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道:“我只识得一些字,会算数。在王爷与七少爷之前,并未见过真正的账目,账本是何种模样,万万不敢称精通账目。”
    圣上声音缓和了些,道:“你学得倒快。”
    看来,圣上已经对她不说了若指掌,至少已经知晓了七八成她在茂苑之事。如今才召她进宫问话,这段时间,就是在查她了。
    文素素不怕被查,她在茂苑县从一个被典卖出去的妇人,在贵人面前露脸,再到京城落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居于王府,与殷贵妃居于深宫并无不同。她却比殷贵妃要幸运,走到了世人面前。以后她再做任何事,他们至少不会再感到震惊,一个后宅妇人,居然做了男人才能做的事。
    文素素探到了一两分圣上的喜怒,不过她向来博兔亦用全力,从不放松警惕,很是谦逊地谢了恩。
    圣上看了文素素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道:“雪灾的赈济法子,也应当出自你手了。你对民生经济,倒有一番深刻的见解。你且说说看,当时你是如何想到了这个法子?”
    文素素并不掩饰,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米缸里的米吃完了,若无新谷新米,便是被困在了空缸中。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都要面对这样的情景,与灾荒无异。”
    圣上眼中精光闪过,声音沉沉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朝廷不顾百姓的死活,思虑不周了。”
    殷贵妃呼吸一窒,情不自禁看向了文素素,目光焦灼。
    文素素将殷贵妃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她沉吟了下,道:“我对朝廷一无所知,官制这些,还是得靠七少爷拿了书,我读过之后,方懵懵懂懂知晓了些。朝廷如何做,自有朝廷的考量,并非我能左右。我只是凭着自己粗浅的经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以前一样,经由王爷与七少爷做主。”
    说完,文素素补充了句:“我是穷苦出身,考量得要多一些。没有张屠夫,还有王屠户,不会吃有毛的猪。若是王屠户也没了呢?”
    这句话,文素素不该补充,属于是僭越,抱怨了。
    但她不悔。
    权贵达官贵人不会杀猪,穷人才是缴纳赋税之人。民贵君轻是理想,君君臣臣才是帝王千年来的统治基础。
    只是,文素素进京一路走来,看到了大齐的现状,也看过了大齐户部的账目。
    落后,稀巴烂。
    贫穷,混乱,首当其冲倒霉遭殃的,是穷人。在穷人中,女人处于最最底层。
    妇人被典卖出去,比牛马都便宜,穷困是首要原因。
    殷贵妃怔在了那里,圣上亦微微失神。
    如何在民与官绅之间寻求平衡,是圣上长久以来困惑的问题,始终不得其法。
    从未有官员在他面前直言过这个问题,如今他听到文素素委婉提出来,着实令他触动。
    民强,官绅与皇权便会没落。民弱,民则会乱,江山社稷不稳。
    圣上久久没做声,在殷贵妃忍不住要说句话缓和时,圣上终于开了口,“你下去吧。好生伺候老二。”
    文素素恭谨应下,曲膝施礼退了出殿。
    凛冬的太阳高悬,照在身上始终不见暖意。
    被宫女带到耳房的许梨花走了上前,周王妃与大小罗嬷嬷也一起过来了,大罗嬷嬷安排了软轿,文素素与周王妃分别上了轿离开庆兴宫。
    轿子到了宫门口停下,文素素下了轿,周王妃走在前面,快要到护城桥时,她脚步缓了下来,紧了紧身前的风帽,手停留在系带上,抬头看着天际明年的太阳。
    “我在成亲时同圣上说过话。”
    周王妃的声音极轻,文素素听得不大清楚,正在辨认中,她转头看了过来:“年节时的家宴,能远远看一眼。”
    文素素明白了周王妃话里的意思,她没被圣上召见过,而自己却面了圣。
    兴许周王妃并非是嫉妒,而是忐忑不安。她与齐重渊的夫妻关系并不好,要是圣上与殷贵妃借此机会扶持自己,她这个王妃的地位就微妙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圣上问了我一些江南道,账目的事情。”
    周王妃略微狼狈地别过了头,不自在地道:“我并非要窥探,只是.....不服。”
    她终于说出了口,眉眼舒展了几分,“不服。我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及你。”
    平静的声音,说出的话,仿佛浸了冬日的寒冷,悲凉的余韵幽幽不绝。
    文素素笑了下,道:“王妃辛苦了。不过,我是这般以为的,王妃随便听听就是。王妃知道我的出身,被典出去生孩子,连牛马都不如。我服不服,我也不服啊。可是不服并没什么用,接受,再努力寻求改变。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也不怕失败,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也不怕死。王妃呢,可有在意的东西?”
