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御驾是天大的殊荣,不是加官便是进爵,奴仆眼珠转了转,抱着能有个赏的心思,哈腰上前笑问:“阿郎,可是家中有喜了?”
    这一问,正问在逆鳞处,使得鲜少发怒的谢贤直接踹在奴仆身上:“主人家的事,几时允得你个贱骨头的奴隶来过问!”
    奴仆被踹得生疼,却还是立马伏地磕头,又不停扇自己的巴掌求饶。
    谢贤瞧也不瞧,拂袖背手往内宅去了。
    范夫人这里早得了谢贤对奴仆发火的消息,她心中也纳闷对府中奴仆向来宽容的人为何突然如此暴戾,见人进来,立即小心翼翼的上前服侍:“今日陛下未去朝会,没出什么事吧。”
    “五公主的婚事落到了宝因身上。”谢贤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后半句话来的,“博陵林氏丹阳房的长子。”
    范夫人正在想这家儿郎的父母是谁,她可有过结交,府中的郎君女郎有几人,又都婚配何人,还没来得及想全,已经先诧异出声:“林勉的长子?”
    谢贤未答未应就是默认,心烦意乱的拂掉范夫人递茶的手,起身直接离开。
    看着手中这杯被推拒的茶,范夫人大概也明白了几分谢贤的反常。
    三十载前他们刚成婚,谢贤向她介绍林勉时便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那时这两人还是知己好友。
    少年郎的声音是那么清澈,不参杂任何权谋算计,只有最纯真的友谊。
    “立庐是博陵林氏丹阳房的长子,阿翁很喜欢他。”
    第5章 博陵林氏
    汉末动乱时,博陵林氏随当时霸主从南边迁居建邺,以雄厚的财力助霸主夺取天下,由此进入仕途,累世显贵,位列豪门世族,但商贾起家,不重经文诗书,只一味用金银来维持,日子久了,弊端也就显现出来,待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今林氏子弟大多庸碌无才,所任官职不多,还是低品闲职,唯独丹阳房出了个与出身琅玡王氏的王宣并称“林王”的林勉。
    林勉弱冠之年就成为尚书仆射谢德的幕僚,谢德常自叹:“倘勉也是吾子,朝上有一贤一勉,何愁谢氏不稳。”
    谢贤这才敢开口求父亲举荐林勉入仕,岂料反被训斥,直言高品官职只能是王谢子弟,想一展抱负、复兴家族的林勉也终于认清现实,失望离去。
    昭德太子慕其才华,学刘备三顾,林勉又成为昭德太子府的谋士,在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时,君臣开始实行遏制世族的相关策令,使他们有所收敛。
    彼时,谢贤是四大王李璋的幕僚司马,昔日知己沦为朝堂政敌。
    三年未到,昭德太子突然崩逝,几月后皇帝也兀然驾崩,四大王李璋一朝登基,刚登基就实行各种政策安抚世族,先任谢贤为黄门侍郎,后在三族的勉强点头下,留林勉在朝中做了个六品官。
    林勉在仕途上早已无心,坚持是谢贤和李璋筹谋害死昭德太子,于朝会上大骂谢贤,王宣多次奏请流放或杖责他,谢贤却次次为其脱罪。
    在昭德太子忌辰那日,林勉郁结病逝,谢贤得知消息罢朝十日,李璋感念林勉的一片丹心,追封闲亭侯,陪葬昭德太子陵,并将自己的第五女婚配其长子。
    自那以后,朝堂上下再无人提昭德太子和林勉,他们对世族而言是一场噩梦,林勉的死更是一种彻底结束。
    博陵林氏就像是一阵风,再也吹不到国都建邺。
    在宫中任职的王氏子弟刚回府,便直接去了王宣书房告知在长生殿发生的事,且还大肆取笑一番:“阿翁几次与他商量三郎和谢家女郎的事,他皆一笑置之,说什么两女配一门不妥,今日倒好,直接婚配那个博陵林氏了。”
    王宣听得直皱眉,不再多看一眼,如此品行不端的人怎么会是他王氏子弟的:“你知道林立庐和谢子仁为什么能做知己吗?”
