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尉省到了,与京城已相距千里。

    “诸位客官慢走!”

    船老大满面春风,时不时抱拳施礼,嗓门洪亮嚷道:“客官们返程的时候,若是逢双的日子,还请多多惠顾小船。”

    船舷与码头之间用两尺宽的厚木板相连,人走上去时,木板颤巍巍。

    “已是午时,此处距河间还有二百里,据说都清晨开船,咱们可能要等明天了。”容佑棠扼腕痛惜被白耽误的半天一夜!刚沿着木板踏上船舷,一低头,就看见下方深不见底的暗绿河水,登时腿软止步。

    船老大听力过人、记性甚佳,他笑道:“公子,眼下确实没有去河间的船啦,您几位进城歇一晚,明日请早过来,那几艘船卯时左右启程。”

    “多谢提醒,我们记着了。”容佑棠一拱手,不便阻塞出口,迈着软腿紧随同伴之后踏上木板。

    “你们人多,倒也不必害怕,只是到了河间尽量要住大客栈、夜里千万别出去逛,出门在外,‘平安’二字最要紧!”船老大热心嘱咐。

    殿后的齐志阳转身抱拳致谢,尚方剑缚在腰腹间。

    半个时辰后,容佑棠等人入住宁尉省城的长平客栈。

    “限期一月,来回路上至少十天。”齐志阳也十分心疼等船的半日一夜。

    容佑棠宽慰道:“没事,咱们明儿赶最早的船,傍晚就到河间了!走,弟兄们一块儿下去好好吃顿饭,齐兄之前来过宁尉吧?”

    齐志阳笑道:“来过两次。关中军营距此处虽说只有五百里,但无令将士不得擅自远行,我借着办差的机会才来的。”

    随身两名禁卫保护,二人边走边聊,下去客栈大堂,其余六名禁卫已挑了一张大圆桌坐等,见了钦差纷纷起身相迎,客套后入座,众人都身穿寻常衣袍。

    小二殷勤小跑近前,嘴甜得像抹了蜜,介绍了好一大堆“镇店之宝”。

    “酒不要,我们赶路。”齐志阳温和道:“容弟,你点吧。”

    容佑棠忙谦道:“小弟不熟悉此地风味,还是您点吧。”

    推让一番后,最终由齐志阳点了菜。容佑棠与同伴闲聊说笑,席间气氛融洽和乐,上菜后,原本拘谨的禁卫们渐渐放开了,以茶代酒,轮流敬了两名钦差。

    乘船的三四天多半啃干粮,短暂停泊渡口时吃过两顿面,此刻对着一桌热饭菜,几人暗中用银针逐一验过后,个个吃得头也不抬!半句废话也无。

    正当容佑棠埋头狼吞虎咽时,对面角落突然响起小婴儿特有的哭声:“哇啊哇啊……咳咳呜哇哇……”哭声异常尖亮急促,上气不接下气,瞬间引起众人注意。

    客栈大堂颇为宽敞,隔着好几张桌,容佑棠捏着筷子不动,疑惑扭头望去:只见角落小方桌对坐一男一女,女人抱着襁褓,侧脸暗黄消瘦,不停哄孩子;男人喝得醉醺醺,重重一拍筷子,暴躁喝道:“哭哭哭!野种赔钱货,就知道哭,老子的福运全被她哭跑了!”

    女人不敢吭声,眼眶红肿,低头哄孩子,抬袖扭头拭泪时,五官竟十分标致。

    “臭婆娘,你还有脸哭?你给老子戴绿帽,六个月就生下野种,还骗我是提早?老子掐死她算了!”醉汉说着便动手拉扯襁褓,女人哀求撕扯,婴儿放声大哭。

    ——之前的哭声所有人只当小孩子闹觉,此时却纷纷听出了凄厉的意味。几个邻桌看不过眼,好言相劝。

    容佑棠放下筷子,忍不住站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见一名年轻禁卫讶异嘀咕:“哎,那女人不是凝翠阁的人吗?出来过得这么惨!”

    第109章 鸿门

    凝翠阁?

    容佑棠倏然双目圆睁:

    她是凝翠阁出来的谁?会不会是殿下正在暗中追查的白琼英?

    自从庆王告知其生母淑妃当年意外死亡的疑点后,容佑棠牢记于心,时不时询问追查结果,平时听见略相似“白琼英”名字的女子都会格外注意几眼。

    他太想帮助庆王了!

    容佑棠心如擂鼓,强压下激动忐忑,定定神,转身,寻常好奇地轻声问:“不会吧?她是宫女?”

    名为黄立的年轻禁卫点头:“瞧着就是凝翠阁的。年初她病得很厉害,没法继续当差,公公把人抬到侧门,我们接手,按例把她送去天庵堂了。”

    “我也记得。”另一个名为李小山的禁卫怜悯之余,纳闷问:“可她是二等宫女啊,多少应该攒了些银子和赏赐,怎的出来过成这样?”