    周王妃停下脚步,呆呆出神。
    她身后有薛氏,有一双儿女,有这些年呕心沥血的付出,她不甘心。
    文素素孑然一身,的确可以孤注一掷。她是人,不是牲畜牛马,靠着自己拼到了现在,求生,也求过更好的日子。
    她们之间,着实没甚可比之处,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文素素,也没必要对着她说不服。
    周王妃嫣然一笑,道:“是我着相了。”
    文素素也笑,两人继续朝宫门走去,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们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齐重渊疾步匆匆奔了过来,殷知晦则大步跟在了他身后。
    很快,齐重渊便如一阵风般卷到了文素素面前,看都没看周王妃,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急切地道:“我听说你被阿娘叫了来,阿娘可有为难你,阿娘叫你作甚?阿爹也在,你见了阿爹,可有违了规矩?你怎地不早跟我说一声,我好陪着你去。”
    昨日文素素将要进宫之事告诉了殷知晦,并未告诉齐重渊。要是告诉了齐重渊,他是会跟着一起去,看似给她撑腰,实则给她添乱。
    对着齐重渊接连二三的问题,文素素只道:“王爷忙得很,这点小事,哪能拿来烦扰王爷。”
    齐重渊笑了起来,温和地道:“好好好,就你体贴。不过,以后要是阿娘再要见你,你要记得告诉我啊,我就是再忙,也会抽出功夫来陪你。宫里规矩多,你要是御前失仪,被阿爹阿娘责罚,到时后悔就晚了。”
    殷知晦与周王妃见礼之后就立在了一旁,此时目光从木然的周王妃身上收回,对齐重渊道:“王爷,时辰不早,圣上那边该传午膳了。”
    齐重渊忙道:“回去路上小心,我得去承庆殿同阿爹进膳,不得耽搁。”
    文素素点头应了,齐重渊急匆匆来,急匆匆离开。从头到尾,都未与周王妃说过一字半句。
    周王妃默默往前走,厚重的宫门墙洞,令她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瘦弱。
    墙洞风大,呼呼刮过如刀割,文素素忙拉紧风帽遮挡,露在外面的双眸,难得复杂。
    齐重渊这黄橙橙,金灿灿的纯金搅屎棍,也是搅屎棍啊!
    第六十五章
    齐重渊与殷知晦到了承庆殿, 圣上已经传了膳食。他们到了之后,陈大伴再去御膳房叫了两份膳。
    圣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夹着面前食案上的萝卜, 问道:“去找文氏了?”
    齐重渊嘴角抽了下, 琢磨着可是要辩解,殷知晦已经答道:“是, 王爷担心文氏不懂规矩, 冲撞了圣上与娘娘, 便去问了几句。”
    圣上唔了声,头也不抬道:“此次灾情严重,京城与京畿一带, 百姓的伤亡,户部可核计了出来具体人数?”
    最终的伤亡,须得经由京畿各地的官员禀报到户部。人口数涉及到官员的政绩考评, 经过了江南道一事,殷知晦深刻认识到了基础数额的重要。
    户部的事情,齐重渊平时全部交由了殷知晦,他这时倒聪明,只管低头用饭, 一言不发。
    殷知晦思索了下,道:“回圣上,如今还没有具体的数,臣不敢瞒圣上, 只怕下面报上来的伤亡,也多有出入。”
    圣上拿着筷子的手停顿在半空, 脸色微沉了下去。
    身为大齐的帝王,圣上心底清楚, 他的江山究竟有多少亩田,多少百姓。户部的数额,并不准确。
    首先是丈量田亩就有出入,为了躲避人丁税,粮食税,阖家连着田产,都投靠在士绅大族门下。
    “此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有误,你去同沈相,段尚书他们商议。究竟损失几何,我要看到如实的状况!”
