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太空旷了。

    放在茶几上的书很厚,每一册都是英文原版,标题里要么是意义不明的缩略语,要么是不常见的长单词。颂然初中学历,认得的单词数量有限,好不容易看到最下面一本的标题只有三个词,其中两个都认识,一个“自然”,一个“语言”,立刻翻开读了读——标题还能读懂三分之二,目录直接跳入另一个次元,再往后一翻内容,每页都堪比天书,大片艰涩的英文段落夹杂着复杂的表格与代码示例,除了冠词,他几乎全不认识。

    颂然赶紧合拢这本书,放回了茶几上。

    理工科什么的……太吓人了,成天读外星文。

    以后还是别再尝试了解贺先生的专业领域了,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画几张水彩兔子卡片,送给贺先生当书签。再艰涩的专业书籍,有一只呆萌的垂耳兔蹲在书沿上啃萝卜,也会可爱起来。

    术业有专攻,职业无贵贱。

    贺先生会造机器人,他会画兔子,总体来说还是非常般配的。

    颂然一本正经地安慰自己。

    从前的他远远没有这么乐观,一定会陷在两个人的差距里出不来,可贺先生说了,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不是学历和收入,他要是再纠结,那就真的对不起贺先生的心意了。

    颂然愉快地拾掇了一下茶几,把一本本书册摞得规整清爽,然后走到大床边,期待地望着它。

    再过几天,这张床就要属于他了。

    指尖抚过平整的被褥,十几天没人使用,布料透着一丝凉意。他慢慢倾身下去,伏在床上,抓起唯一的那只枕头,嗅闻贺先生留下的味道。

    这应该是一个讲究的男人。

    没有烟草味,甚至没有一点酒精味。纯粹的男性体息带了一抹淡淡的香水尾调,沉幽、浓郁、性感,浸润了他的呼吸,也摇颤了他的神经。

    颂然喜欢极了。

    他觉得,他的想象大概出了差错。拥有这样味道的贺先生,一定比脑海中那个平凡无奇的it大叔要好看一些,再好看一些,或许……算得上帅气。

    颂然猛地撑床站起来,扔下枕头,开始满屋子寻找贺先生的照片——即使他心里明白,按贺先生的性格绝不会摆照片在卧室里。他仔细搜罗了一圈,除了抽屉与衣柜,所有边边角角都找了,还是没发现相框之类的东西。

    唉,果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颂然失落地坐在小沙发上,心里越来越痒,像是被羽毛挠了咯吱窝。

    他太想见贺先生了,要是现在忍不住去讨照片,会不会被笑话?早知道今天难熬成这样,之前那次视频的机会就该牢牢抓住,哪怕抱着布布一起也好啊。

    颂然后悔莫及,窝在小沙发里,盯着对面那堵墙发呆。

    然后,他被墙上一幅装饰画吸引了视线。

    这是一幅内容很少的装饰画,正方形的白纸上画了两对小脚印,一对稍大些,钴蓝色,另一对稍小些,翠绿色。

    这幅画玲珑可爱,与卧室的风格不太搭。

    颂然感到奇怪,于是走到那幅画跟前认认真真打量它,接着就发觉了一点异样——这两对小脚印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印上去的。

    有人抱着两个小婴儿,将他们的小脚丫分别蘸上颜料,印出了两对稚嫩的痕迹。

    在蓝色小脚印下方,写着一行淡淡的铅笔字:

    布布,6个月11天。

    而在绿色小脚印下方,也写着一行铅笔字:

    ashley,happy birthday.

