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这些人一个个聚拢了起来。
    他们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一旦所有人安静下来后,他们只能听见训练场彼此的呼吸声,以及还夹杂几分冬日光景的呼呼风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八百多人开始一个个找位置,他们也开始学着那些乡勇想要站个方队出来,可是他们人太多,很多人都没什么文化,简单数数都不会,根本没法站整齐。
    这么长的时间,昀哥儿只在中途有事离开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又看了会儿,就看到那八百多人杂乱无章地站着,他们的眼睛中有不解的、迷茫的,只是单纯跟着别人这样做而已。
    可也有坚毅的,这些人早就站好了,一开始就没坐下过。有聪明的则认真观察那些乡勇,甚至站到了那些乡勇旁边跟着他们站方队。
    这时候,昀哥儿才从台阶上下来,笑道:“坐。”
    那些乡勇这才一放松,整齐的盘腿坐在地上。
    “看到了吗?这些人有一部分是你们为期一个月的战友,有一部分会是你们士兵生涯中的一辈子战友。但不管他们以后哪些会留下哪些会走,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是你们可以交托性命的战友!”
    昀哥儿又笑道:“我们训练场拉了很多横幅,估计很多人都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来,你们念给他们听听。”
    当初这个训练场规划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不认识上面的字,还是昀哥儿一个个教他们的。
    现在至少挂在场中横幅上写的字他们认得了。
    “今日相聚!常记心中!”
    “看今朝,心连八方,战友情谊厚!”
    “……”
    “兵为民之卫,民无兵不固!”
    “用热血书写荣耀,用生命践行忠诚!”
    “……”
    那些乡勇扯着嗓子喊,一字一句肃穆却又透着一股冲天的豪情,一下就让这八百人听得热血沸腾。
    这就是李大人的兵吗?
    他们这些人没见识,可有些人也听一些人说起过哪里哪里的大将军的兵是如何威武,可这一切比不上此刻的震撼。
    况且…那些乡勇喊的话…竟然把他们当成可以后背相交的战友啊,他们何德何能能获得这样的信任。
    等乡勇们读完了,昀哥儿这才道:“咱们这儿当兵,不兴抱团结伙这一套。要是谁在里面以地域同乡为单位故意欺压他人,到时候不仅是遣你回家,还要坐牢!你们家里人那儿也要罚,让他们看看,教育出来的子孙是个什么德性。”
    别看昀哥儿小,可他在外面混久,特别是士兵训练这一块基本是他在处理,乡勇有时候都忘记了他还是个孩子。
    这八百人虽然一开始看到昀哥儿这么小有点怪怪的,可那些乡勇对昀哥儿的态度也带动了他们。再听昀哥儿开口跟成年人没什么两样,自此也就不说什么了。
    说完这些,昀哥儿摆了下手,很快张玉捧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走了过来。
    昀哥儿站着还比那些坐着的乡勇以及新兵矮上一点,他也不在意,反而自然道:“你们刚好赶上了一场热闹的事,所以你们刚刚也看看,我期望你们以后也能获得这样的荣耀。”
    “邓羌一什出列!”
    “喏!”
    邓羌一什十人骤然站起,邓羌在里面是最矮的,却是他上前一步开口,“一什十人全部到齐,请指示。”
    昀哥儿看着几乎大变样的邓羌,脑子里忍不住想,也不知道李伯什么时候回来,他看到邓羌会不会惊呆了。
    “邓羌,上次你带一什冲锋在前,于战场斩杀白马氐酋长杨罗,这不仅是你们小队第一次立大功,也是你们整个队伍第一次上战场打出来的成绩,所以你们应该获得嘉奖。”
    这事儿昀哥儿早就准备了,只是想故意拖一拖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激励他们一下。不过现在新兵入伍,也是个好机会。
    这回,这些乡勇训练得再像模像样,眼睛也不由亮了起来。特别是邓羌一什的人,脸都激动得红了起来,脖子更是悄悄的不断往前探。
    之前邓羌杀了杨罗,他们就期待有奖励。
    但后来昀哥儿不提起来了,他们也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没想到是在等今天啊!
