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佑棠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您是哪位?”张冬一看一听就觉得刺眼刺耳,他忠心耿耿拥护自家少爷,昂首挺胸。

    华服男子自信一笑,说:“在下元逸,此行乃陪同叔父前去拜会巡抚戚大人。”语毕,他笑吟吟,习惯性等着被追问或者奉承。

    然而,容佑棠无动于衷,恍若未闻。

    元逸脸上有些挂不住,面对异常冷淡的俊美知府,他着重强调:“家叔父乃雕州知府,您是否也去拜会巡抚大人?倘若双方能同行倒热闹些,我们有马车,匀出一辆没问题,唉,狂风大雪的,免得您骑马受累。”语毕,他直勾勾打量容佑棠,怜悯之余,眼底露出一丝鄙夷轻蔑。

    “哦?”

    容佑棠终于开口,镇定自若,意味深长,淡笑道:“原来是元公子,真真好气派威风,本官还以为是元大人呢。”

    “我——”元逸登时羞恼,想反驳又找不到合适措辞,憋得脸红耳赤,他在家乡算权贵子弟,仗着叔父的脸,鲜少遭遇暗讽,哪里承受得住?须臾,他咬咬牙,刻板地表达歉意:“大人昨儿半夜驾到,可惜家叔父年事已高,禁不起路途劳顿,早早歇下了,今儿醒来才听说您的消息,很是惊喜。”

    “有幸偶遇元大人,本官也非常惊喜。”容佑棠文质彬彬道。

    “请问公子在何处为官?”张冬笑眯眯打听,十分不满。

    元逸一怔,尴尬摇头,同时难掩自豪地说:“我目前还只是举人。”二十一岁的举人,并不多见。

    “哎呀!原来是举人老爷,失敬失敬。”张冬惊奇大叫,热情洋溢,夸张地躬身行礼,吸引驿站杂役并二楼上房栏杆处许多人注意。

    如此一来,元逸站不住了,他的书童也轻轻拉扯其后摆,元逸强笑着,干巴巴拱手道:“今日有缘认识容大人,实乃三生有幸,学生给您见礼了。”

    容佑棠有所察觉,他正位于天井旁,突然抬头往二楼一扫,果然看见一片银灰袍角飞速隐退!他暗笑低头,朗声道:“元公子乃元大人高侄,何需多礼?”

    “应该的,应该的。”元逸努力挤出笑脸,有些懊悔自己一开始的轻慢态度。

    容佑棠莞尔,没再说什么,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元逸想也没想,下意识退避让路,脑海一片空茫,直到对方走远,才猛地回神,抬手急呼:“哎!”

    “公子,大人吩咐您邀请容大人同进早膳呢。”书童耳语提醒。

    “人都走远了,你现在才吱声?有什么用?”元逸恼羞成怒,原地踌躇片刻,终究拉不下脸求见容佑棠,灰溜溜返回二楼复命。

    容佑棠大踏步行至前堂,卫杰高声挥手:“大人!”

    “诸位都早啊。”容佑棠眉眼带笑,落座火塘边的圆桌,刚坐定,卫杰就凑近告知:“半刻钟前,那位元大人派幕僚来了一回,说是请你一齐用早膳。”

    “幕僚?”容佑棠抻抻衣袖,眉毛也没动一下,沉稳平静,微笑道:“无功不受请,那怎么好意思呢?况且咱们身负重任,急于赶路,实在抽不出空。这样吧,冬子,你去回元大人,就说他的盛情美意我心领了,但由于时间紧迫,下次有机会再登门拜访吧。”

    “是。”张冬领命,蹬蹬蹬跑去后院上房。

    其实卫杰刚才闻讯目睹了半程,只是并未露面。众人中仅他与容佑棠同桌用膳,撇撇嘴说:“元家人挺傲慢的。”

    “地头蛇难免傲慢些。”容佑棠直言不讳,小厮忙碌给盛粥舀汤布膳,他挥挥手,催促道:“我自个儿动手,你们快吃,待会儿还得赶路。”

    “是。”

    “谢少爷。”

    卫杰两口吞掉一个包子,呼哧灌了半碗粥,底气十足,宽慰道:“哎,地方上什么人都有,咱们身负要务,懒得理睬那些个狂傲之徒。”

    “大哥说得很是。”容佑棠欣然赞同。

    此时此刻

    驿站后院上房内

    “还没到巡抚衙门,你们就惹麻烦!此处不便行家法,你们几个即刻回府,待本官腾出手再说。”雕州知府元白喝令,他五十开外,精神矍铄,一眼望去整张脸眉毛最突出:乌浓粗硬,且斜向上挑。

    “是。”

    地下跪着的两名管事并两名美貌侍女战战兢兢告退。

    “叔父消消气。”元逸唇紧抿,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忿忿道:“容大人好生无礼,居然打发个小厮来回绝您的邀请!昨夜谁让他来得晚啊,难不成让咱们醒来给他挪房间不成?”

