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的酒楼铺子中,秦王府的洄园居首。不过秦王失了宠,洄园就渐渐沉寂了,桑家园子虽是新开张,在京城逐渐居于了首位。薛恽去过一次,差点没能出来,让园子将账送到了丰裕行,李大掌柜看到近两百两的账目,咬着牙关会了账,至此定下了不超过百两的规矩。
    桑家园子除了假山楼阁,还有偌大一片湖,湖上停着一艘三层高的画舫,包下画舫一日,定银就得一百两。
    薛恽恨不得马上飞到桑家园子去,走出得意楼,急急道:“去桑家园子!”
    马车疾驰到了桑家园子,迎客的伙计上前,虽只是来过一次,还是记住了他,客气地道:“原来是薛爷,薛爷可有定好雅间?”
    桑家园子一般得提前好几日预订,薛恽负手道:“赵阜在何处?”
    伙计立刻热情了几分,道:“原来是赵爷的贵客,薛爷里面请。”
    有知客上前,恭敬领着薛恽从隐秘的夹道,上了画舫。
    饶是薛恽见过世面,上了画舫后,还是被里面的华丽震惊住了,踩着没过脚背的地毡,像是踩在云端上,晕乎乎到了几乎占据了一层大的二层船舱,几百年香樟木制成,金丝隐隐的案几上,堆放着山珍海味,陈酿美酒,丝竹管弦悠扬,伴着莺儿的小唱,钻入他的耳朵。
    赵阜瘫倒在软囊里,吃多了酒的他,此刻袒露着胸脯,他那几个番邦来的生意友人,或手握酒盏发呆,或愁云满面,无一人享受当下的富贵。
    知客躬身走到赵阜身边,恭敬地道:“赵爷,薛爷来了。”
    赵阜动了下,抬头看了过来,见到是薛恽,朝知客摆手让他退下,撑着起了身,挤出笑道:“薛舅爷来了,薛舅爷快过来坐。”
    薛恽盯着赵阜半晌,在他身边坐下来,朝四周抬了抬下巴,“怎地了?”
    赵阜叹了口气,倒了盏酒递给薛恽,再将自己的酒盏斟满,一饮而尽。
    薛恽抿了口酒,享受地眯上了眼。再抿一口,他斜睨着又倒了盏吃下去的赵阜,嫌弃地道:“你怎地了,这葡萄酒,可不是如你这般吃。”
    万里之外来的上好葡萄酒,赵阜竟如牛嚼牡丹,真真是浪费了!
    赵阜呵呵,拍着胸脯道:“薛舅爷,我也不瞒你。你看我,有钱吧?”
    薛恽深以为然,重重点了点头。他何止有钱,是太有钱了!
    赵阜再次叹气,道:“像我们这种跑海船的,出海凶险万分,能活着平安回来,那就能吃香喝辣了。钱都是拿命换来的,就要花得痛快!”
    薛恽深以为然再点头,番货贵,海船出海能赚到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买一条海船不贵,但能出海,不翻船,不迷路,能平安靠岸的海船,就难了。
    一条海船出海,除了难找到可靠的人手,本钱投入巨大,一不小心就血本无归。靠海的州府海商多,薛氏祖籍庆州府,与京城相邻,离最近的海有近千里的路程。薛老太爷琢磨过,最终还是没敢做这个买卖。
    赵阜道:“出海的凶险,自不用多提。这出海的第一步就难,船上得备足粮食。要是不小心走错了方向,身在望不到边的海上,找不到靠岸的码头,没了口粮,那就得死。”
    他指着那几个番邦商人,道:“他们已经出来近三年了,离家几十万里,天天念着要归家去。可惜,他们现在都没得到监司的许可,买到足够的口粮,不敢上路啊!回不去家乡,银子算个逑。不如干脆及时行乐,花得一干二净再客死异乡,也不枉辛苦一场!”
    几个番邦商人,接连唉声叹气。
    赵阜倒了酒,咕噜噜饮了一气,突然,他看向薛恽,期盼地道:“薛舅爷,你可能帮个忙,让他们买到足够的口粮归乡?薛舅爷放心,都是正经的买卖人,有钱,粮食重,一船粮食能赚几个钱,犯不着做这些违法的勾当,也看不上转手粮食买卖这几个大钱!”
    大齐律规定,粮食与盐,铁,皆不许番邦交易,违者斩首,抄家流放。
    番邦前来的商人,出海的商船,需籴粮者,需得监司斟酌须数,与州府相知,听百姓将物就互市交易。“注”
    监司隶属户部,归属左侍郎管辖,薛恽任监司郎中。
    薛氏有丰裕行,丰裕行做粮食买卖。
    大齐今年的粮食收成不好,粮食吃紧,户部领了圣上的旨意,将粮食盯得尤其紧。
    赵阜说得是,只在画舫上吃一次酒,就能花出去一船粮食能赚到的银子,何苦铤而走险,做那抄家砍头的买卖。
    薛恽留着几分谨慎,吃着酒打哈哈,绝不敢应诺。
    赵阜叫来随从吩咐了两句,很快,随从捧着一个匣子过来。他接过奉到薛恽面前,匣子里装满拇指大,圆润的南珠:“从番邦来的珍珠,薛舅爷拿回去,让小少爷小娘子们当弹珠玩。”
    薛恽盯着匣子里泛着莹润光泽的珍珠,眼都直了。
    太子妃送了陶夫人与匣子成色差不多的珍珠颈链,陶夫人宝贝得很。
    这一匣子珍珠,估摸着能做两三条颈链了,赵阜居然只拿来孩童当做弹珠玩!