    王家大郎当即拱手作揖,收起先前那副有失家教的模样:“儿子愚钝,请阿翁赐教。”
    “他们同为性情中人,随性情行事,林勉能为自己的伯乐昭德太子郁结离世,而谢贤也能为他的知己舍掉谢氏最好的女儿。”王宣此言直接道出根本,王谢两族虽不比从前,但其姻亲也不是皇权能轻易干涉的。
    谢贤不是为皇帝而是为知己。
    他感概道:“能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
    一场雨下完,庭院里里落满了红红艳艳,缸子里的那几尾红鲤鱼也已经半死不活,玉藻拿竹漏打捞起来。
    前面灵霄说要采花泡澡,出来发现忘带了剪子才进来蟾宫院借,她们两人也就闲谈了几句,谈到那桩婚事。
    “五公主的婚事为何会落在娘…”玉藻想起五公主刚逝去,顿时大悟,忍不住嗤之以鼻,“做公主原来是这样好,自个不想要的便要别人来受,还拖累别家女儿,她要真能成仙,那我瞧这神仙未必都是好的。”
    垂头绣瑞兽的谢宝因闻言抬眼,眼里冷到不似人,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此伶牙俐齿,怕是在我这里屈才了。”
    她在瞧向灵霄时,盈盈笑容更甚,冷意也消散:“她睡昏了头,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们几个笑笑也就罢了,这等混账话若说出去也不好听,我还指望着以后给她找处好人家。”
    玉藻后悔的捂嘴,她忘了还有旁人在,妄议皇家是大不孝的罪名,若要被有心之人听去,到外面大肆宣扬,她家女郎就万死不辞了,连谢家也难逃被人参奏。
    “玉藻护主也不是这几日,当笑话说出去怕都没人听,再说我什么记性,出了女郎这道门,连来干什么的都能忘记。”灵霄当即就言明心迹,将剪子放在藤篮里,“女郎且用食,我就先走了。”
    玉藻又赶紧追出去说要送送。
    走到外头院子里,灵霄才停下,念着谢宝因平日对奴仆们的好,还是忍不住多嘴说道:“你平日里也是稳重的,人又机灵,可就是太护主,遇到女郎的事便忍不住这张嘴,你若不改改,只怕护主日后变成害主。”
    “女郎在府中如履薄冰,做得太好或太差都恐失足,什么话也都藏着不说,我若再不替她说几句,只怕闷在心里成病。”玉藻递过一对耳坠子,好言好语道,“只求勿将我所言当真。”
    灵霄忙推掉,笑着看了眼屋里就走了,府中的仆妇们没谁是不喜欢五娘的,爱跟她们逗趣玩笑,又总帮着她们不去挨女君的骂,有什么吃穿用的也都大方的赏给他们,就算是个长舌头的,哪还舍得再去多嘴说什么。
    玉藻送完人,从外头进来时,谢宝因已坐在窗前继续誊写白日被那场大雨打断的《太上感应篇》,模样极认真,不为俗事所扰。
    玉藻低头看着没动一筷的吃食,怕女郎饿坏了肠胃,正想劝说好歹吃点填腹,却只听谢宝因先开口吩咐道:“都拿去与那些仆妇们分食吃了吧。”
    怕再惹恼女郎的玉藻忙点头欸了声,轻着手脚端碗碟进出,回来后也不敢去打扰,主仆两个都忙各自的事。
    到夜里服侍谢宝因在卧床歇息后,玉藻才去洗漱。
    躺下再无闲事可打发的谢宝因听着帷帐外的燃烛声,开始想起许多人事,锁住的心绪缓缓松动,杏眼渐渐有了湿意,边脱腕上金镯,边想起天台观的那只仙鹤,鼻翼微微翕动,眼泪已再难收回去。
    这些年来她已经尽了所有人事。
    玉藻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准备回侧室休息时,犹犹豫豫还是来到帷幔外,出言安慰道:“前面是我多言,女郎且宽心,其实阿郎能应下这门婚事,想来也是一门好的。要说公主的姻缘又能差到哪去,陛下既能这般宠着五公主,想必为她婚配的郎君也是鹤鸣九皋的,倒也未必比阿郎选的差。”