    “他的礼数暂且不论,你失礼却是有目共睹的。见了知府,为何不及时行礼问好?”元白冷冷质问。

    “我——”元逸悻悻然,嘟囔道:“侄儿知错了。”

    “一共六间上房,你我各占一间,携带的贵重贺礼占一间,两个管事倒勉强罢了,你的侍女算什么东西?悄悄儿也占去一间。导致喜州知府入住下房!”元白脸拉得老长,“呯”的拍桌,怒道:“我昨夜听见了动静,但没醒,当时并不知道上房已满,想着今早再会面。你们居然一齐装傻充愣?来人可是个知府!我知道你的心思,听见些京里的流言蜚语,就浮想联翩、就不敬朝廷命官,简直狂妄无知!”

    “叔父息怒。”元逸理屈词穷,垂头丧气。

    “无论其私德如何,容佑棠是古往今来罕见的少年状元郎、十七岁的知府,你配给他铺纸磨墨不配?”元白劈头盖脸地训斥,顿了顿,他颇为诧异,皱眉评价:“方才观其言行举止,绝非和软好拿捏的,年少但老成。”

    哼,您老亲口承认昨夜听见动静但安卧于榻,分明也是瞧不起容佑棠……

    元逸满腹牢骚,争辩道:“并非我污蔑,京城官场都流传容大人断袖、攀上庆王惹怒陛下,所以才腊月里被赶到喜州——”

    “是又怎么样?”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目前比你尊贵多了!”元白气不打一处来,复又拍桌,严厉喝令:“我吩咐你邀请容大人一同进膳,你却打发幕僚去,还有脸责怪人打发小厮回绝?胡闹!尽败坏我的事儿!还不赶紧再去请?”

    “我——”

    “嗯?”元白怒目而视。

    “是。”元逸无奈屈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楼,慢吞吞,暗骂:神气什么?不过一个俊俏小断袖!

    然而,当他行至前堂时,却听见驿站管事报说容佑棠一行正准备启程离开。

    “什么?”元逸呆若木鸡,难以置信,赶紧拔腿追出栅门外,恰巧看见容佑棠翻身上马,他急忙大喊:“且慢!”

    “容大人,等等!”

    容佑棠坐稳,勒马,疑惑扭头。

    “容大人且慢!”情急之下,元白飞奔阻拦,不慎被松软积雪一绊,头朝下摔向扬起的马蹄——

    第176章 上峰

    “啊!”元逸惊恐惨叫, 意外摔倒时根本收不住去势, 他畏缩抱头,逃避似的双目紧闭。

    容佑棠吓一大跳, 猝不及防之下,本能地勒转马头,喝道:“躲开!”

    “大人小心!”

    “少爷!”

    护卫小厮们胆战心惊, 飞速策马靠近,霎时围了一圈。

    马蹄高扬挥向半空,几乎人立, 容佑棠凭借熟练的骑术,电光石火间挪了两步,避免踩踏蹄下之人。

    与此同时, 卫杰挨得最近,他反应奇快, 两腿一夹马腹,飞窜往前,整个人伏低趴着,箭一般掠过,上身猛地斜往下一滑,伸手揪住元逸——随即顺手丢出一丈远!

    “嘭~”的一声,元逸脸朝下摔进积雪堆里,心狂跳脸苍白,再不复风度翩翩佳公子的倜傥模样。

    “大人,没事吧?”“少爷,您怎么样?”亲信紧张询问,容佑棠摇摇头,惊魂甫定,沉下脸怒问:

    “元逸,你这是什么意思?”