    (艾什莉,生日快乐)

    第三十一章

    day 12  15:18

    艾什莉。

    这陌生的名字犹如一根刺,轻轻在颂然心口扎了一下——那种老旧木椅上的腐刺,扎入肉里,说不上多疼,也不流血,却让人不得不在意。

    颂然知道,他还远不够了解贺致远。

    电话里的贺致远只是内在的一部分,关乎性格与脾气,相对纯粹;现实中的贺致远则有更为复杂的构成,外在的,关乎相貌、职业、爱好、感情史……他对此知之甚少,或者说,他对此一无所知。

    也许他们交往得太快了,彼此还不够信任,等时机成熟,贺致远自然会把愿意说的全盘托出,可颂然有些等不及了。

    他对贺致远的过去产生了强烈的探究欲,尤其在小脚丫挂画出现以后。

    艾什莉。

    这个女孩子是谁,是贺先生的女儿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她一出生就和布布在一起?

    如果是,那她现在在哪儿?

    颂然在几分钟内猜测了无数可能,一种比一种匪夷所思,令他惶惶不安,而答案只有问过贺先生才能知晓。

    隔着画框玻璃,他的手指描摹过那对翠绿的小脚印,觉得它一步一步、或深或浅地踩在了自己心上。

    下午贺致远来电话的时候,颂然正窝在自家沙发上懒洋洋地撸猫。他撸得爽,布兜兜被撸得更爽,四脚朝天,肚皮袒露,喵呜喵呜一阵撒娇。颂然和它喵来喵去闹久了,接起电话没收住,下意识也喵了一声。

    贺致远笑道:“你成精了?”

    颂然咬了一下犯错的舌尖,也跟着笑起来:“我哪儿敢啊,建国以后动物不许成精,我还在乖乖装猫呢。”

    贺致远就逗他:“那悄悄再叫一声,我不让别人听见。”

    “别别别,这多不好意思。”

    颂然不经意间还喵得出来,一旦意识到了,百分百要结巴,急忙讨饶:“不跟你开玩笑了,是我是我,你家颂然。”

    末尾四个字清脆可爱,巧克力豆似的一粒一粒蹦出来,甜津津落入耳朵里。

    贺致远饮了一口酒,挑了重点复述:“嗯,我家颂然。”

    语气另有深意。

    颂然只觉脸颊一热,一头扎进了茂密的猫毛里,埋了好一会儿才羞耻地抬起来,垂着眼,唇角微微翘起:“你……你今天工作累吗?”

    “还可以,和前几天差不多,习惯了就好。事情也快结束了,压力不如一开始那么大。”贺致远回答他,话锋一转,“你呢,在家收拾了多久,一整天?”

    颂然握着猫爪子揉呀揉:“没有啦,只忙活了半天。中午收拾完,下午我就带布布出去买菜了,买了半斤活虾,一斤田螺,还没烧,暂时养在水盆里。布布挺喜欢那个的,一个人在阳台玩了半小时还没厌呢……哦,对了,我打算过两天弄个鱼缸,让布布自己学着养小鱼和小虾,以后幼儿园布置生活作业也能多点素材,可以吗?”

    “当然可以。”贺致远欣然应允,“家里阳台挺大的,都空着,随你开发。你要是乐意的话,还可以弄一弄主卧的小阳台,摆几样你喜欢的装饰品。我一个人住的时候不太注意,没怎么布置过,要麻烦你费心了。”

    主卧啊。

    颂然想起那张尺寸巨大的双人床,耳根红了红:“好呀。”

    床是我的,阳台是我的,主卧是我的,连贺先生也是我的……颂然笑得合不拢嘴,揉猫的手劲更大了,被恼怒的布兜兜照脸踹了一脚。

    贺致远听见他吃痛的哀叫声,低低发笑,却感到一丝挡不住的倦意袭来。

    他是真的想回家休息了。

    客厅白墙正投影着小q今天拍摄的视频,全景视野,光线与色泽完全还原,照亮了大洋彼岸的午夜。贺致远穿着睡袍坐在沙发上,看着活力四射的青年与孩子在他身旁来回走动。

    这是一个美好的晴天。

    上午十点,阳光清透而温暖,桌椅、橱柜与地板已经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颂然哼着一支走调的不知名小曲从对门溜达进来,怀抱一只鱼缸状的小玻璃瓶,将它摆在了窗台上。瓶内水草荡漾,几尾小鱼穿梭其中,微微水澜折射日光,显出绚丽的七彩。

