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焉,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嘎吱响起。
    谢宝因更好衣,缓步至南壁,于坐榻踞坐,而后她怅然抬手,抚上长颈,望着窗牗外的蒺藜不言。
    玉藻入内见此状况,又想起离开的妇人,便大约知道一二。
    昔年李夫人患病痴狂,举止可怖,这位在渭城谢氏齿序第五的女郎就曾差点丧命于亲母的双掌之下。
    发生此事后,谢家阿郎才下命把女郎交由嫡母范氏抚养。
    奉匜奉巾的两婢也低头上前,屈膝侍坐。
    “女君,请盥洗。”
    见侍婢跪坐在眼前,谢宝因回过神,伸手从篚中取来匜,临盆浇水盥手,随后净面。
    庭院里的仲夏蝉鸣以及徐徐清风吹过甘棠叶的沙沙声经过南牗进入室内,室中央青铜器皿所模拟的淙淙源水也流声悦耳。
    如此安謐之下,谢宝因危坐书案前,翻阅简牍。
    媵婢侍坐在左右侧,用腰扇送风。
    女子在看到最后几根竹简上所书的“峻岨塍埒长城,豁险吞若巨防。一人守隘,万夫莫向。公孙跃马而称帝,刘宗下辇而自王。由此言之,天下孰尚?[4]”时,心神开始迷失。
    前些时日,西南那边便传来军情,林业绥、王烹所领的军队一再溃败,非但没有收复失地,还死伤千余人,朝中官员纷纷开始上书要求天子问罪于二人。
    尤其是举荐王烹的林业绥,在他们口中可谓是有双重的罪。
    这些人,莫不是谢贤的门生,或是昭国郑氏的子弟,基本都属于郑谢权势范围之内,而他们两人却都于当日告病。
    那时仅有裴敬搏、裴爽在朝会上据理不挠。
    裴敬搏以国土未丢,便是胜利为由,讥讽郑谢。
    可诸多朝臣仿佛是受过谁的教导,并未陷进二人所设的圈套之中,只死死抓着王烹未能战胜一事谏言。
    最后裴敬搏不再开口。
    天子李璋似乎也有所动摇。
    裴爽为不负男子所托,能够稳住君心,继续极力抗争,上书言道“郑谢溃败死伤,半载岁月,朝廷群臣无一人敢言,为何林仆射与王将军才四月时日,诸公便一副国要亡的气势,恨不得以亡国罪对二人论处”,后又激昂谏言“诸国战事之中,所有胜局,将、师、君皆缺一不可,将要勇,师要谋,君要稳,如今胜负尚未分出,将、师仍还在西南,陛下便要因为这些郑谢庸狗而迟疑吗?”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戳着郑谢的心肺,朝上有不满郑谢的官吏,兴致勃勃的说与同僚听,便也传出了含元殿。
    但最后天子是如何决定的,是听进谏言,或是圣怒,无从知道。
    谢宝因再也看不下去这些密密麻麻的黑字,把书简卷起,放回原处,重拾了卷简牍,在案上摊开后,提笔开始在未连缀的生竹片上抄写从前答应过法师的经文。
    这部经书日后需供奉在神像前,因与那只仙鹤的缘分,是以上清法师才找到她,积累功德的事,自不能推脱。
    只是体量太大,又需用小楷一笔笔的写,凡有脏污错字,整根竹简都要被废弃烧掉,断断续续一载,只剩下最后一章,本想着等腹中孩子诞生,再写完送去。
    可近来心神既不安也不宁。
    漏刻的滴答声中,她停笔,将帛书卷好捆束。
    随后命玉藻小心送往天台观。
    即刻,奴僕便驾车载着人往缈山去。
    同时,在千里之外的西南,一匹枣红马被人骑乘着出了广汉郡城门,疾速跑在官道上。
    十六尺宽的道路,随着行驶,渐渐变为八尺,而后是七尺。
    一声勒缰绳的声音落下,马也停在了一处山脚下。
    王烹连忙翻身下马,拿着圣谕,去了半山腰处的紫霄观。
    这处道观,从前也是信客芸芸,香火瓦器精美不断,但自从西南三郡出现叛贼,此山又邻接着他们所盘踞之处,无人敢再来供奉,渐渐也就变得冷清。
    只有道士还在。
    观内正坐于树下修经文的道人见有士族子弟前来,不疾不徐的行道礼。
    从小在隋郡那种修建防御工事之地长大的王烹信不来这些神神道道,但还是回了个平礼,问道:“林仆射在何处?”