    邓羌都激动,说白了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很快,张玉手中的木盒被打开,里面竟然是一面卷着的旗帜。
    “打开。”昀哥儿示意张玉把旗帜拿出来,一打开,上写“尖刀队”三字。
    “邓羌,这面旗帜是你们这个小队的荣耀,我希望你们小队以后不愧对我对你们的期望。希望你们以后都能成为将才,敌人再凶狠地攻击你们都能带领队伍狠狠凿穿它,在战场上无往而不胜,百战成英!”
    邓羌一下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吃惊,而是眼眶红了,眼泪忍不住要流出来。
    他从小就哭不出来,只会干嚎,他阿爹娘亲说他是个硬心肠,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反而控制不住了。
    这一刻,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些挂了乡勇之家的人会这么激动,甚至本来只是普通人家,肯定多少也带了些泼辣骂人爱占小便宜等习惯的人家,一下竟然连家风都好了起来。
    因为不能辜负了这份荣耀啊。
    邓羌接过旗帜的时候手都在抖,而他身后一小队的人也是眼眶红红的,给他们这个竟然比给他们钱还要让他们感觉到高兴。
    而其他乡勇则是充满了羡慕。
    哎呀,那天怎么就晚了一步,那天怎么自己就没抓到大鱼!
    这乡勇队现在就他邓羌那儿第一个有旗帜,真的是…越看越眼红,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有仗要打,他们也争个旗帜过来。而那些新兵更不用说,那是彻彻底底的羡慕嫉妒了。
    授旗之后,差不多也到了饭点,昀哥儿就让他们先吃饭。
    然后那些新兵就排队领到了一大碗的黄豆焖饭,外加两张用油烙的大饼,喷香得很。
    “全给我啊?”
    乡勇兵大口吃着油饼笑道:“给你,这油饼每个人只有两张,但是黄豆焖饭管饱为止,还饿就自己盛,但是不能浪费,浪费要被重罚。
    另外吃完你的碗筷要自己去洗,洗干净一点,检查出来不干净,咱们全都得受罚。”
    “洗碗算什么,我还以为李大人给钱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人,没想到竟然还给吃这么多。我以前去给人做过工,不惜力气干到天黑,人家也才给一碗稠粥加几个大钱铜币。”
    “你啊再过两天,咱们这儿还吃肉呢。李大人说了,咱们训练苦,基本三天给我们开一次荤腥。我跟你说,到时候那浓浓的猪肉汤往粟米饭上一浇,还给你碗里放上一大块猪肉,那滋味……”
    新兵忽然觉得为啥这些乡勇站得这么好了,他这么吃,他还不听话他都不是人!
    “好好努力,以后留下来了咱们一起给李大人效忠,咱们是真好运能遇到李大人跟昀哥儿,别辜负了这样的好运。”
    “……”
    很快,这样不一而足的对话在训练场地的不同地方升起,那些新兵的目光也更加坚定。一个个都是打定了主意,他们是非要留下来不可的。
    “走吧姜叔。”昀哥儿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还有新兵的表现都很满意,反正激励到位了,接下来就看他们一个月的表现了。
    在之后的一个月中,李伯没按照约定回来,反而是郑左生的来信一封比一封厚,不仅是因为那位山鬼王的事儿还没平息,更重要的是郑左生郁闷。
    梁朝到了现在这个境地,他有种有心无力的疲惫感。而且他从去年到成纪县上任,下到地方官之后才发现做事很难。
    下面的百姓困苦,县衙没钱。他做什么都有心无力。而且现在已经开春各地开始侍弄田亩了,偏偏遇到了李巍跃叛乱,种田都不安心。
    再则现在朝廷也要出兵就要钱,因此今年除了马上要交的夏粮税、算赋、口赋,实物税如布、绢等,还额外增加了兵钱、器钱,说白了就是打仗给士兵的工资外加购买武器的钱,都得摊下去让那些小贫农来支付,不然朝廷也没钱。
    郑左生是一直想当个好官的,可是税收指标都下来了,不去逼那些穷鬼他没法给岌岌可危的朝廷输血,去逼他自己过不了心理那一关,他是真的头疼。
    他现在都不想去骂獂道县那个搞祭祀邪神的县令了,他有时候想骂朝廷,又骂不出口,恨铁不成钢。
    所以他没办法,他只能一封封给李复写信,顺带也问问李复怎么办啊?