    谢宝因伸手抹去淌下来的眼泪,将金镯掖在枕下,翻身合眼道:“这些已经不是你我可以操心的,赶紧去睡吧。”
    玉藻知道女郎心中自有主意打算,也不再多言,将最外边用以遮光的绨幔放下,走到高几边把手里照明的油灯点燃后,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眼,才吹灭屋内的蜡烛离开。
    范夫人刚服侍完谢贤去上朝,见谢宝因依旧准时来省视问安,姿态见美,颇满意的含笑点头,昨日命随侍前去,本来也是想让她提前做个准备,先在自己屋舍那边哭了闹了,省得到时在她眼前哭闹惹人头疼,哪怕今日告假不来省视,她也能谅解一二。
    如今情况倒是未预料的,这个女郎未来能成大事。
    “你的婚事昨日定下来了,陛下亲赐的郎君。”范夫人感叹于心,面上作笑容,“已经选了下月初九的日子纳采,待六礼具备,再成婚。”
    懂事的仆妇赶紧拿蒲团上前,谢宝因也随即屈膝,行跪拜大礼:“有劳阿翁和阿娘为女儿的婚事费心劳神。”
    夜里办完公的谢贤听范夫人说完白日里的事,或许心有所愧,特地嘱咐了句:“宝因去博陵林氏时,资财给与五十万钱,侍从二十人,终究是我渭城谢氏的女郎。”
    “这我明白,怎么也不能寒碜了去的。”范夫人点头,又转身出去吩咐疱屋把饭食送来,走回屋里给谢贤倒茶时,才问,“不知那林氏子弟今在朝中都担任何职?”
    外头铜片响过一声,范夫人递过茶,坐下等仆妇们摆好饭食酒水,又有另外的婆子来摆筋瓶、止筋和渣斗。
    “长子林业绥未被朝廷授职,次子任的都是些低品闲职,其余二子尚在念书。”谢贤从筋瓶里取出双银箸,夹了筷酿肉丝吃,吞咽下去又道,“林业绥十三岁就被王廉公辟为掾属,后由王廉公举荐转任征虏将军王桓的司马、领隋郡相,监征虏诸军事。”
    范夫人想到自己那十三岁的六郎,咬碎嘴里的脆骨咽下,脸上神情像是想笑笑不出来,倒显得有些怪异:“他倒能被王廉公赏识。”
    谢贤不语,静默用食。
    赏识又能如何,当年林勉也被他阿翁所赏识,喜爱到哀叹为何不是自己儿子的地步,却还是能说出“江河入海痴心妄想[1]”的话来。
    中书侍郎草拟好诏令,李璋阅后点头,才令舍人到永乐巷林府宣传诏命。
    郗氏手捧着绢帛,看着舍人离去,才同众人缓步回到后厅,坐在床上时唉声叹气,胸中一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堵的心闷。
    “夫人这是怎么了?”随侍捧来能够凉心的莲子羹,宽慰她这几年来的心病,“从前只听您说郎君担着这么一门皇亲,成不了也退不了,现在陛下亲赐姻缘,还特地吩咐不必为公主守孝,怎么不喜反愁。”
    林业绥即将弱冠,同龄人早就娶妻生子,厉害的已经生了好几个,郗氏夜夜都愁的睡不着,本打算先为长子纳几个妾繁衍子孙,但又顾及皇家和公主脸面不敢办。
    郗氏退一步想,这口气还是难平:“别家的女郎也就算了,为何会是渭城谢氏的。”
    她一介妇人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但也知道自己夫君是如何郁郁而终的,当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她也因此动了胎气,提前生产,但从安好歹是能成家了,也不用再等三年。
    “修书去隋郡,让从安早日归家。”
    【作者有话说】
