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致远:“你喜欢吃螃蟹?”

    “嗯。”

    这话倒是真的,颂然口味特别,喜欢所有带壳的海鲜。

    贺致远便问:“喜欢哪一种,大闸蟹还是帝王蟹?”

    “都不是,就是普通的梭子蟹。”颂然说,“大闸蟹油膏太足了,挺腻溜的,我不怎么喜欢吃。”

    反正也不怎么有机会吃到。

    每到秋蟹上市,那动辄百元一斤的价牌能把颂然吓退十步。他一个月入三四千的小画师,能吃饱饭已经很不容易了,螃蟹什么的……最多也就过个眼瘾。

    贺致远却记下了他的喜好,提议说:“合生汇新开了一家吃螃蟹的地方,等我回来,找一天带你去吃。”

    “啊?”颂然受宠若惊,“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你破费呢,多不好意思啊。”

    贺致远不介意为他破费,何况一餐千余元的螃蟹宴也实在称不上破费,三两句就把这事敲定了下来,没给颂然第二次拒绝的机会。他正准备问颂然还有什么喜好,电话那头响起了啪嗒啪嗒的拖鞋踩地声,然后是布布娇软的嗓音:“哥哥,我洗了两个苹果,一个大,一个小,你要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颂然想一想,说:“要右边的。”

    布布嘻嘻哈哈一阵笑:“右边是小的,左边是大的,哥哥运气太差啦,再猜一次!”

    颂然于是改口:“那要左边的。”

    “猜对啦,给你!”布布欢悦地说,“哥哥吃大的,布布吃小的,这样才对嘛。”

    接着贺致远就听到了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音,起先模糊,后来清晰了许多,仿佛是故意凑到听筒前,向他炫耀这个苹果有多么脆爽甘甜。

    “拔拔,你听到了吗?”布布乐悠悠地说,“我和哥哥在吃苹果,你不在家,没得吃!”

    几天不见,还学会嘲讽了。

    贺致远颇觉好笑,颂然也乐得不行,伸手戳了戳布布的小腮帮:“不许欺负爸爸。”

    “喔。”

    布布点点头,又啃了一大口苹果,小屁股一扭一扭的,想把布兜兜挤下御座。布兜兜龙颜大怒,尖爪出勾,扒住颂然的睡裤呜呜低叫,最后还是输在了体型上,被布布一屁股铲开,骨碌滚进了抱枕堆里。

    时钟拨到九点五十分,布布与布兜兜已经重归于好,正趴在地毯上一块儿玩铃铛球,滚过去,推回来,叮铃当啷满屋响。

    颂然铺开一张画纸,与贺先生聊起了新的话题——关于颂然的职业。

    一个擅长带孩子又擅长绘画的年轻人,贺致远根据经验,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位小学美术老师,颂然飞快打着商稿草图,笑着说:“我要是有这么稳定的饭碗就好了,可惜没有啊。我是个画插画的,儿童插画,给小朋友读的童话故事配插图。收入不太稳定,一会儿够一会儿不够的,勉强能算自由职业吧。”

    “听上去很有意思,挺温暖。”贺致远起了兴趣,“当初怎么想到做这行的?”

    颂然笔尖一停,回忆道:“我家里不是弟妹多嘛,弟妹多,热闹是热闹了,麻烦也不少,看画册就是一个大问题。小孩子都挺喜欢看画册,爸妈又没余钱买太多,来回就那么几本,一个一个排着队等,可怜巴巴的,弄不好还打架。我那时候是家里年纪最大的,能自己去书店,就经常临摹新画册给他们看。小萝卜丁绕着我坐一圈,我画一张,他们读一张,时间长了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好像有一点天分,索性拿它当职业了。”

    这段经历其实极其苦涩,远没有颂然所说的那么温馨,但是时间长了,他苦中作乐,也就把它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故事。

    贺致远想象着颂然被一群幼童围绕的画面,觉得浑然天成,毫无违和,仿佛这个青年天生就该属于热热闹闹的孩子堆。他兴味更浓了,便问:“后来在哪儿学的画?s市美院?”