    还没等李复给他回个信,郁闷的郑左生文人气上来了,他把官印往县衙大堂一拍,带着刚好游学到这边的朋友直接去找李复去了。
    他这朋友也倒霉,本来只是逛一圈就走,结果刚好遇到李巍跃造反,现在中原几个州都闹成一锅浆糊了,道路全断了,路上也都是匪徒、叛军跟流民,说白了他回不去了,只能一直在这边郑左生这儿做个伴。
    郑左生实在要憋屈死了,必须要出去走走,不然他都要抑郁了。
    他俩这方面速度还是很快的,说走就走,等一头扎进陇县的时候,郑左生都惊呆了!
    陇县怎么一下这么热闹了?而且到处都是人流在建造房屋、修整沟渠或者是直接烧山开荒。
    有那么一股子很独特地充满了生气的味道,郑左生已经好久没看到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过了。
    而那位朋友则是一直抬着头,好半天郑左生才发现他抬头很久了,于是他问,“你干什么,脖子不舒服?”
    他朋友顿了下,然后摇了摇头。
    “不是,我在看地气。”
    “地气升腾,延绵而上,我看到了这一县的浓厚祥瑞气。看来郑公你的朋友有大志向,你带我来真是来对了。”
    第58章 君臣相宜,千古佳话
    郑左生用微妙的眼光瞅了自己好友一眼,“去年我来此地赴任刚好赶上了中秋,还来此处拜访过孝先,不过那时陇县还不是现在这模样,也不知道短短一年时间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好友笑道:“走走,咱们见了人不就知道了。”
    虽然正式上门要提前三天上拜帖,不过郑左生跟李复有些亦师亦友的关系,私下小聚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郑左生带路,俩人挺快就到了李府那儿。谁知道俩人扑了空,李府的老花匠开的门,说是李复不在。
    这他们就不好进去了。
    李府人丁单薄,李复不在就只剩下后院的两个夫人,只好暂时先离开找个地方坐坐。一直到傍晚时分,忙了一天回家的李复听了下人的禀告之后才找到郑左生。
    时隔大半年之久,骤然再见好友,郑左生跟李复就着下人提着的灯笼打量对方,心中都冒出了一些感慨惊叹之色。
    郑左生原来从中枢一路而来,虽然经历了贬谪的辛酸,赶路的艰辛。可去年中秋时,他依旧文雅翩翩,一派文士气度。
    这回再见,郑左生不仅晒黑了不少,脸上皱纹更是加重,显然这一年的县令并不好做。
    “孝先,你变化很大啊。”郑左生感慨道。
    今天白天他跟好友在陇县到处瞎走,结果整个陇县都在谈论李复跟李复的小儿子。短短一年不到,李复竟然有这样的魄力做出这么多的事?
    要是李复真有这样的本事,他来陇县也好几年了,怎么就今年开始发力?想来想去,郑左生觉得这必然是李复身后有高人在帮他啊。
    再则,李复的变化也是很大。
    首先他也是黑了不少,另外就是李复身上多了很多干练的气质。就像是一个文人教着小孩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谁都看得出来,他没有务过农,吃过苦,他的双手干净无茧,只拿过书跟笔。
    他用引经据典的方式教,学生也听得如痴如醉,可其中就是缺少了真正的历练跟真实。
    而现在的李复则不同了,他就像是在春季去翻过地,除过草,他在禾田中流着汗到腰也直不起来。然后他再去教学生同样的诗句,可这一次不仅有引经据典,还有他的真实感触。
    古人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大约便是如此了吧。
    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汇聚成相视一笑。
    “孝先,我那弟子现在如何了?今天我也听人不断说起他,不是我说你,昀哥儿还小,你现在给他凝聚人望还早了一些。”
    李复笑笑不说昀哥儿的事,只是道:“走走,咱们别站路上说话了,去我家说。对了,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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