    容佑棠的手在宽袖筒里握拳,用力得筋骨凸起,面上却不显半分。他同情地猜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唉,也许她的银钱都拿去看病了。”

    同伴们纷纷点头。

    齐志阳的老母亲病弱,一年到头寻医问药,他感同身受道:“多半是。这年头,请个略有名的大夫上门,诊金加抓药至少一两,假如一月来个三回,普通人家哪里撑得住?长此以往,纵有金山银山也是不够的。”

    众人心有戚戚然,深表赞同。

    “唉,不容易啊。”容佑棠心不在焉地附和。他迫使自己坐下,转身扭头,仔细审视对面角落:众目睽睽之下,撕扯的夫妻迅速被店小二和邻桌食客分开,掌柜正在劝解。

    婴儿哭得哑声,女人泪流满面,频频抬袖抹眼睛,心疼地哄孩子。除了刚才的呼救求饶,她半个字没多说。

    醉汉满脸通红,浑身瘫软趴着,有气无力地捶桌,醉得有些大舌头,骂骂咧咧道:“你个臭、臭婆娘,臭不要脸!你说,孩子、孩子究竟是谁的?老子杀了一辈子的猪,宰个奸夫也容易,你说,你说!奸夫是谁?”

    劝诫间,掌柜竟是认识对方的,他无奈道:“王二,你来惠顾我很高兴,可别三天两头地闹家务事儿啊,你把你婆娘孩子带回家教行不?”

    醉汉丝毫不理睬店家,继续伤心道:“你险些被土匪抢去做压寨夫人,老子及时救了你,你、你当时并没有被土匪侮辱,奸夫到底是谁?谁?”他悲从中来,嚎啕痛哭,发起了酒疯:脑袋把桌面撞得“嘭嘭”响,一甩手,把酒菜全扫落在地,食物酒水一片狼藉。

    “哎,哎哟,王二,住手,快住手,别影响我做生意!”掌柜大呼倒霉,脸色黑如锅底,忍无可忍怒喝:“王二家的,你倒是把你男人弄回去啊,每次都木愣傻站着!我究竟得罪谁了我?”

    女人终于开腔,哽咽凄楚道:“掌柜请息怒,实在给您添麻烦了。奴、我也劝的,可他不听,有什么办法呢?如今他醉得这样,说不通道理,我又没力气带他回家。”她字正腔圆,口齿清晰,温柔有礼,语毕,抱着孩子屈膝垂首,仪态无可挑剔地福了福,对掌柜说:“我代当家的给您赔罪了。”

    一看便知,此女绝非单纯庄户人家出身,必定受过严格的教导。

    掌柜自认倒霉,挥挥手,懒得为难女人孩子,没好气地吩咐几个小二:“算咱倒霉!你们赶紧把他送回家去,不能影响其他客官。”

    “好嘞。”

    “行吧。”

    几个小二一脸的不耐烦,七手八脚把醉汉抬走了。

    很快的,大堂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客人们不过议论鄙夷几句,随即彻底抛之脑后。

    容佑棠却久久无法平静!他坚信:

    刚才名为“祝小英”的女人必定在皇宫待过多年。

    九皇子身边跟着许多内侍和宫女,容佑棠经常探访九皇子,自然熟悉大内宫女的举手投足、行事作风——她们遵守同一种规矩、受同一种训练,久而久之,人的气质就固定了,出宫后无论境遇如何,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宫廷侍女的韵味。

    心潮起伏,容佑棠凝神沉思,捏着筷子一动不动。

    “容弟,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齐志阳关切问。

    “哦,不是。”容佑棠回神,笑着抬头,泰然自若道:“刚才吃得太急了,我缓口气。”

    齐志阳不知内情,遂信以为真,趁夹菜的空隙打趣道:“莫不是我吃得太快了、带得你不好意思慢?哎,在军中习惯了,哪怕不赶时间吃饭也快,你慢慢的,别着急。”

    容佑棠嘻嘻哈哈混了过去,饭毕,他们各自回房小憩,舟车劳顿的,铁人也累。

    “容弟,你左右对面都是自己人,有事就喊,尽管安心歇息。”齐志阳身负多人嘱托,守诺地照顾小兄弟。

    “行!”容佑棠爽快点头,感慨道:“今天养足精神,等到了河间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那是自然。”

    “我就在隔壁。”齐志阳关门前不忘告知,他的左手始终虚握腰腹间的尚方剑,与两名禁卫同屋,严加防备。

    “好的。”容佑棠笑眯眯颔首。

    “喀喇”一声,门关上了。

    此时已将近傍晚。

    容佑棠屏息片刻后,“蹭”一下弹起来,疾步走到窗前,推开小半扇窗,俯瞰宁尉省城街市。半晌,他合上窗,激动兴奋地绕着圆桌拉磨似的转圈,打定主意后才停下。

    “咳咳!”容佑棠清清嗓子,拉开房门,对面虚掩的门几乎同时开启,值守的禁卫黄立问:“大人有何吩咐?”

