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楼梯间走去,最终朝着楼上快步奔跑起来。
    我很平静地刷牙,冲澡。我的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但今晚我并没有给文戈打电话。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将床上李昊踩过的痕迹抚平。我又合拢了那扇被打开的窗户,拉上窗帘,让我的世界封闭起来,这样,我觉得自己很安全。
    我关掉了灯。
    黑暗,如同一位披着巨大斗篷的幽灵,将我拥入怀中。我在黑暗中站起,走向客厅,在熟悉的位置摸出那片钥匙,接着打开了我这套房里本应该是主卧室的房间门。
    文戈最喜欢用的香水味道,在房间里荡漾着。
    她穿过的衣服,穿过的鞋……
    她用过的唇膏,喝过水的杯……
    她最喜欢的小说,最喜欢用的那本字典……
    她在每一面墙上的照片中微笑着。
    我没开灯,如同一个黑暗中的精灵,缓步走到这宽大房间中间的大床前。我跪了上去,伸出手搂住了承载了文戈身体的黑色木盒,文戈微笑着,幻化成木盒上一张黑白照片。她依旧乐观地望着这个世界。
    她来过,经历过,欢笑过,又哭泣过……
    最终,她走了,走得那么洒脱与随意,走得那么不经意。留下的未亡人,又应该如何面对没有了她的世界呢?
    没有人能告诉我应该如何面对,不管是哪一位师长,抑或同行医生。心理学领域的那些大师,也没有能诠释与指引的著作,因为他们都没有过同样的经历。
    我的人生太顺利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小康家庭,求学路一帆风顺,在同学们的目光焦点中长大。我与文戈的相识与相恋,再到我们一起走入社会,拥有自己的事业,都太过顺利了。于是乎,我以为我是内心极其强大与乐观的。
    事实证明了,我并不是。生命中有很多很多的坎,都是需要过的。有些人是跨过去的,他们是生命的强者。而有些人,却是选择避开,选择绕过去的。
    我,属于后者。
    我一直睡到9:30才醒来,头有点疼,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文戈离开了我的世界。
    我冲了个冷水澡,自嘲地笑着,走向客厅。邱凌的档案袋还在茶几上放着,我依然没有打开。
    事实也证明了我这么做是对的,我自己所捕捉与判断出来的邱凌,越发清晰起来,包括他的过去,也包括他的内心世界。而档案袋里,应该是很官方的一套。一个如邱凌般城府的人想要伪装的话,他一定能让其中的白纸上,都是很积极正常的语句。
    手机上有4个未接来电,都是邵波打过来的。我坐到阳台的靠背椅上回拨了过去。
    “沈医生你还真能睡哦!”邵波愤愤地说道。
    “不休息好怎么能够陪你剖析梯田人魔呢?”我想让彼此紧绷的神经放松一点。
    “你们昨晚的事情我听说了,李昊估计这会儿日子不太好过。你直接来我的办公室吧!我让前台给你叫份早餐过来。”邵波的语气也缓和了一点。
    “行!我大概会在20分钟内到。”
    放下电话,我穿戴整齐。临出门前,我朝着最里面那个房间望了一眼。黛西说的没错,那是这个套房的主卧……
    邵波的办公室比我的办公室大了四倍,旁边还铺着一条模拟的高尔夫草坪。之前我和李昊都笑话过他,说他这办公室的摆设是肥皂电视剧里面那种霸道总裁流的布置。邵波自己也讪笑,说他这职业所要塑造给外人心目中的人设,本也是一个没有太多生活情趣与品位的市井小人。
    邵波叼着烟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吃完了他给我叫来的早餐,那严肃的模样,变得有点不像他。我喝了口水,对他说道:“行了,现在就开始说说你们在回龙镇的发现吧。”
    “沈非,在说邱凌以前,我可能要提一个你不太喜欢说起的人。”邵波沉声说道。
    “有什么人是我不喜欢说起的呢?”我微笑着反问。
    “文戈的外婆就住在邱凌家老房子的隔壁,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吧?”邵波说这话时身子往前倾了倾,好像害怕我会因为这句话而突然有所触动一般。
    “她外婆?她外公外婆在她高中时就已经走了。再说,文戈打小也不是在回龙镇读书生活。”我语速变快了不少,“邵波,文戈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我不太喜欢说起的人呢?我们还正想这个周末或者下个周末在家做饭叫你过去吃。”
    邵波眼神中闪过一丝什么,紧接着从旁边一个黑色皮夹中拿出一张巴掌大的泛黄相片,对我递了过来:“你自己看看吧!八戒花了200块钱从邱凌的舅姥爷手里买的。”
