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英低眉顺目,恭敬聆听,却不附和也不接腔,深知皇帝只是私底下自言自语,并非需要谁一同谋划。

    傍晚·卓府正厅

    “容大人仗义相救,老朽感激不尽!”卓志阳起身,郑重一抱拳。

    “如今家里只有恺儿一个,他若有个好歹,叫我们老两口将来指望谁呀?”两鬓斑白的卓夫人哭肿了眼睛,嗓音嘶哑。

    容佑棠急忙放下茶杯,快步搀扶卓家家主,宽慰道:“卓老、卓夫人快快请起,您二位真真折煞在下了!我和恺哥在北营相识,朋友一场,岂能见死不救?可惜我无能,没帮上什么忙。”

    “容大人太谦虚了,犬子已细说了经过,老朽焉能不懂其中凶险?多亏有你在旁斡旋,小儿才侥幸活命。”卓志阳万分感激,他的长子卓恪因得罪长公主,被严惩打回原籍、终生不得入仕;次子上进勤恳,却被七皇子无赖纠缠,仕途坎坷,今日更险些丧命。接连种种不幸,打击得老人心力交瘁,衰弱惊惶。

    “哪里哪里,其实是陛下仁慈开恩。在前辈面前,在下岂能算‘大人’?不嫌弃的话,还请直呼名字。”容佑棠和善微笑,隐晦提醒对方注意态度。

    卓志阳一怔,竭力按捺满腔不甘与愤懑,屈服于帝王之威,脸色铁青,哆嗦道:“你说得对,恺儿确实、确实应当叩谢陛下开恩宽恕。”

    卓夫人恨七皇子入骨,憋屈至极,无奈势不如人,只能忍气吞声。她亲切挽起容佑棠的手,强颜笑道:“既如此,老身唤你‘佑棠’可好?”

    “好极,老夫人客气了。”

    “佑棠,难为你一下值就赶来探望,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卓夫人想起家道中落遭受的世态炎凉,悲从中来,忍不住老泪纵横。

    “贵客来临,别哭了,不像话。”卓志阳劝阻发妻。

    “留得青山在,您请多想想以后,千万保重身体。”容佑棠努力宽慰,担忧询问:“恺哥怎么样?”

    “杖责五十呢,打得皮开肉绽的,简直是要我的命呐!”卓夫人忿忿抱怨。

    “无知妇人,休得胡说!”卓志阳脸色突变,肃穆训诫:“咱们恺儿犯了错,挨五十板子算什么?他该打!”

    “我——”卓夫人闭嘴,噎得胸口疼,

    容佑棠安静垂首,佯作一无所察。

    “佑棠,老朽带你去瞧瞧恺儿。”卓志阳头晕脑胀,索性拉着容佑棠离开,让发妻尽情哭个够。

    片刻后

    容佑棠一踏进门槛,就听见卓恺气息微弱地解释:

    “……事发时在场,注定逃不脱干系。虽然相信庆王殿下会帮忙解释真相,可之前他已经因为七殿下和八殿下为我向陛下求情了,岂能连累殿下可能被陛下误会袒护外人?那万万不可。”

    “你趁着休沐私自入宫请罪,擅作主张,殿下很生气。”郭达沉声道。七皇子捣乱、连累庆王受伤、事故捅到御前,惹得龙颜大怒,非同小可,他少不得全程盯着。

    “将军息怒,我实在没脸再让殿下为难烦忧了。事发时,我确实冲动失敬、激怒了七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能把烂摊子丢给殿下收拾。”卓恺趴着,脸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床榻间散发浓郁的血腥混杂金创药气味。

    “唉!”郭达重重叹息,爱莫能助。

    “恺哥振作些,陛下并未让你离开北营。”容佑棠适时地安慰,直言不讳。

    “容哥儿来了?”郭达诧异扭头。

    “下官拜见郭将军。”碍于卓家父子在场,容佑棠中规中矩地施礼。

    “无需多礼。”郭达抬手虚扶。

    卓恺眼睛一亮,挣扎着撑肘立起上半身,激动道:“小棠,我今日入宫请罪,原本没想活着回家,多亏你在场求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若有用得上的时候,请尽管开口!”