    “我……”

    颂然僵了僵,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美院。

    这样高大上的艺术殿堂,一直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颂然只念到初中,绘画基础薄弱,理论知识更是接近于零。福利院的孩子们视作珍宝的画功,放在业内一文不值。出来闯荡的头两年,他夹在一群科班出身的画师中间,投稿频频遭拒。现在情况稍微好转,大部分时候他可以凭实力说话,但在某些场合,学历依旧是他无法弥补的短板,也是除了没有双亲之外,少数会让他感到自卑的事情。

    儿童杂志社附近有一所高中,颂然每次去交稿,看到几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谈笑着路过,都会忍不住心生羡慕。

    “我……我不是美院毕业的,也没系统地学过绘画。”颂然有些慌乱,“之前在一个老画家那儿听了几节课,基本上算是自学的吧。”

    隔着电话,贺致远没能感受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只当他兴趣使然,在专业外抽空学了绘画,夸了他几句有魄力。

    颂然干巴巴笑道:“还好啦。”

    心里却一阵阵发虚,草稿也画不下去了,只得搁笔。

    他怕贺先生往深里追问一些他答不上来的,赶忙把话题抛回去,反问道:“那你呢?你能做出小q这样的机器人,起码得读到……呃,读到硕士吧?”

    他说了一个心目中相当了不起的高学位。

    贺致远笑了笑:“差不多,我是人工智能方向的phd。”

    “呃,那……那很厉害啊。”

    听都没听说过。

    颂然尴尬地表达了景仰之情,然后就词穷了,心里越发郁闷,想着他和贺先生之间果然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两人在职业话题上进行得不太顺畅,贺致远慢慢也觉察到了,便说:“我们聊聊别的?比如你和布布周末计划,明天有安排了吗?”

    “明天有的!”颂然眼神一亮,“我想带布布去欢乐谷,可以吗?”

    贺致远怡然应允。

    他已经很久没带布布去过游乐场了,颂然愿意代行家长职责,陪布布开开心心地玩一天,他乐意之至:“稍等,我给你们买票。”

    颂然忙说:“不用了,林卉买好票了。”

    “林卉?”

    贺致远下意识皱眉。

    “嗯,是这样的,她想弥补昨晚的错误,所以给我们买了票。”颂然解释道,“明天她陪我们一块儿去,您介意吗?”

    贺致远面色微愠,本能地感到不舒服。

    坦白说,他是介意的。

    不是他记仇,也不是他对林卉抱有成见——贺致远这个年纪,气量远不至于小到和一个初入社会的小姑娘计较什么,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的缺席。

    颂然带布布去游乐园,如果一定要有第三个人在场陪同,那么显而易见,这个人应该是他。他是布布的父亲、颂然的朋友,他的陪伴才称得上名正言顺。林卉好心好意以此“弥补”,说不上有错,却令他产生了“领地”被侵占的恼怒感。

    更恼怒的是他远在大洋彼岸,分身乏术,明知“领地”失守也夺不回来。

    “贺先生?”电话那头连叫了好几声,“我会注意布布的人身安全,不让他玩惊险项目,林卉也会帮我看着的,这样可以吗?”

    颂然又期待地问了一遍。

    贺致远勉为其难道:“可以,你们好好玩吧,记得多拍些照片。”

    话末他又嫌参与度不够,以家长般的态度叮嘱了几句:“你自己也别玩太惊险的项目,尤其是跳楼机和过山车,设备都不算新了,容易出事。明早我让公司派车来接你们,下午早点带孩子回家,到家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

    颂然握着手机,心头一阵暖热。

    早点带孩子回家、到家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这些话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只能在电视剧里听到的。他以为这仅仅是台词,现实中没有谁会这样表达关心,可是,贺致远对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很温馨。

    颂然点了点头,答应道:“贺先生,我会早回家的。”

    第十五章

    day 06 08:00

    为了给布布一场完美的欢乐谷之旅,颂然做了大半个晚上功课,打印出正反两面a4纸的游玩攻略,时间精确到分钟,花销精确到角币,自认无懈可击。

    第二天早晨,贺致远派了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来接他们,颂然拎起双肩包,信心满满地带着布布上了车,结果一到地方,他瞬间傻眼——欢乐谷周末开门堪比台风天开闸泄洪,乌压压的游客浩荡成军,迅速吞没了每一个游玩项目、表演场所、零食店和纪念品商店。颂然还没迈出去一步,目所能及的排队围栏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这要来个航拍,画面就好比章鱼喷出一大团墨汁——整个欢乐谷都黑了。

    布布不知情况的严重性,左顾右盼,拍手惊叹:“哇,好多人!”