    “江河入海痴心妄想”:说明王谢望族对朝廷中枢权力的绝对把握,可以让其他世族永远进不了权力中心,王谢曾经的辉煌支撑着谢德有说这句话的底气。
    第6章 异母小妹
    鸡未鸣。
    玉藻与随侍进入居室,服侍女郎洗漱梳妆。
    已经起来的谢宝因跽坐在席上,见随侍端着水进来,将手中逐渐随手放在几案上,拿水洗脸洗手,再从另一个侍女手里接过帕子擦干,再穿好木屐下榻去妆奁前坐下,专门负责梳妆的侍女立马上前,用梳篦轻轻地从头梳到尾。
    谢宝因往手上抹着滋润肌肤的珍珠膏,玉藻在内室收拾好床榻后,走过来拿起一支镶嵌蓝宝石的金钗,簪在女子梳好的发髻上,又断断续续插了几支相配的华丽珠簪。
    女子放下粉盒,眼神淡淡的瞥了眼镜中:“簪两支素雅的珠钗已足够,其余的都卸了吧,珠珥也不用戴。”
    范夫人的阿娘在五个月前去世,虽然她作为外孙女在昨日已经服完小功[1]的丧期,但范夫人身为出嫁的女郎依然在大功[2]的丧期内。
    玉藻应下一声,然后手脚利落的将多余的都拿下来,重新簪上白色珠花,在女子黑锻般的云髻上显得像深山中悄然盛开的山茶。
    往西棠院去的时候,刚到庭院就能听见内室的呵斥声,仆妇侍女都跪了满地,看到五女郎来,纷纷抬头求救。
    谢宝因这才认得,这些都是在小妹紫薇院里伺候的人。
    灵霄也赶紧从里面出来,神色仓皇,见到庭院站立的人,急忙拉着往里面走:“女郎,快进去劝劝夫人吧,不然十女郎就要被夫人拿藤条打了。”
    谢宝因拉回这位在家中随侍范夫人八年的侍女,抿着唇作浅浅一笑:“如今这情况,你也要先与我言明是所为何事,不然我进去也会被阿娘所责。”
    灵霄这才恍然大悟过来,将今早的事情都大概说了一遍。
    十女郎谢珍果昨日刚出丧期,今日就已经拊手雀跃将牡丹拿给范夫人,尚未走出丧母之痛的范夫人听见大动肝火,再往下细查,前些日子还在服丧时也做过诸如此类的事,嬉笑玩闹一个不少,于是将紫薇院的一干人等全都喊来跪在这里。
    先罚女郎,而后再罚奴僕。
    谢宝因听后,许久没应声,这件事已经难有回寰的余地。
    范夫人是最重孝顺二字的人,她是家中幺女,从小最得阿娘宠爱,有着深厚的舐犊之情,先前得知丧讯时就直接昏倒过去,这几个月的丧期也严格按照古时的礼法所行,不食三餐,饭疏食水饮[3]。
    玉藻在一旁听着,生怕自家女郎真进去劝,范夫人的厉害她是见识过的,自己的事情绝不容旁人干涉,再者里头那两人是亲生的。
    她赶忙从旁劝阻:“夫人与十女郎是母女,应当不会真打,何况此事,我们女郎岂能随意管束。”
    灵霄也叹息一声,这她何尝不知道,可如今也只有五娘还能说上点话:“那这可如何是好,十女郎还是个孩童,打坏怎么办,以后婚事也...”
    素来便不喜欢谢珍果的玉藻在暗地里冷哼一声,事事都拿她还是个孩童来说,才能让她有胆量做这样不孝的事情,往年她家女郎为她善过多少后,又担下过多少范夫人的骂,怎么就没人来心疼了。
    然后又偷偷抬眼打量,见女子纹丝不动才舒畅一些。
    转瞬里面一声尖叫传来,清脆又凄惨的让人心惊,紧着便是密密麻麻的哭声,灵霄焦急的望向女子,玉藻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打一打才好呢。
    谢宝因像是突然回神,苦笑挂在嘴角:“我先进去瞧瞧。”
    玉藻下意识跟了一步:“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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