    “恺哥说的什么话?忒见外了,况且我只是在旁边干着急而已。你快躺好。”容佑棠忙上前把伤患按倒。

    “好兄弟,你真仗义!当时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却冒险帮我。”卓恺感激至极。

    “我把恺哥当朋友,以后别再说客气话了。”容佑棠诚挚表示。

    卓志阳接过家仆端来的圆凳,招呼道:“佑棠,坐下聊。”

    “您老请坐,我站着就行。”容佑棠摆手道。

    在场郭达最尊贵,他爽朗地催促:“再搬个椅子来,卓老也坐。”

    “是。”

    四人相对,聊了约一刻钟,因伤患难以支撑,郭达便主动起身道:“卓恺,你安心养伤,殿下说了,叫你痊愈后仍回营当差。”

    “此话当真?”卓恺脱口问,双目圆睁,不顾一切撑着手肘立起半身。

    “你这孩子,没规没矩!将军出口岂有儿戏的?”卓志阳紧张训斥儿子,同样喜上眉梢,深深朝郭达躬身:“老朽教子无方,给殿下和将军添大麻烦了。”

    “卓老请起,真相如何咱们各自清楚,只是不宜宣扬。”郭达搀起卓志阳,语重心长鼓励卓恺:“男子汉大丈夫,无论多难,咬咬牙就扛过去了,切莫一蹶不振,辜负殿下的栽培之心。革职就革职吧,今后再努力挣!”

    任禁卫时革职杖责,颜面扫地;刚在北营升至校尉,又被杖责革职……万幸,庆王殿下不嫌弃我。

    眼泪滴在枕巾上,卓恺就势趴着磕头,咬牙哽咽道:“属下遵命!”

    “殿下和将军以及容大人的大恩大德,小老一家没齿难忘。”卓志阳颤巍巍下跪,被郭达和容佑棠一左一右搀起,开解半晌才离开。

    容佑棠回到家中时,天已昏黑,他心事重重,飞速吃饭沐浴洗漱,铺纸磨墨。

    “棠儿,练字呢?”容开济和蔼问。

    容佑棠摇摇头:“不是,我准备写份奏折。”

    容父兴致勃勃问:“你如今可以上奏折了吗?”

    “嗯。”容佑棠抬头,仔细端详养父眼尾密布的细纹、斑白的头发,再忆起愁苦忧伤的卓家二老,黯然忐忑,同时愈发坚定:不能再拖了!

    “那你快写,早点儿写完歇息,别忙得太晚熬坏了眼睛。”容父关切催促,细心给铺好了床褥,并找出儿子明早穿的衣裤。

    “知道了。”容佑棠深吸口气,稳稳提笔蘸墨,伏案疾书,将考虑多时的想法一一阐明。

    两日后休沐,恰好赶上庆王定的三日期限。

    容佑棠惴惴不安迈进门槛,袖筒里掖着写好的奏折。

    赵泽雍半躺半坐,床上支着炕桌,笔墨纸砚和公文铺了满桌,他以目光迎接容佑棠,讶异问:“怎的这么早来了?”

    “我睡不着,赶到城门口等开门放行。”容佑棠老老实实答。

    赵泽雍听得十分欢喜,心情大好,笑道:“急什么?本王就在这儿等着。用过早膳了吗?”

    容佑棠点头,手心一片汗,使劲捏紧袖筒里的奏折,准备在北营待两天详谈。

    “快脱了披风,上来喝茶暖暖身子。”赵泽雍拍拍烧得暖融融的炕床。

    “好。”容佑棠依言脱了披风,抖抖雪,奏折在袖筒里撑出模糊轮廓。庆王生性警觉缜密,他打量瞬息,好奇问:“你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容佑棠猝不及防,瞬间格外紧张,下意识把奏折一把塞进袖筒深处!

    “慌什么?”赵泽雍疑惑不解,低声说:“拿出来瞧瞧。”

    容佑棠捂住袖筒,心神大乱,愣愣凝视庆王,竟看得痴了。

    对视半晌,赵泽雍皱眉,笑意渐渐淡去,摊开手掌威严道:“拿来!”

    第166章 争执

    “我……”容佑棠唇紧抿, 慎重斟酌措辞, 把袖筒里的奏折慢慢抽出来,随即火速塞进去!咬咬牙, 又抽出来,再塞进去,如此反复再三。

    赵泽雍皱眉, 尽量缓和态度,耐着性子摊开手掌道:“究竟什么东西?拿出来瞧瞧。”

    “殿下,你不要生气。”容佑棠忐忑提醒, 终于下定决心,霍然将初步拟好的奏折抽出,捏在指尖。

    赵泽雍打量几眼, 了然问:“奏折?”

