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但说无妨。”宋柳沙哑着声道:“我这身体,我兄长也有点数。”
    病人都不避嫌了,秦流西自然无不可,便问:“我刚才看太太走来,下盘不稳,脚步虚浮,敢问四肢可见麻木,身体酸软?”
    宋柳有些意外,点了点头:“身体时常发酸软绵,多见无力。”
    “你六脉芤虚,可见涩脉,太太这病,持续半年以上吧?”
    大丫鬟不等宋柳回话,便点头代答:“自二少爷走了后,太太就病下了,仔细算算,少爷走了也有七个月了。”
    “久病生郁,大虚夹寒,太太这是忧思过重,乃至于寒气入体,郁结长于心,才会生出崩漏之症。”秦流西淡淡道:“你面无润色,口唇指甲均无光泽,久失阴元,长此已久下去,恐对寿元无益。”
    宋柳没想到秦流西年纪虽小,却真有两把刷子,抿着唇道:“我之前所看过的大夫也给开过方,只是久治不愈。”
    她微微侧头,大丫鬟连忙把带来的经方恭敬地呈递上去,心想这小大夫是她见过的年纪最小的大夫,可断症却是丝毫不输那些老大夫呢。
    秦流西接过经方一看,发现都是四物汤,胶艾汤一类,也有加棉灰棕榈的,但显然只是缓解而不完全对症遏制。
    “太太从前所服汤药,都是以补益中气来调理脾胃培元正气,效果虽有缓解却不能痊愈。尤其胶艾汤,胶艾止涩,会使血道壅塞产郁结,崩漏时,这血块自会积涨变大,而用升麻柴胡这样的提举之药,则使元气耗损,身体越发见虚,您看您走路都是脚步发虚的,可见这身体孱弱。”
    她点着经方道:“药不对症则不能愈,再者太太您忆子而倍感悲伤不能自拔,身体本就处于虚弱时,再添心伤,便是久不能愈。道医有云,阳生阴长,阳杀阴藏,是指阴阳二气可以彼此促进生长,而无阳则阴不能生,我看太太脉象,却是阴生阳藏,阴多阳少,所以你才会大虚夹寒,崩漏如泉涌。”
    宋柳听得一怔一怔的。
    这说辞,比那些老大夫还要来得深奥。
    宋烨他们也被唬住了。
    “这半年来,崩漏的血块也不小吧,彻夜不能寐,忧思郁结,你这病,能挺到现在,也算你有那么一点运气,但再这么着下去,药石无医。”
    众人脸色白了,只有宋柳自己抿着唇,仿佛早对这结果有了猜想。
    “大夫,您说怎么治,就开方吧。”宋烨急道:“只要能把她治好,多少银子我们都能给的。”
    秦流西道:“经方倒不难开,凭着将军的身份,这药也能支撑得上,以大剂量补中归脾汤加益智炮姜,服上四贴就能病势减缓,亦能安睡,胸膈也能宽松,如此调理两月,再换一方,以人参为主,我看太太这病,前前后后得吃上十几斤人参才能痊愈了。”
    “人参而已,别说十来斤,百十斤也吃得。”宋烨大口气地道。
    秦流西浅笑:“这只是治身体,而难治心,要想真正痊愈,药石有效,太太还得放宽心怀,莫多作伤悲,斯人已逝,何苦久思,倒使死魂难安,形成执念难以投胎。太太已是只剩这一子,可不能让他死后亦不好投胎啊。”
    众人愣住。
    宋烨刚要解释,宋柳却是皱眉黑脸,道:“大夫,我还有一子。”
    第342章 她杀人诛心不带刀的
    还有一子。
    秦流西唇线勾了起来,那嘴角边的笑容有几分别样的意味,像是笑人愚钝,又似笑人天真无知。
    宋烨见了,心突地跳了一下,颇有几分不安。
    宋柳却是生怕秦流西不信,继续道:“我尚还有一子,如今在宁州城的州学读书,今年也有十六了。”
    秦流西曲起手指点了点桌面,沉默一会,道:“我有句实话,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如说出来,太太未必就能受得。”
    宋柳的心一突,皱眉看着秦流西:“什么话?”