    我抬手,发现自己的手又在轻微地颤抖。接过泛黄相片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是的,邵波没说错,我抗拒别人和我聊起文戈的点滴,只愿意一个人想着念着她的一切。
    相片上是两个10岁左右孩子的合影——男孩很黑很瘦,手脚很长,个子并不高,眉目间似曾相识。而女孩……
    是文戈,是10岁左右的她,我看过她那时候的相片。她穿着浅蓝色的t恤和一条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健美裤。
    “是邱凌与文戈的合影?”我声音不大,但是情绪反而较之前稳定。
    “是的。”邵波点着头,“沈非,文戈和邱凌认识。我和八戒打听了一下,文戈小时候每年寒暑假,都会被她妈妈送到回龙镇,也就是说,每年都有几个月,她的玩伴就是邱凌。邱凌在回龙镇也只待到了初二,接着,他就被他在海阳市工作的父母接回了市里。”
    邵波说到这里顿了顿:“沈非,顺着这条线,我们昨晚也往下摸了摸,一个更加让人意料不到的情况是——邱凌和文戈是高中同学,而且关系不错。”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如同断片。邱凌用鱼做笔名写的另外一首诗,在我脑海中回荡起来……
    犹记得那个清晨
    有个她
    因为爱情横卧在铁轨上
    最终支离破碎
    我们牵着手
    看铁轨上整齐的躯干切片
    你说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
    有爱吗?
    我觉得是有的
    或许
    被压碎的爱
    正是蚊蝇最欢喜的那片
    “邵波,文戈高中是在第三中学上的,三中附近有没有铁路?”越发被放大的惶恐反倒让我冷静下来,“你这里能不能查到2000年前后,那附近有没有发生过自杀事件。”
    邵波应了一声,走到了他那张暴发户才用的硕大办公台前,按了几下键盘:“三中附近是没有铁路的……等等,三中有个旧校区,2002年前旧校区有使用,那旧校区旁边有铁路经过。”
    说完这几句后,他又快速按了几下键盘。半晌,他抬起头来:“沈非,你脸色不太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吐了出来。我明白自己目前的状态并不好,应该说这几天的状态都不太好。在我内心深处,有某个不想被触碰的角落,正因为李昊牵引着介入邱凌案件后,被强行拉扯着一次又一次被拨弄、提起。
    但,整个事件逐步展开后,却又让我本应该缩回去的步子,被邱凌的过去拉扯着继续深入。
    “你发现了什么,直接说吧。”我很肯定地对邵波说道。
    “2001年12月23日,三中老校区外面的铁轨上,一位少女卧轨自杀。因为当时是晚上,火车高速行驶,所以,她的尸体基本上被碾成了肉泥。”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有爱吗?”我如同梦吟般念叨出了邱凌当日的诗句。
    我往后靠去,闭上了眼睛,邱凌的脸与文戈的脸在我脑海里来回闪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紧接着,门被人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穿着警服戴着宽檐帽的李昊,他昨天就知道我今天上午会来邵波这里。他的眉头还是皱得紧紧的,看了邵波一眼,接着又看了我一眼:“你俩跟我走一趟吧!正好在路上把你们前一天搜集到的东西给我说说。”
    “去哪里?”邵波问道。
    “昨晚黛西跳楼前透露了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今天上午我们就去查了。邱凌确实还有一套房子,不过不是用他的名字买的,在海阳市市郊。去年收楼,装修好了,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入住,也没对外人提起过。黛西昨晚跳楼前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这套房子,那么,这套房子里面肯定藏有邱凌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鉴证科的同事已经过去了,而我专程绕道过来,想问问你俩要不要一起过去。”李昊说完后没看邵波,反倒看着我,因为我之前很抗拒跟他一起去所谓的现场,我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清醒的认知。但这一次……这一次我的对手,是一个叫作邱凌的家伙。
