父高兴一番。
    假山背后。
    张枢密使看着那遥遥远去的绯红背影,感叹:“墨兰先生的外甥女也不可小觑,颇有其舅父洒脱不羁的名士风范。”
    谢景明对此并无表示,甚至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提醒:“莫让墨兰先生久等了。张枢密使,请。”
    张枢密使看着他那八风不动,冷硬如顽石的表情,双手往身后一别,朝雅舍走去。
    雅舍之中,听得脚步声的即墨兰,刚挽着袖子,将香茶沏好。
    他抬眸往外看。
    只见两条人影背光立着。一影富态,腰身微躬;一影窄长,显得单薄了些,却如修竹挺拔。
    他含笑起身行礼:“兰见过二位上官。”
    “墨兰先生切勿多礼。”身影富态的张枢密使伸手扶住即墨兰,不敢让他弯下腰去。
    世人只知墨兰先生大名,却不知其实他本是贵族门阀清河崔氏之后,只因与家中有左,才出离崔氏,自立门户。
    门阀倒台,也不过高祖立国以后几十年的事情,却直到今日也未曾清理干净,谁也保不准根系厚重的百年老族,会不会死灰复燃。
    至于自立门户,那便可能随时归去。
    更遑论这自立的门户,如今深得人心,张枢密使横竖是绝不轻易得罪。
    即墨兰顺势直腰,请两位入座。
    “一别荏苒,不曾想张公已是枢密使。”
    “欸,佩泽切莫笑话我。”张枢密使赶紧打住,“承蒙皇恩浩荡,愧不敢当。”
    佩泽乃即墨兰的字,对方既然以张公称呼他,他也不好太客套。
    “张公宽仁,自当担此大任。”即墨兰先给他递上香茶。
    张枢密使接过道谢,只报以一笑。
    他自己心里也门儿清,圣上让他就任高位,不过是看中他胆小听话又年长,恰恰还有些许声望,好控制罢了。
    他转开话头,为对方介绍起旁边人来:“这位是谢景明,谢侍郎,耕读传家的谢老幼子。”
    “见过谢侍郎。谢侍郎三元及第的风采,兰亦有耳闻。”即墨兰给对方递上香茶,不着痕迹细细打量。
    他倒要瞧瞧,当初林伯谨三封书信连唤他回来,说天资与勤奋皆为上品,又被他那外甥女多年惦念,想见不能见的人,到底是怎样一个青年郎君。
    谢景明接过香茶,淡然还礼:“墨兰先生谬赞,在下只是运气比旁人好些罢了。”
    他轮廓虽温润精致,举止亦有礼有度,眉目间却并无几分人情冷暖味。
    若说林伯谨和林韫眼里的谢景明,是起于春水的温和暖风;那么如今的谢景明,便是那风雨摧折浸透的圆石,又冰又硬,还沾惹了几分霜雪的冷峻。
    即墨兰垂眸一笑,转而说起了别的话。
    张枢密使热络应着,谢景明却只是没什么表情听着,“嗯”都不“嗯”一声,权当自己是个摆件。
    即墨兰垂眸呷了一口热茶,将洛怀珠忘了带上的鎏金竹纹木匣子捞过来,放在谢景明眼皮子底下打开。
    杏仁与芝麻的焦香味,混着麦芽糖清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来,张公尝尝这杏酥糖,香脆可口,微甜不腻,兰这外甥女,总爱在身上带着,一天不吃一两口就难受。”
    他看向望着鎏金竹纹的谢景明,笑道:“谢侍郎也尝尝看?”
    张枢密使怕即墨兰白问,正准备打圆场。不料八风不动的谢侍郎,竟就伸手捻了一块,塞进嘴巴里细细嚼着。
    他把到嘴的话吞回去。
    谢景明吃完杏酥糖,喝了半杯香茶,又恢复了摆件一般的状态。
    即墨兰手指在膝头敲了敲,重新将木匣子装起来。
    准备伸手拿一块的张枢密使:“?”