    她直觉秦流西这话,不是她想听的,直觉更告诉她,该立即离开,否则呆久了,就会坠入了深渊。
    秦流西却是笑着摇头:“没什么,许是我看差了。我先给您开个经方,再给您行针疏导血道,升阳运气,再配合汤药,太太就会慢慢治愈了。”
    这明显是岔开话题。
    宋柳是个不撞南墙心不死的人,见状就道:“大夫,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身体如此,还有什么不能听的?莫不是我这病其实无药可治,你只是诓我?”
    “崩漏而已,您身体虽虚,却尚未到药石无效的地步,只要遵着方子用药,配合大夫治疗,很快就能遏制痊愈。”秦流西又加了一句:“当然,自己非要作践自己,那就是神仙难救。”
    便是神,也搭救不了一个一心赴死的人,更何况是凡人了。
    宋柳总觉得这话是在说给自己听,这心里就更没底了。
    宋烨也是觉得这心在吊着,他是个粗人,直来直去的性子,可不惯玩那你猜我度那一套。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来个痛快的就行。
    这样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倒不合他胃口。
    宋烨忍不住开口道:“大师,您就别跟我们这些粗人打马虎眼了,我们兄妹都不是没见过大风浪的人,有话不妨直说,您这样瞒着藏着,倒叫我们胡思乱想,对养病更是不利了。”
    宋柳附和点头。
    秦流西见状,就道:“太太说尚有一子,因为求学而没伴在您身边么?”
    “自是。这孩子读书有几分天赋,打小便走了大哥的路子送去了州学,他爹也不许他总往家里跑而荒废了学业,所以多半是州学放大假或过年才回家。”宋柳提到长子,晦暗的眼中也有了一丝光。
    “那想必学业是极重的,哪怕弟弟去世,亲娘因此而悲伤病重,也没回来侍奉身旁呢。”秦流西像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宋柳和宋烨都皱了眉,这话听着,怎么有几分挤兑讥诮的样子呢。
    “他一个男子,尚未定亲,我身边也有下仆服侍,他能在我跟前做什么呢?荒废了学业,倒辜负了我们的一番期望,也辜负了大哥的人情运作。”宋柳略有不满,替长子辩解几句,道:“我们出身不同别的世家大族,以孝为先去侍疾什么的都不必,他读出功名来,便是对我们的孝敬了。”
    秦流西附和着点头:“长年在外求学,也就不如次子来得贴心,感情也不如吧。”
    宋柳有些不耐烦了,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流西看着她,道:“我若说,太太是无子送终的面相,你应该不信吧!”
    宋烨眼前一黑,来了,这石头算是砸下来了,正中天灵盖,砸得人眼冒金星。
    宋柳则是脸色大变,随即怒极拍桌:“你胡说什么!”
    她愤怒地站起来,双眼狠辣地瞪着秦流西,道:“我儿好好的在外求学,你,你竟咒他死?你这人怎么做的大夫,如此恶毒。大哥,我们走,这病我不看了,什么黄绿大夫。”
    宋柳怒极转身,却因为身体虚弱,险些摔倒,被大丫鬟和嬷嬷给扶着了。
    她们本对秦流西是十分敬服的,毕竟她断症非常准,说得头头是道的,可看诊就看诊吧,怎么就扯到大少爷身上去了。
    还是戳到太太心中最脆弱的那一块,子亡。
    太太都还没能从二少爷的死走出来呢,再牵扯到大少爷身上,岂能忍?
    “我不是诅咒他会死,而是太太您的儿子早就不在了,您的子女宫已绝,此生不可能再有子息。”秦流西站了起来,同情地看着这两兄妹。
    都有子,都丧子,宋家不是被人下了厌胜,就是被人动了祖坟,二者必中其一。
    否则,不可能兄妹俩都无子。
    再有她替宋烨看过的吉凶,六亲绝,家财散,原来是这样的意思么。
    宋柳自己都无子了,一直再这么神伤下去,她病死,她这所谓的儿子也不是她亲子,宋烨不就是断了六亲么?