    容佑棠点点头。

    “你才晋升为侍讲学士,就需要上奏了?写的什么?”赵泽雍疑惑不解。

    容佑棠双手递过奏折, 小心翼翼地商量:“你看看,看完了咱们再谈。”

    赵泽雍接过,并未多想,展开,一目十行——刚扫了两眼,他震惊双目圆睁,低头凑近,而后“啪”地合上奏折!

    事出突然,赵泽雍毫无防备,难以置信地问:“你主动请旨外调河间?”

    “嗯。”容佑棠鼓足勇气颔首,站在榻前三尺处,两手无意识地绞弄手指。

    “是你自个儿的意思?还是被谁刁难排挤了?”赵泽雍话音刚落,瞬间醒悟,当即沉下脸,忍怒问:“莫非是父皇的意思?他赶你离京?”

    “不是!”

    容佑棠忙摆手,庆王反应皆在他意料之中,恳切解释道:“殿下息怒,您千万别误会,奏折是我自个儿琢磨的,与陛下无关,陛下丝毫没有赶、调派我离京的意思。”

    “为何请旨外放?人往高处走,自古地方官年年争评政绩优等,皆是为了进入京城,你却主动往外调!”赵泽雍满腹疑团,完全无法接受,不可避免地猜测:“别怕,你大胆实话实说,此举到底是不是父皇暗示?或者翰林院、户部、周家等为难你了?”

    “都不是,没有谁暗示明示,真是我自己的意愿。”容佑棠正色强调,讷讷催促:“你先别生气,看完再谈,好吗?”

    “哼!”

    赵泽雍板着脸,竭力镇定,又忽地展开奏折,勉强按捺情绪,逐字逐句看完,最后轻轻摊放在炕桌上。他略垂首,出神地盯着奏折,腰背笔挺,右手肘搁在桌沿,半晌没说话。

    卧房内一片静默,只听见外面将士们雄浑嘹亮的操练声。

    “殿下?”容佑棠手足无措,活像犯错之人一般杵着,眼巴巴等候庆王表态,心里极为难受。

    许久,自尊严重受挫的赵泽雍终于开口,嗓音低沉,隐约显露愧疚与落寞:“本王护不住人,让你受委屈了,所以你才想离开京城。对吗?”

    “不不不!”

    “殿下,我绝对不是那意思!”容佑棠慌忙摇头,坚决否认,义正词严道:“您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庆王、是兵马大统帅,文韬武略本领高强,天下不知多少人仰慕敬佩您!我三生有幸,得以和殿下结识,乐得梦里都笑醒好几回。”

    赵泽雍目不斜视,心气相当不顺,威严道:“小容大人,你再如何恭维本王也没用!今天若说不出正当理由,这份奏折就——”他说着拿起奏折,作势要一撕两半。

    “哎,别撕!”容佑棠不假思索,快步上前伸手,却根本没机会触碰奏折!赵泽雍干脆利落把奏折扔进床榻角落,然后把容佑棠拽上炕床,掀开温暖被窝把人包住,语调平平问:“你今儿一大早到城门口等待开门放行,就是赶着送那东西来的?”

    那、那东西?

    糟糕,殿下比我想象的还要生气!

    “我只是想早点儿看到你。”容佑棠轻声说,他默默脱了靴子,与庆王并肩而坐,被子盖到腰间,并顺手帮对方拉高了些被子,硬着头皮问:“几日未见,腿伤好些了吗?”

    “唔。”赵泽雍惜字如金,他恼怒时往往沉默寡言。

    想了想,容佑棠没话找话道:“陛下很关切,细细问了我关于你的伤势。”

    “若说父皇没有训诫你,本王是不信的。”赵泽雍面无表情地指出,不怒而威。

    炕床烧得温度恰好,暖洋洋,容佑棠很快止住入骨的寒冷颤抖,舒适吁了口气,搓搓手掌,豁达地说:“陛下不敲打我才奇怪了!看看吧,咱们这样,倘若被陛下撞见,一准当场仗毙了我!”

    “有本王在,你不可能被仗毙。”赵泽雍一板一眼地承诺,严肃问:“那东西你都给谁看了?”

    “谁也没给看!一写好就给您送来了。”容佑棠扭头仰脸,邀功似的,只差没把胸膛拍得震天响。

    “还算你清醒。”赵泽雍松了口气,满意颔首:“只要没送上去就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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