    十几日前,男子旧疾再犯,来到此处静养。
    道人伸手指引,恭敬应答:“林仆射在靠近山崖的那间静室。”
    王烹抬脚就往后面供信客休息的地方走去,推门便见男子披着大氅立在临北的窗牗前,望向对面青山。
    几案之上所摆的博山炉散着静神的幽香,一旁还有小粒红丸散落,与漆案所比,宛若黑暗中所绽红梅。
    大约是男子起身时未曾注意,装有这些丹药的陶瓶被带倒所致。
    “从安兄。”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人还没被疼死,那真是八方神仙都守在紫霄观,“这十几日来,你都未曾食用药石?”
    配了一月的量,不应还剩如此多。
    林业绥头也没回,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山间的寒冽:“太过依赖这些药,我会死得更快。”
    当年男子从建邺去隋郡,因水土不服,抵达后,脸色有月余都是苍白的,后在他父亲王桓将军麾下,又因年纪太小,而被其他司马幕僚所轻视,那些覆灭叛军约三十万的战役,是这个人整整七个昼夜不曾合眼,不停推导出的胜利。
    可后面半载的时间里,也以致碰根头发丝便如同万针扎进颅内,军中医工虽给专门配了药石调和,但其中止疼的具有依赖性。
    因而男子只有在严重到难以忍受时,才会服用。
    熟知这些往事的王烹不再劝阻,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递过去:“果然如你所料,郑谢的那些门生与子弟上书参你,裴家那对族兄弟与他们辩论了两个朝会,最后还是裴爽不肯放弃,接连谏言,陛下这才宽限我们到九月,要是还没有打出一场胜仗,便要派人来西南问罪。”
    病这些日子,林业绥消瘦不少,伸手接文书时,也能窥见其指节泛白,青筋瞧得一清二楚。
    他淡淡瞥完,问道:“太子可有被牵扯进来。”
    王烹摇头:“这几日,建邺那边送来的尺牍都并无提及。”
    虽然人离开建邺,但男子在那里留有后手,自从来到这里养病后,消息便由广汉郡的他来全权接收。
    一件大事落地,林业绥眉眼松开,低垂黑眸,把文书折叠回原样,付诸一笑:“不亏是有比干挖心之志的人。”
    太子是自己的万不得已之策。
    若太子出面,便证明他和太子私下有所联系,这盘棋将会彻底变乱,不论是他还是太子,在天子面前行走都会更加艰难。
    王烹一边把文书重新放回怀中,一边忧虑开口:“可天子只给我们三月期限,这一仗能赢吗?”
    近四个月来,他们完全就是被对方牵着鼻子在走。
    “下月便能回到建邺。”林业绥抬眼,从窗边走开,凛冽开口,“我已知道他们背后之人是谁。”
    王烹惊了下:“谁?该不会是那些世族...”
    林业绥拾起被压在竹简之下的佩巾,他不经心的用手轻拂而过:“我所有谋策都能被对方给破解,你觉得还有谁?”
    王烹恍然大悟,男子这些年只在隋郡做过郡相,隋郡主要防御的便是西北的突厥,就连那些叛军也都有突厥人在背后。
    突厥百年前被打到一蹶不振,被迫和他们议和,最近这些年恢复过来后,越来越不安分。
    出身于太原王氏的他立马就想要去告诉自己父亲,可当意识到如今身处于西南后,又冷静下来:“但西南位处我国境内,突厥便是指挥着这群叛贼攻下这些郡又有何用?难不成还想要建立国中之国?还是笃定他们能够由此郡张开大口,吞噬掉我们的国土?”
    林业绥过去将另一边的窗牗也给推开,重新看向对面的高山,那些人便像西南的蛇虫般隐匿其中:“他们意不在蜀、巴、广汉三郡,更不在那另外两郡,而是另有所图,现在所做也仅是想要消耗我们的兵力,迫使我们再继续从周边郡县调兵,尤其是凉州郡。”
    他一双黑眸沉下:“好让突厥从此郡踏入我国境内。”
    来西南的那日,收到的两封文书中,有一封便来自隋郡,王桓在上面说附近突厥大军有异动,他们立马戒备,可长达近一年时间,都不见侵犯边境。
    隋郡位处西北,隶属防御突厥的重要郡县,此郡由征虏将军自治,算是郡国,可置相国、司马此类官职,太原王桓这支,因先祖封为郡国公,从立国起,便驻守在此,早已熟悉突厥特性。
    自王桓镇守以来,重创过他们一次后,这二十几载来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凉州郡兵力凶悍且多,只是世代传沿下来的守军将领之职,如今是个无能之人担任,且还完全不熟悉突厥。
    在接连受到挫败,养病期间日夜驻足在此,看到这些畔贼的通讯方式时,他才联系反应过来。
    王烹缓了好久,本来只是围攻叛贼,却突然变成与突厥的战争,如果这里处理不好,必定又要陷入战乱。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男子:“可有应对之策?”