    他要是也死了,那这家财会何去何从,若没有自己这一提,就是落在那宋柳‘长子’手上,不就是家财尽散么。
    那么问题来了,谁下的这盘棋,谁得益最多,那就是谁。
    而这个谁是哪个,秦流西都快看到真相了。
    宋烨兄妹俩都震惊万分,看向秦流西的眼神像看鬼祟,这人好毒,杀人诛心都不带刀的。
    老天爷,这才十月,怎就浑身如置寒冬冰窖了?
    “你,你胡说八道!”宋柳指着秦流西厉声一喝,手指发抖,身子更是摇摇欲坠,一副快要随时厥过去的样子,却是使出最大的力气抓着宋烨的手:“大哥,快,给我打砸了这铺子,这是黑店,她就是个邪道神棍!”
    她就知道不该来的,瞧她都听到了什么,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这人就不是给她治病的,而是下一把毒,想要她快点死。
    宋烨呆呆的看着秦流西。
    “大哥,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砸了这黑店啊!”
    宋烨用力一握她的手,摇摇头,再看向秦流西,道:“大师,您这话是为了银子还是……”
    秦流西淡淡地道:“宋将军,我出自真正的玄门道家,像我们这样的人,最讲究因果业报,我若是信口开河,生安白造,也是要中口业的。您还记得我先前替您批命,断六亲,家财散,您结合令妹无子想想,这话都应在哪里?”
    宋烨浑身一颤,应在哪,妹妹若身故,那到自己的时候,假如大外甥不是亲生的,哪自己还有什么亲,都没了。
    宋柳则是瞪目结舌,什么断六亲,家财散?
    第343章 她就是个神棍
    宋柳拽着亲大哥的衣袖回到自家马车厉声诘问,秦流西说的断六亲,家财散是什么意思?
    宋烨无奈,只得把秦流西给他以太素脉法测吉凶的事给简便说了一番。
    宋柳气得脸色更加白了:“你怎没先和我说,这明摆着是神棍,你也信?你可是大将军!”
    “我是想不信,可她连我们几岁死爹娘,几岁丧的妻儿也断得明明白白的,不到我不信。”
    “你真是糊涂了,你难道还是从前那无名无分的山贼土匪吗?是朝廷的四品将军,你身上的事,有心人一查,谁能不知道?”宋柳险些翻个大白眼,道:“她就是想骗钱,这样的神棍,满街可见。”
    “柳妹,我来这铺子也只是临时起意,我这身份,也不适合到处跑,你看她才多大的年纪,哪能就查到我这头上了?更别说我从没见过她,她又如何知道我会来。”宋烨苦着脸道:“不瞒你说,这铺子原身是做棺材的,我是梦见昶儿报梦,去看了他的坟,才知道坟塌了,棺材也坏了,我才想来这定一副,没想到会遇着这么个人。”
    他也不再隐瞒,把自己怎么想来的这,从头到尾细细的重新说了一遍。
    宋柳的腿一软,往下栽去,丫鬟连忙扶着了,她惨白着脸看着宋烨,哆嗦着问:“你说昶儿的坟塌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天呐,她可怜的儿,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吗?
    宋柳脑海里忽然又响起秦流西那句,执念过深,连带着儿子也不好投胎了。
    宋柳眼前发黑,狠狠地一咬舌尖,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不能倒,她得探个清楚明白。
    “你这副身体,我怎么敢说?我可只有你一个妹子了。”宋烨的眼角发红。
    宋柳瞧见了,鼻子发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那我们再重新订个棺。”
    “我已是办好了。”宋烨摇头,道:“柳妹,别的先不说,你这身体,还得让那不求大师诊治,不能倒啊。”
    “我不,那就是个神棍!”宋柳对秦流西的‘恶毒’耿耿于怀和心慌。
    “要是不治,你真没了,我还有什么盼头?真像她说的,六亲断绝,然后我也活不到五十?”
    宋柳怒目而视:“你有华儿这大外甥!”
    宋烨却是深吸了一口气,道:“从前不觉得什么,但现在我可想明白了,为什么我对昶儿和华儿,就是不同的感觉,我总觉得和华儿不够亲香,敢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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