    颂然附议:“是啊,好多人。”

    这下要排队排死了。

    林卉是自己坐地铁过来的,发了个汇合点信息到颂然手机上。颂然怕布布被人踩伤,把他抱到肩上,让他骑着自己的脖子找路。两个人跋山涉水,举步维艰,终于穿越了层层人潮,在某座雕像旁顺利与林卉汇合。

    小姑娘今天化了精致的淡妆,看上去唇红齿白,娇俏可人。

    四月天,她也不畏寒,穿了一条粉白的蕾丝裙,梨花头的发梢烫得比之前更卷了,一弹一晃地贴在颊边。除此之外,她的脑袋上还长出了两只亮眼的白色猫耳朵。

    三人一见面,林卉变戏法似地又掏出两只猫耳朵头箍,一大一小,给布布和颂然各自戴上:“人家一看到猫耳朵,就知道我们三个是一起来的,也不怕走丢啦。”

    她在胸口比了个爱心手势,对颂然明送秋波。

    颂然的异性恋天线依旧不工作,信号接收失败,以为她在cos猫娘卖萌,热情地夸了一句:“pose挺可爱的。”

    林卉被亲手扔出去的回旋镖击中胸口,一阵疯狂飙血。

    布布非常喜欢猫耳朵,拨了拨自己头上的,又拨了拨颂然头上的,伸出小手指一个一个数:“一只布兜兜,两只布兜兜,三只布兜兜!”

    他努力仰起脑袋,想瞧瞧自己戴猫耳朵的样子。数次尝试之后,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遗憾地耷拉下了眉毛。

    颂然飞快从背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打开翻盖,递到布布面前。

    布布对镜欢呼:“哇,我好可爱!”

    “好可爱”的三只布兜兜手牵手,结伴进园去。

    园区内游客熙熙攘攘,颂然怕布布跑丢,就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张白纸、一卷双面胶和一支水笔,做成一只简易手环扣到他手腕上,又端端正正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

    林卉惊呆了:“你连双面胶都随身带?”

    颂然一脸理所应当:“必须啊。”

    林卉风中凌乱。

    刚才的小镜子属于日常用品,她包里也有,不足为奇,但是带一卷双面胶出门……这脑回路她就无法理解了。

    这时的林卉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一整天,她将会充分领教到颂然带孩子的功力。

    写完联系信息,颂然严肃地向布布确认了一遍安全知识:“如果你找不见哥哥姐姐了,应该怎么做?”

    布布高高举起小手,有模有样地回答:“应该找穿制服的警察叔叔,给他们看手环!”

    “答对了,我家布布真聪明。”颂然揉了揉他的脸,“可以走喽!”

    事实证明,这看似鸡肋的二道保险还真不是杞人忧天,差一点派上用场。

    布布最近天性释放得略过,进园之后犹如一条泥鳅钻进湿土,东奔西蹿,溜起来比猴子还快。颂然2.0的视力也不管用,好几次一个不留神孩子就跑没了影。亏得林卉送的猫耳朵是白色,在人堆里一蹦一跳的足够扎眼。颂然追着这一抹亮色玩贪吃蛇,才免去了焦头烂额等警察电话的局面。

    今天的主角是布布,颂然和林卉自己没怎么玩,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儿童项目上,例如海洋公园和金矿镇。布布对每一个项目都抱有极大的兴趣,连喷泉广场也不放过,趁着颂然和林卉排队买冰激凌,冲进去就淋了一头一身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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