    第一百一十章
    从桑家园子回到府中, 薛恽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能睡着。
    眼前尽是画舫里的金碧辉煌,珍珠的温润, 金子的光芒。
    权贵人家的铺子, 有几家是靠着正正经经做买卖赚钱。
    常平仓进新粮,出陈粮, 丰年籴粮抑制谷贱伤农, 荒年出粜平抑粮价, 赈济灾民。
    这一来一回,州府皆要借粮食行之手。尤其是出陈粮,能接到陈粮的粮食行, 谁不是靠着关系靠山。
    丰裕行也是从薛氏女儿嫁进皇家开始真正发达,在赋税等方面占尽了便宜,方才在大齐拥有大大小小近五十间铺子。
    “薛舅爷, 你若是不信,尽管去查。哪怕是没监司同意,自己偷偷买粮,首先肯定瞒不住丰裕行。”
    “无论监司允了,还是丰裕行卖些口粮出来也罢, 就看薛舅爷方便。咱们在商言商,粮食价钱照着市价。”
    “薛舅爷的恩情,简直犹如再生父母。只要凑足他们归乡的粮食,不知薛舅爷是喜欢猫眼石, 还是红宝石?”
    赵阜的双手上各戴了指环,赤金托上分别镶嵌着绿莹莹的猫眼石与红彤彤的红宝石, 熠熠生辉。
    若是番邦商人买到了口粮,以赵阜他们这群人挥金如土的做派, 回报自无需提,全都落到了薛恽私人的腰包里。
    不过,薛恽眼皮子没这般浅,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要更大的利!
    薛恽心砰砰跳,愈发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蒙蒙亮,薛恽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喊道:“长福!”
    长福睡眼惺忪进了卧房,薛恽见他还在揉眼,坐在床沿上一脚蹬过去:“狗东西,还不打水来伺候本爷洗漱,耽误了进衙门当差,本爷要揭了你的皮!”
    薛恽品级低,无需上朝,进衙门当差也随性得很,冬日太冷,刮风下雨,天气适宜正好安睡,极少准时过。
    长福被踹了一脚,霎时一激灵清醒过来。不过,长福还是莫名其妙,薛恽今朝怎地这般积极,以为他昨日在画舫上吃多了酒,五通神上身了!
    “大少爷,小的这就去。”长福偷偷瞄了瞄薛恽,撒丫子跑去传饭传热水。
    洗漱饭后,薛恽就急吼吼上马车前往了衙门。同仁们已经陆陆续续到来,看到薛恽时还颇有些意外。
    平时薛恽当差闲散,纨绔世家子弟大多如此,领着份闲差混日子。薛恽是皇亲国戚,差使当得稀里糊涂,大家早已经习惯,寒暄见礼后,各自回了值房。
    薛恽回到值房,找同仁要到监司的文书,在积压的籴粮文书中,果真找到了来自赵阜那几个番邦友人的函。薛恽沉吟片刻,取出那份函,径直去找林尚书。
    林尚书刚倒了盏热茶捧在手上,见到薛恽进来,他放下茶盏,客气地招呼他坐:“薛郎中可是有事?”
    薛恽见礼坐下,来时理直气壮,真要开口时,却有些语滞了,他吞吞吐吐,说了最近监司堆积的文书,“京城逗留了好些番邦商人,不得归乡。长久以来,有损我大齐国威不提,番邦商人也不愿再与我大齐买卖来往,着实影响甚大,还请林尚书加以重视,三思啊!”
    林尚书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叹道:“大齐今岁粮食收成欠奉,圣上仁慈,免了受灾州府的赋税,朝廷粮草吃紧,薛氏的丰裕行应当最清楚不过。”
    薛恽见林尚书一开口就是朝廷,圣上,心里暗自骂他老狐狸,大齐粮草再吃紧,也不缺番邦商人的这几颗口粮。
    如林尚书所言那般,丰裕行最清楚不过朝廷的粮食存储,他本意在推脱,不肯担半点责任罢了!
    薛恽很是看不起林尚书的没有担当,嘴角不由得下撇,将赵阜友人的函奉上,道:“林尚书,这几人自离开家来到大齐,已经三五年没能归乡。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妻儿老小,多年不能见面,离得远,连个消息都带不回去,生死不知,实在是令人不忍。”
    林尚书拿着几人的函细看,旁若无人看得很是专心,像是没听到薛恽的话。
    薛恽暗自咬了咬牙,道:“林尚书,你看,能否给这几人批复一点口粮,让他们能早日归乡?”