    殷知晦对着圣上的怒意,只能苦着脸道遵旨。圣上掀起眼皮看向齐重渊,道:“老二,你多看着些,学着些。别只顾着将差使交待下去,自己却一窍不通。”
    齐重渊见圣上动了怒,哪敢辩驳,忙怏怏应下。
    圣上眉头微皱,道:“用完饭后,你们一道去庆兴宫。老二,尤其是你,少惹你阿娘生气。阿愚你也是,这般大的年纪还不成亲,你的亲事,都快成了你姑母的心病,男儿成家立业,你要拖到何时去?”
    齐重渊本来苦着脸,见殷知晦也被责备,脸色顿时缓和了,朝着他幸灾乐祸挤眉弄眼。
    殷知晦只当没有看到,埋头用饭。饭毕,圣上要午歇,两人起身告退,前去了庆兴宫。
    殷贵妃略微用了些汤水,上了年纪后觉少,靠在软塌上打了个盹遍醒了,她懒得动,便继续闭目养神。
    齐重渊与殷知晦到了暖阁,殷贵妃坐起身,道:“用完饭了?”
    殷知晦说是,仔细打量着殷贵妃的脸色,关切地道:“姑母可有召太医诊过脉,太医如何说?”
    殷贵妃温声道:“不过是些老毛病,无妨。”
    齐重渊一屁股在锦凳上坐下,对上茶的罗嬷嬷摆手,“我不要茶。”
    罗嬷嬷便端了茶奉给殷贵妃与殷知晦,齐重渊见状,又道:“算了,也给我一盏。”
    罗嬷嬷退到了门边,又上前给齐重渊上了茶。殷贵妃揉着额头,先让罗嬷嬷退了下去,对齐重渊道:“老二,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变成老大那样,真是烦人得很。”
    齐重渊立刻不高兴了,想着先前圣上的话,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黑着脸不做声。
    殷贵妃这次没有客气,道:“一盏茶的事情虽小,由小见大,细沙汇集成河,如此浅显的道理,无需我再多说。”
    齐重渊忍不住了,梗着脖子道:“阿娘,既然道理如此浅显,你又何苦一说再说,竟将我当成三岁稚童,须得手把手教导了。”
    殷知晦见殷贵妃脸色由白转青,母子俩又要争执起来,赶紧道:“姑母,圣上先前吩咐了差使下来,这次灾情后续还有一堆事情,我与王爷又得忙了。”
    殷贵妃的注意力,果真被转开了,哦了声,道:“灾情后续,应当就是核计损失。可是让户部算朝廷赈济了多少钱粮,国库常平仓还余下几何?”
    殷知晦摇头,道:“圣上此次要百姓伤亡的真实数额。”
    殷贵妃愣了下,将文素素见圣上的情形说了,“圣上应当听了进去。”
    齐重渊懊恼道:“文氏真是,我就说她不懂规矩,这些话,岂轮得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唉,我得去乌衣巷,好生教教她。”
    殷知晦垂下眼眸没有做声,殷贵妃未曾理会齐重渊,道:“阿愚,此次的差使,你可不好办。底下的官员为了政绩,有心隐瞒,难呐!”
    齐重渊道:“要是那般容易就好了,这次不像是上次到江南道,桑麻是死物,长在那里。人是活物,随便编个出去逃荒的借口,甚至压根不曾立户帖,谁能核计得出来?”
    殷贵妃看了眼齐重渊,道:“总算能动下脑子思索了。”
    齐重渊又来了气,呛道:“阿娘天底下最最聪明,别人都比不过你。真是可笑!”
    殷知晦在旁边看得叹息了声,母子俩不知什么时候起,都不肯好生说话,一言不合就会急赤白脸。
    殷贵妃冷笑了两声,对殷知晦道:“你心中可有了打算?”
    殷知晦道:“我一时也未曾想到。”
    殷贵妃沉吟了下,道:“不若去问问文氏。先前圣上见了文氏,最后虽未说什么,圣上的想法,你我也琢磨不透。不过,圣上见她,绝非一时兴起。”
    齐重渊哼了声,眉毛扬起,“我还以为阿娘能有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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