    “擅自拦截朝廷命官车驾、险些害得我们大人受伤,你好大的胆子!”护卫厉声喝骂。

    卫杰眉头一皱,翻身下马,乌油发亮的马鞭凌空“噼啪”一甩,指着罪魁祸首,吼道:“说!谁指使你来谋害我们大人的?”

    谋害?

    “我、我没有,没有!”元逸瞠目结舌,一阵阵后怕,吓得后背冷汗涔涔,浑身瘫软坐在雪堆里,慌忙摆手,磕磕巴巴辩解:“别、别误会,我只是奉叔父之命邀请容大人同进早膳而已——”

    “难道是元大人命令你蓄意拦截我们大人车驾的?”卫杰打断质问。

    “不不不!”

    元逸叫苦不迭,羞愤交加,但自知有错,竭力冷静,解释道:“容大人千万别误会,方才都怪在下情急莽撞,并非有意惊扰,与家叔父无关,请您明鉴。”

    容佑棠端坐高头大马,面无表情说:“元大人诚邀,本不应辞,可惜本官急务缠身,无奈只能回绝。你刚才二话不说,冲出来就拦截马匹,幸亏相安无事,倘若不幸造成伤亡,责任谁担负?”

    事故突发,吸引不少人奔走旁观。

    “大人,仅凭贸然拦驾这一条,您就可以治他的罪!”卫杰威风凛凛地提议。

    容佑棠缓缓颔首,目不转睛。

    “大人息怒,我绝非故意,只是着急邀请而已啊。”元逸苦着脸叫屈,被书童搀扶站起,绛紫锦袍沾了半身雪,冠发凌乱,狼狈不堪。

    “众目睽睽,你不管不顾横冲直闯,真是、真是……令本官叹为观止。”容佑棠意味深长地评价。

    元逸斜睨,厌恶剜了一眼围观的驿站杂役,咬咬牙,躬身拱手道:“学生一时情急,不慎失礼,还望大人开恩宽恕、海涵见谅。”

    容佑棠微微笑着,通情达理地说:“元公子奉元大人之命行事,格外尽心,本官理应谅解,起来吧,无需如此。”

    雕州富庶,元知府腰杆子硬;喜州贫穷,容知府新官上任。再忆起昨夜的上房风波——啧啧啧!众杂役恍然大悟,自认为窥破了秘密,个个心照不宣,抄手拢袖,挤在栅门后津津有味地探头探脑。

    元逸家境富裕学业顺利,在雕州一贯横着走,此刻困窘得如坐针毡。为了尽快脱身,他自叹忍辱负重,“扑通”跪下,艰难开口:

    “学生惊了大人的驾,论罪当罚,求大人降罪。”哼,即便我主动请罪,你就当真敢降罪吗?

    容佑棠斯文稳重,温和道:“元公子快快请起,本官与元大人同朝为官,哪能因为小事责罚你呢?”

    果然!

    我就知道,你不敢把我怎么样!

    元逸得意窃笑,依言起立,口称:“多谢大人饶恕。”

    “你没受伤吧?”容佑棠亲切问。

    “学生无碍。”元逸摇摇头,屈辱感消褪许多。

    “没事就好。”容佑棠欣慰点头,转而叮嘱:“本官急于赶路赴任赈灾,你回去转告元大人一声吧,改日有机会再登门拜访。”

    “是。”

    容佑棠不再看元逸一眼,调转马头,脚后跟轻磕:“驾!”他扬鞭策马,被亲信们簇拥着远去,马蹄溅起雪花白茫茫。

    元逸目送片刻,暗中狠狠“呸”了一口,脚步又急又重,一阵风般刮回后院复命。

    “什么?”

    “容佑棠当真走了?”元白错愕失色。

    “千真万确!”元逸忿忿不平,委屈至极,细细把经过说了一遍,恨恨道:“忒嚣张了!他目中无人,完全没把您放在眼里。叔父,可见‘无风不起浪’,京城传言原是真的,容佑棠单靠攀附庆王步入仕途,其本人涵养礼仪极差,狂妄自大——”

    “够了!”

    元白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侄子,没好气地呵斥:“你为何鲁莽拦截马匹?自己闹了笑话,还有脸讥笑他人,愚蠢而不自知。”

    “我……”元逸脸红脖子粗,羞恼又失落,很不服气道:“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喜州与雕州紧邻,历任喜州知府都免不了求您财物方面的帮扶,面对一大团乱麻,容大人到时肯定得登门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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