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邰谙窈安静地跟着邰夫人进了蔌和宫。
    蔌和宫一片精致华贵,地上铺的都是青石砖,清凉一片,邰谙窈顺着长长的游廊踏入殿内,就见喜鹊登梅的绒毯从内殿一路铺到了殿门口,任谁都看得出其内主子的尊贵,偏就是这样的蔌和宫内气氛格外压抑,宫人们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邰谙窈眸色不着痕迹地一闪,她进京前也打听过宫中的情况。
    她的姐姐,当今的良妃娘娘,颇得圣上恩宠,早在年后时查出身怀有孕,得以封为二品妃位,却在一月前忽然小产,至今未曾查出真相。
    听说,最终这件事的定论是底下奴才不仔细,打杀了两个奴才问罪,便不了了之。
    而她这位长姐却是没了皇嗣,还彻底坏了身子,而能给她主持公道的人也没有给她一个交代。
    如今她能入宫请安,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那位对长姐的补偿,昭和六年大选,新妃早入宫将近一年,家中想让她进宫替长姐争宠,但无缘无故的,她凭什么能入宫?
    偏生府中递进宫的消息没有被拦。
    饶是邰谙窈对宫中情势不曾了解,也能从中猜得到长姐的小产绝非是意外,甚至那位应当是知晓凶手是谁,所以才会默认今日她进宫请安一行。
    邰谙窈抬眸瞧了眼蔌和宫的牌匾,若是真相当真如此,那便怪不得她这位长姐至今未曾病愈了。
    入了内殿,邰谙窈一眼瞧见躺在床榻上的人,她面容消瘦,病容明显,再是姣好的颜色也只剩下七八分,她穿着一身亵衣,趴伏在枕头上,脸上泪痕未消,但在见到邰夫人那一刻,就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邰夫人整个人顾不得行礼,就快步走到床前,搂住床上的人,心疼得直呼:
    “我的阿如,怎么会这样!”
    良妃一见娘亲,再也忍不住心底的苦涩,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哽咽道:“娘!”
    邰谙窈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这母女情深的一幕,半点没觉得动容,甚至觉得这一幕有点刺眼,她唇角一闪而过淡淡的嘲讽,她年少时病重在床,几度不曾醒过来,可不曾有一位母亲在床前替她担忧。
    她过于安静,以至于床边的二人将她忽视得彻底。
    许久,良妃终于稳定了些许情绪,她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邰谙窈,倏然,她眼底闪过怔愣和苦涩,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才不自在地说:
    “让妹妹见笑了,扶雪,快搬个凳子来。”
    邰谙窈垂眼:“娘娘言重。”
    良妃蓦然有点哑声,对于邰谙窈的冷淡有点不适应,但良妃停顿了一下,却是呐呐地什么都没说。
    她和这位妹妹十余年未曾见过一面,对于这位妹妹来说,她们将她一扔就是十余年,心底不怨怪她们也就罢了,岂能和她亲热得起来?
    良妃视线落在邰谙窈脸上,只一眼,她就有了和扶雪一样的想法。
    她的某些不能直言的期许怕是要落空了。
    她这位二妹妹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家中岂会不让她入宫?
    良妃想起皇上,心底就是一阵刻骨的疼,她入宫至今,惯来颇得恩宠,从未体验过皇室的薄凉,而今一朝小产,皇上宁肯补偿她,也不愿意给她一个交代,足够伤透她的心。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肯让府中再送人入宫。
    这后宫就是虎穴狼巢,邰家有她一个女儿被困在这宫中就够了,何必再牺牲其余人?
    想到这里,良妃呛咳了一阵子,她对邰谙窈道:
    “这宫中奇艳之物甚多,叫扶雪带你出去转转,免得这殿内病气传给你。”
    她这位二妹妹惯来体弱多病,年少时风吹一阵就要病上一场,良妃不敢叫她久待,但她说得再隐晦,邰谙窈也听得出她话中的意思,她没有推辞,安静地服身,转身和扶雪一起退了出去。
    只是临走前,她偏头看了一眼邰夫人。
    邰谙窈心底清楚,她身体是一回事,良妃让她出来,主要还是想要单独和邰夫人说会儿话。
    扶雪看见了她最后的视线,也有点不自在地替娘娘解释:
    “娘娘也是担心二姑娘的身体,不是故意避开二姑娘。”
    邰谙窈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轻轻点头:
    “我知道的。”
    不等她走出殿内,就听见内殿传来争执声,邰谙窈立定脚步,她仿佛是有点不知所措,回头看了一眼,待听清了长姐和母亲是因她的事在争执,不由得紧张地抿了抿唇。
    扶雪忙忙带着她走出了大殿,殿门一关,将争执声都盖住。
    但邰谙窈依旧紧绷着身子,仿佛整个人都不自在,扶雪看在眼底,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邰谙窈也不需要劝慰,她只是有点意外。
    府中一门心思让她替长姐争宠,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进宫后争取诞下一位皇嗣交给长姐抚养,可是,原来府中和良妃对这件事的意愿不同么?
    邰谙窈有点不解。
    良妃身体有碍,瞧着皇上对她小产的反应也知晓皇上的态度,如此一来,从府中挑一个人进宫替她争宠,对良妃是一件有利无害的事情。
    她为什么不同意?