    “含秀。”即墨兰朝伸手侍女招手,将匣子递过去,“既然张公和谢侍郎不爱吃杏酥糖,就送去给娘子,她今日都没吃上,肯定惦记。”
    侍女含秀心里莫名,脸色却丝毫不显,双手接过,就要往外走。
    “对了。”即墨兰提醒,“她吃东西总爱舔一下手指头,提醒她用帕子捻着,别把手上的膏脂吃掉了。不然,小心今晚就指头皲裂。”
    谢景明垂下的眼眸微动,扶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忍不住收紧。
    含秀福身:“是。”
    “去吧。”
    即墨兰拿起薄胎细瓷茶盏,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香茶。
    氤氲茶色之中,他似是不经意道:“谢侍郎也是年青人,不必在此陪我们两个老头子喝茶,且换一身衣裳去玩玩,也未尝不可。”
    倘若即墨兰早些说这话,谢景明一定拒绝。
    不过……
    他捏了一把发颤的手,缓缓起身,对两人行揖礼:“如此,湛便先退下,不扰张枢密使与墨兰先生雅兴。”
    他后退两步,才提着袍子出门去。
    人走后,张枢密使明显松了一口气。
    即墨兰开玩笑道:“张公与谢侍郎有旧怨?怎的一副怕他对你1老做什么的模样。”
    张枢密使挺直的腰背,稍稍松下来,摆了摆手。
    “无仇无怨,只是这年青人太虎、太耿直了,老头子招架不住。”
    “哦?”即墨兰给他倒上新茶,“此话怎讲?”
    张枢密使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靠近,才倾身压低嗓音道:“新政推行的事情,佩泽可曾听闻?”
    “略有耳闻。”即墨兰配合他,倾身向前,小声说话,“按兰之所见,新政条条框框,皆是从民事出发,利国利民,是一桩好事。2”
    张枢密使摇头:“新政对国、对民是好事,对朝中权贵是坏事。然而民智不明,只道旧制便利,新政难适应,轻易就被权贵牵着鼻子走。”
    “如此说来,张公也觉得这新政可行?”
    “老夫也就只敢对佩泽你,这么说上一说,朝堂之上,只得缄默。”张枢密使重新坐回去,叹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过这双眼,虽老却犹未昏花。”
    即墨兰轻笑一声,举起茶杯:“敬明目一杯。”
    张枢密使舒了一口气,跟着笑道:“敬明目一杯。”
    谢景明缓步慢行,跟在含秀背后,走到假山后头便止步,见对方将木匣子递给一道绯红背影。
    柳木垂丝,随春风拂动,款款摇摆。
    他挪动几次想看清楚对方长相,都被含秀的轻纱半臂遮掩住,只能瞧见坐在凳子上的人,那线条圆润的下巴,以及涂了胭脂的红唇。
    对方左手拇指轻轻一动,推开木匣,右手捻出一块杏糖酥,放到嘴边,松开其他手指,仅用食指推动糖酥,按在唇上,快速拿开。
    食指是否被轻吮他不知,可那动作,包括嚼动酥糖时,先将整块糖推到右牙咬碎的习惯动作,都与记忆里清丽明媚的少女,一模一样。
    阿玉……
    他脚尖微动,往外走去。
    第10章 柳梢青
    松湖边上垂木萋萋,春风拂过,轻丝流乱,点开一池碧波。
    灿灿日光自头顶挥洒,从绿影里坠落,投下一片斑驳绚烂的光点。
    树下端坐的女子,食指极快跳开,像是怕人发现她轻吮指腹的小动作,被人念叨不庄重。
    她嘴唇轻动,眉目笑意展开,好似一小块杏酥糖,就能带来愉快。
    洛怀珠将木匣子重新盖上,递到一旁候着的含秀手上。
    手尚未收回,就被另一只泛着健康麦色,手指细长有力,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白嫩的手抓住。
    她心里猛地一跳,已对来人身份有了猜测。
    “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带着些许颤抖,强定稳住,反倒显出几分冷硬别扭的声音响起。
    洛怀珠缓缓抬眸,对上一双薄红眼底。
    眼前女子浓眉,深目,一身玄青圆领窄袖长袍,青丝高束垂散,以玉冠簪定,并不似寻常郎君、娘子打扮。
    她听见自己轻笑一声,反问:“敢问娘子,又是哪位?我们可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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