    林业绥负手,指腹轻抚着佩巾,若等人出招,永远只有被动:“留出主力一万,其余四千兵力分成四队,两队分别进攻巴、蜀两郡,还有两队埋伏在途径这两郡的道路两侧,先攻打巴郡,营造出我们大部分兵力都聚集在此,引得另一郡的叛贼来救援,此时蜀郡防御薄弱,主力过去直取即可,当他们反应过来,必定会原路返回,埋伏的人则需在半路阻拦,但绝不可恋战,适可而止。”
    “依照此法,便可收复巴、蜀两郡。”
    未曾听到男子再说别的策谋,王烹有心提醒:“可若如此,其他两郡也有丢失的危险。”
    看着眼前人焦虑的神色,林业绥淡垂眼皮,忽笑道:“他们的大多数兵力都驻守在这两郡,去骚扰另外两郡的不过只有百余人而已。那些留守山中的,找个起东南风的时日,围山放烟。”
    停顿片刻,他毫无悲悯的开口:“跑出来的,杀还是俘,由你自己决定,没出来的,一直围困到冬天,无水无蔬食,自然便死了。”
    “那我明日布置下去。”王烹深知,如若他们此时并非身处西南,而是在隋郡、在敌国境内作战,“围山放烟”必定会变成“围山防火”几字从男子口中说出来。
    说完要走时,看见林业绥所拿的佩巾,又停住了脚。
    来了西南以后,这块佩巾便从不离他身,看那半旧的模样,想来是一直用着的,只是到了这里,竟然都舍不得用来擦东西了。
    王烹愧疚一叹:“从安兄,此地虽然艰苦,但你不用如此节俭,我努力尽早结束西南战事,待回建邺后,佩巾你想用多少都无碍。”
    林业绥闻言低望,泛旧褪色的青绢上附着有白色斑痕,意识到什么后,喉结滚动便似有琼浆从喉中流过,临行那夜的吞吐、噬咬与吮吸,以及唇舌对那两颗明珠的尽情搅动,在感官之上反复重现。
    而后,他抬眼,从容藏入襟袖:“此物于我无价。”
    翌日水从云下。
    盛暑之下的建邺被一场微雨给渥润过后,即是新晴,六合清朗。
    谢宝因挽家居的堕马髻于身后,穿雾绡轻裾,跽坐在堂上北面,一手垂放在案下,一手伸出平放于案上。
    她的视线越过从竹席起身离去的医者,望向中庭高树。
    跪侍一侧的媵婢见女君许久未动,大胆膝行几步,拿来蒲葵扇,把几案最右侧一角所摆冰鑑的冷气用风挥散开来驱热:“女君不必忧心,依医师所言,并非是毫无举措,孩子定能安然诞下。”
    谢宝因把手收回案下,眉心忧虑却丝毫不减。
    直至林圆韫迈着大步进来,即使足着丝履,踩在地板上也发出哒哒声,她跑过堂上,未绕过几案,去到阿母所跽的坐席,而是站在对面,隔着几案,努力伸手到阿母嘴边。
    谢宝因看了眼,见她小小的手中拿着已发黑成熟的亭奈[4],递来时又碍于身长而吃力,随即唇畔露出笑意,身体前倾,张嘴食用。
    林圆韫开心笑起来,很快又眨眼开口喊“耶耶”。
    谢宝因一听便知她言语间的真正含义,浅浅一笑:“耶耶想耶耶了?”
    林圆韫嗯了声,从左侧绕到几案后面,直接踩在箕纹席上,张开手去抱。
    谢宝因笑着拥女入怀,心情也变得舒畅:“耶耶很快便能归家了。”
    抬头见阿母嘴里在吃着自己前面喂的亭奈,林圆韫忽用好奇的眼神端详起来,然后道出一句童言童语:“吃了,有阿弟。”
    谢宝因闻言,原在嚼食的唇齿不再妄动,惊愕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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