    陡然,邰谙窈觑了眼扶雪,想起来时路上扶雪对她的提点,和在殿内良妃无意间释放的善意。
    她忽然觉得可笑地轻扯唇。
    原来她这位长姐是这般良善的人么?
    无人注意的角落之处,邰谙窈眸底的神情有点一闪而过的晦暗,她漫不经心地想,府中将长姐教导得真好啊。
    良善,温婉,和她截然不同。
    蔌和宫内有一棵桂树,如今未曾开花,只能借着乘凉,树下有石桌和石凳,扶雪将邰谙窈领到桂树下,让宫人端来茶水和糕点,轻声介绍:
    “这是碧螺春,年时才上贡的新茶,娘娘后来查出有孕就一直闲置了下来,二姑娘尝尝喜不喜欢?”
    茶香四溢,邰谙窈久居衢州,这京城许多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新奇,这贡品茶叶也是其中之一,她小心翼翼地将茶水端着送入口中,轻抿了一口。
    她只品到一点涩味,很快转变成淡淡的甘,微不可察,最终只余下些许茶香残余在口腔中。
    这般好的茶叶,邰谙窈细细地品口中的茶香,余光瞥见扶雪习以为常的模样,只觉得那点甘甜最终变成一抹久久不散的涩味。
    邰谙窈将茶杯放下,她轻垂下眼,转头朝内殿的楹窗看去,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我还要等多久?”
    扶雪安慰她:“应该很快了。”
    邰谙窈不着痕迹地握了握手帕,这般回答,她好像总是经常听见。
    年少时,她问舅母,娘亲和爹爹何时来接她回家,舅母总是回答她,应当快了。
    应当快了。
    她为了这一句应当快了,日夜盼着,整整等了十二年,久久等不到音讯,直到长姐身体有碍,才等到了京城来人接她回家。
    才入了家门不过一日,又被府中转轴送入宫中。
    见她一直垂眸不说话,扶雪觉得有点头疼,又怕她心思敏感会胡思乱想,不由得斟酌着话音:
    “二姑娘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奴婢领您去花房转转?”
    良妃喜花,蔌和宫内有一个偏殿专门用来养花。
    邰谙窈乖顺地摇头:“不用,我在这儿等着母亲和娘娘就好。”
    她稍稍抬起一双杏眸,干净透彻,也透了些许的拘束,仿佛有点怕给人惹麻烦,扶雪一时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骤然想到这位二姑娘一直久居衢州,如今刚入京就被带入宫中,其实心底应当也是不安的吧?
    偏偏娘娘这时还将二姑娘拒之门外,哪怕事出有因,也不怪二姑娘会胡思乱想。
    终归到底,还是生疏。
    就在扶雪难为情的时候,宫外陡然传来一声“皇上驾到”的通传声,扶雪倏然一惊,顾不得二姑娘的情绪,忙忙转身回去敲门提醒殿内的二人。
    邰谙窈看着扶雪的背影,她转头朝宫门的方向看去。
    一阵不紧不慢地脚步声靠近,这次,他没有坐着銮驾,她也还未跪下,一眼就看见了来人,未曾像想象中一样整日穿着黄色服饰,而是一身月银色常服,神情淡淡地跨过门槛,宫人有条不紊地跟在他身后,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蓦然掀眸朝她看来。
    四目相视。
    他和她对视了一眼,桂树下,她一袭青色襦裙站着,清风无端勾勒出一番美景,他眼底未曾掀起波澜,侧眸看了两眼后,他恢复到微垂眼眸的冷淡模样,脚步不停地走过来。
    邰谙窈不曾愣住,她动作很快,在来人靠近前,堪堪一握的腰肢就折了下去,垂首安静地跪在地上。
    来人停了下来,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邰谙窈能察觉到他视线落在她头顶,叫人无端地紧张,呼吸也无意识地紧绷。
    也许是一个呼吸,也许是两个,他终于出声问:
    “邰家的?”
    他语气淡,问得也简单。
    但他的身份注定了无人敢忽视他的问题,邰谙窈也觉得这句话有千钧重,压得她眼睫轻颤:
    “臣女邰谙窈见过皇上。”
    时瑾初颔首:“起来吧。”
    邰谙窈站起来时,他已经转身踏上了台阶,邰谙窈默默地立在原处。
    距离殿门只有一步之遥时,张德恭刚要替他推开殿门,他忽然慢条斯理地停住。
    张德恭疑惑地看向他。
    时瑾初半偏过脸,声音依旧沉稳冷淡,让人捕捉不到一点多余的情绪,他说:
    “给她换双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鞋都不合脚,看来是个小可怜。
    女鹅:你说的对。
    【小时算是出现得比较早的男主了】
    【主宫斗,宫外戏份会很少,很快就会有位分入宫了。】
    第3章
    邰谙窈一直在等时瑾初进殿,才好坐下来,所以在看见张德恭转身朝她走来时,她惊愕地睁圆了杏眸,有点不解。
    等张德恭靠近,她握紧了手帕,低声些许疑惑:
    “公公,是有什么事嘛?”
    她轻抿唇,整个人有点不自在和忐忑,仿佛是担忧有什么失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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