    林尚书仿佛才看完短短的几行字,慢吞吞放下纸,再端起茶盏啜起了茶。
    在薛恽等得快要绷不住,额头的青筋都突起时,林尚书总算缓缓道:“唉,这件事,仔细说起来,的确为难啊。圣上有旨,违抗圣旨那是大罪,说不定一个通敌的罪名安在头上,任谁也担待不起。”
    薛恽并非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儿,一听林尚书的话,就知道他是在推诿。
    林尚书话锋一转,道:“开春以后要春耕,春耕缺不得粮食。那些番邦的商人,且再等一等,待春耕过后再议,大齐也不会留着他们,迟早得让他们归乡去。”
    赵阜说过,要是实在不行,就只能离京,在别处去想法子了。
    钱能使鬼推磨,地方州府豪绅府中粮仓里,多少能凑出些粮食。
    赵阜叹气,“做买卖的,就是要清清白白,若非实在无法,谁也不想摊上事。”
    薛恽心下焦急,恨不得淬林尚书一口。
    林尚书呵呵,道:“圣上龙体抱恙,太子殿下监国。要是殿下能同意,也不算违了圣意。薛郎中,你去与殿下说明此事,要是殿下允了,这事不就解决了?”
    薛恽伸手取回了函,抬手一礼告退,心中将林尚书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要是能在齐重渊面前说得上话,还须得来找他这个老狐狸!
    薛恽回到值房,想到那些金银财宝,泼天的富贵,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
    都怪薛嫄无用,不被夫君看重,身为妻子,连夫君的心都留不住,还不如一个乡下来的寡妇!
    薛氏以后的大富大贵,还是得靠他啊!
    薛恽如坐针毡到半晌午,他终是下了决心,离开衙门来到桑家园子。
    画舫里,赵阜与袁掌柜正在吃茶。
    袁掌柜看完最近的花销账目,啧啧道:“老赵,瞧你这手笔,哪怕是阎王地府,也能被你给撬开!”
    赵阜连着几盏浓茶下肚,揉着眉心缓解头疼,白了眼袁掌柜,闲闲道:“这大手笔,跟王妃比起来,那是远不及也。唉,老袁,你别酸,这大手笔的差使不好做,我如今一提到酒就想吐。”
    袁掌柜呸了声,“你跟谁比不好,去跟王妃比。”
    赵阜不仅不生气,还颇为洋洋自得认了,“这天下就没人能跟王妃比!老袁,你我以前也是跑腿做事,那干得,唉,真是雄鹰困在恭桶里,一身屎尿,动弹不得。咱天南地北满天下地跑,风浪一来,指不定连骨头都被大鱼嚼着吃得一干二净。咱无儿无女,了无牵挂,就图个痛快享受。不瞒你说,要再如以前那般,老子就不干了,一条船全天下晃荡去!”
    袁掌柜慢吞吞道:“这天下还是有人能与王妃比一比。老赵,这件事对着的是谁?”
    赵阜愣了下,一个翻身坐起来,双眼瞪得如牛一样大,一拍自己的头,“哎呀!你瞧我,一天天的吃酒,这脑子都糊涂了。不会真有事吧?这坑,比海还大,比海还深,那可是这个!”
    他举起拇指朝皇宫方向比了比,“比真金还真的外戚,老袁,我还好多银子没花呢,要是真有事,你我相知相交一场,可要给我透个底,咱这就跑路!别的不说,一入海,天皇老子都不怕!”
    袁掌柜没好气瞪着他,无语道:“能有什么事?这就是那边的主意!”
    赵阜眼珠一转,立即明白过来,“后院不合?啧啧,这女人还真是,一碗水端不平,就别想着三妻四妾,迟早要出问题。老袁,你要以此为鉴啊,要真是喜欢水灵新鲜,花上几个银子,花楼里有的是,别香的臭的都往家中带!”
    袁掌柜淬了他一口,沉声道:“老赵,你那张嘴别胡说!这种手笔,你还以为是后宅的女人争风吃醋?”
    赵阜呐呐道:“我还真没想到那些,王妃清楚户部监司的那些规矩,难道不是王妃告诉了那文良娣,给她出的主意?”
    袁掌柜袖着手,抬头望着头顶,幽幽道:“老赵,在江南道,京城,王妃连着输了好几场。要说是王爷的关系,也不竟然。那几兄弟,都差不多。福王尸骸可都腐烂了。”
    赵阜神色怔怔,恍惚道:“还真是,这天下真是奇了,真有女子比咱们这些男儿厉害!”
    袁掌柜嗤笑一声,“天下奇了的事情多了去。闲话休说,王妃有话,要抓紧了,别耽误了功夫,宫里的那位熬不熬得过去都无关紧要,过年的时候得祥和喜气!”
    说到此处,他犹疑起来,“老赵,那薛舅爷真能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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