    “哦,吃得有些撑,躺不下,我下去听听书。”容佑棠拍拍肚子解释。

    “听书啊?”黄立放下心,与同伴交谈两句,欣然起身道:“卑职护送您。”

    “有劳了。”容佑棠满意地合上门,和黄立一起下去客栈大堂。

    客栈高两层,二楼住客,一楼大堂兼做饭馆,中间搭了个小台子,说书卖唱的只要抽出两成打赏给店家,即可登台献艺。

    “哟?还挺热闹的。”黄立乐道。

    “估计说书的口才很了得,这么多人捧场。”容佑棠穿梭在喝茶听书的几十人中,四处看看,欣喜地发现上午那对夫妻坐过的位置空着!他二话不说,状似随意地过去落座。

    “小二?”容佑棠扬声呼喊。

    “哎,来啦!”店小二满脸笑,灵活异常,一溜烟穿过桌椅和人群,热情洋溢,躬身问:“客官有什么需要?”

    容佑棠随手掏出一角碎银,递过去说:“你看着办,给上壶好茶、几碟子茶点。”

    “好嘞。”店小二喜笑颜开,收好银子刚要去准备,却看见出手阔绰的俊美公子哥抬起搁在桌面的手、掸掸袖子疑惑说:“怎么一股子酒味儿?”

    黄立瞬间想起刚才吃饭时的醉汉发酒疯,登时皱眉问:“莫不是那醉汉打翻的酒菜没弄干净?少爷,您快起来,咱换一张桌。”禁卫们遵从两名钦差的安排,有外人在场时改口。

    “啊?”小二愣了愣,忙不迭用抹布用力擦拭桌面,理智地没有分辨,歉意说:“真是对不住,二位客官请换另一桌。其实小的们已用热水擦洗好几遍了,哎,醉汉发酒疯,实在拿他没辙,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

    “无妨,我们知道不关你的事。”容佑棠理解地表示。他带着黄立换到隔壁更偏僻的一桌,只看得见说书人的侧脸。

    “哎哟,多谢二位公子宽宏大量。”

    小二感激之余,扭头吆喝来同伴、将客人要求交代清楚,随后加倍用力地擦拭桌面,一副想用抹布刮下一层木屑的架势,显然忿忿已久,嘀咕道:“王二从前挺好的,娶了媳妇才变成酒鬼。”

    这下,无需容佑棠开口,黄立就忍不住问:“你们都认识他啊?刚才闹得那样,家务事为什么不关起门解决呢?”

    小二顿时两眼放光,像是遇到了知音!他一边擦桌子,一边滔滔不绝讲述:“都认识啊!王二家世代屠夫,专杀猪的,血腥杀孽重呀,大伙儿平日有说有笑,但结亲时心里头难免有些想法,是吧?所以王二好大年纪也没讨到媳妇。不过,他大姑嫁到河间了,年初王二去探亲,竟然带回一个女人!”

    容佑棠强压下心潮澎湃,状似认真听书,慢悠悠问一句:“难道就是刚才抱孩子的?”

    小二眉飞色舞一击掌:“就是她!一开始我们都挺羡慕的,他媳妇标致嘛,而且成亲没多久就怀上了。”

    “后来呢?”容佑棠挑眉。

    “孩子怎么回事儿?”黄立纳闷追问。他曾抬过病重的白琼英出宫,虽然毫无交情,却有一两分同属宫廷的关注。

    小二长叹息,撇撇嘴,同情道:“后来糟心事儿就来啦:他媳妇六个月就生下八斤多重的女儿,还咬死是早生!蒙谁呢?谁也不是傻子。可怜的王二哟,还以为白捡个媳妇,没想到还白得了个闺女,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黄立噗哧半声,又迅速绷住脸。

    “原来如此。”容佑棠点点头,并未打破沙锅问到底,以免引起他人疑心。

    痛痛快快嚼了一通舌根后,小二心满意足道:“二位稍候,茶水点心很快奉上,不打搅公子们听书啦。”语毕,拎起抹布去别处忙碌。

    黄立叹息:“唉,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看着怪可怜的。“容佑棠轻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也对,日子是他们自己过的。”

    “阿立,宫女众多,你们怎么会记得她呢?”容佑棠压低声音,试探着问。

    “因为她是凝翠阁的,嗯……那里头一贯比较多事,她又是有头脸的大宫女,突发疾病被抬出宫,一路却没掉半颗眼泪,挺要强的,不多见,别的都哭得天塌了似的。”黄立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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