    除了窗台,餐桌上也多了几样新摆饰。

    一组素色陶瓷花瓶,插着一枝向日葵、一枝卡萨布兰卡和疏疏落落的满天星。

    一组马克杯,大小三只成套,都是可爱的动物造型,还搭配一根小木勺。

    一组立体卡纸,内容是彩绘的森林小动物。布布坐在餐桌旁,手握小号美工剪刀,把它们一个一个剪出形状,又一个一个支起来,分门别类摆好——花栗鼠和灰松鼠在一块儿,卷毛羊和犄角羊在一块儿,高矮胖瘦的小兔子们也在一块儿。

    背景音里总是夹杂着娇软的猫叫声,偶尔小q挪去了别的地方,叫声变轻,很快又会再度响起来,似乎这猫特别喜欢小q,形影不离地追着它跑,蓬松的大尾巴时不时从镜头前扫过,有趣得很。

    贺致远忍不住笑了。

    从视频播放的第一秒到现在,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房子慢慢换了风格。改变不复杂,都在细枝末节处,却比之前多出了一种温馨的家庭氛围。

    他开始期待发布会结束后长达半个月的假期了。

    “贺先生,我上午打扫主卧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电话那端,颂然看到气氛还算融洽,状似不经意地挑起了话头,“墙上有一幅画,是两对小孩子的脚印,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贺致远凝眉:“怎么了?”

    颂然紧张地一顿,心里挣扎了几秒,犹豫着说:“我,我对那幅画有点好奇,特别是艾什莉这个名字。贺先生,那是你的女儿、布布的妹妹吗?”

    贺致远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搁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暂停键,投影画面静止在了某个随机的瞬间。

    客厅重归沉寂,沙发旁一盏小夜灯散发暖光,在贺致远五官立体的脸上投下了清晰的阴影。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忽然感到疲累——某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这事说来有点复杂,我很少对人提起。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

    他的语气平静。

    颂然察觉到了平静底下的勉强,赶紧说:“不,不用了,要是你觉得不方便,以后讲,或者不讲,我都没关系的……毕竟是你的私事,我不该关注太多。”

    贺致远摇头失笑:“别误会,不是不方便讲,是怕你知道了会笑话我。”

    “怎么会!”

    颂然十分诧异。

    贺致远于是站起身,推开了客厅与后院的玻璃移门,一阵凉风游走而入,把两侧窗帘吹得拂扬起来。他倚在门边,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颂然,之前我们在电话里吵过一架。我说,我不打算在三十五岁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个纯粹的意外,当时你骂我做爱不戴套,套子也管不住屌,还记得吗?”

    颂然微微一愣,回想起来自己好像的确骂过这么一句粗鄙的,顺势一巴掌拍在了脸上:“这,这个……你就别提了啊……”

    我都想刨个坑埋掉的胡话,你怎么还惦记着啊?

    贺致远说:“其实,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戴套不是百分之百保险的,因为足够健康的精液,可以在安全套里存活几个小时。”

    颂然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震惊得表情都崩裂了:“贺,贺先生,你是说……布布是,是他妈妈用,用你射在套子里的……”

    “对。”

    贺致远点头。

    颂然持续震惊中:“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生不生孩子,夫妻之间不是应该相互尊重的吗?你不想生,她就算再想生,也不该用这种方法怀孕啊……不不不,不对,她想要孩子,所以瞒着你怀上了布布,然后你们感情破裂,离婚,分手,那为什么布布她不带走,要交给你来养?这讲不通啊!”

    贺致远听他一顿瞎猜,发散得无边无际,及时打断了他:“颂然,我没结过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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