    我站了起来,头往上微微抬起。这一次我甚至张大嘴吸了一口气,继而大口吐出。
    “李昊、邵波!你俩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一切,你们也都知道得最多最清楚。”我说到这里淡淡地笑了,“尽管,你们都害怕我突然彻底垮掉,但是请你们相信,我就算垮塌后,也能够快速站起来的。”
    说完这话,我耸了耸肩:“再说,我还有文戈始终如一地支持着我。”
    他俩又一次露出了那个我所熟悉,却又蕴含着无奈的表情,摇着头率先走出了房间。
    21
    人的大脑由三个部分组成:脑干,边缘系统以及新皮层。
    脑干又被称为爬虫类脑,因为有它,我们才会具备足够的动物性,产生生理需求。也是它,驱使着我们完成着人类的繁衍。
    边缘系统也就是哺乳动物类脑,它是唯一一个负责我们生存的大脑部位,从不休息。它也是我们的情感中心,并且还非常诚实。对于心理学的很多研究,其实就是对边缘系统的研究。边缘系统对于外界的反应是条件式的,是不假思索的。于是,它对身体发出的指令,便可以直接折射出个体在当时最真实的思想与感官体验。
    而人类大脑——新皮层,便是我们所说的爱说谎的大脑。
    相对来说,其实黛西是属于比较容易洞悉的女人,我没能从她身上挖掘出她所熟悉的邱凌,是因为我与她真正相处的时间太短了。而且某些我内心深处不想被触碰的东西,被她尝试着提起。客观地说,黛西就是属于新皮层并不是足够强大的典型,那么,她的边缘系统驱使着她的身体,将她各种内心折射,投影到外界,进而让人能够知悉她真实的心中所想。
    朝李昊的车走去的短短时间里,我快速思考着。我甚至在想,昨晚如果真的由着乐瑾瑜的构想,给予多的时间,让这位优秀的精神科医生与黛西多接触的话,可能我们收获到的,要比我单独与她聊的要多。
    只是,黛西指定要与我单独沟通……
    李昊发动了汽车,这辆他经常开的警车也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粗重的鼻息与宽大的身材。李昊端起了车上的半杯咖啡,一口喝下,继而将咖啡杯对着不远处的垃圾桶掷去。咖啡杯没能入桶,李昊只得跳下车将之捡起再放入垃圾桶。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望着李昊魁梧的背影,莫名其妙有着某种感怀——当年高中校队的篮球主力,若干年后在警队中,正将光芒一点点地收拢,也在一点点地磨灭。
    “李昊,组织打场球吧!否则你真会退化到嘘嘘都尿不中马桶了。”邵波在后排建议。
    “忙完这个案子吧,把邱凌送到检察院再说。”李昊说到这儿扭过头来苦笑着,“如果能将他送到检察院去的话。”
    “就算不能起诉他,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开精神病医院了,这点,李大队尽管放心。”邵波想用玩笑话将李昊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制裁,死去的那几个姑娘,九泉下能甘心吗?”李昊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上的宽檐帽端正了一下,上面那银色的国徽,似乎响应着李昊的话语。他再次苦笑了一下,“邵波,说说你在回龙镇的收获吧。”
    邵波应了一声,继而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不会将文戈在回龙镇的故事说出来,但实际上,我已经决定之后会对他俩说起,说起邱凌可能与我,与文戈所有的一切。
    “我们是前天中午抵达回龙镇的,回龙镇并不大,就几条街。我们很快就按照李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邱凌家的老房子。我刚点上一支烟,寻思着怎么进去搭讪,八戒就拿出电话在那‘喂喂喂’地嚷个不停。接着,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便从远处朝我们跑了过来。”
    邵波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想给时间让我和李昊提问,见没人吭声,便自嘲地笑着继续道:“所以说八戒憨,但心思还是挺多的,他到回龙镇之前就上网雇了个住在邱凌家附近的人,给我们做向导。当然,这向导也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就是给他两百块钱,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
    “你们这一行本来就是这么一套,花钱买话,不稀罕。”李昊没扭头,随意嘀咕了一句。
    邵波讪笑:“雇来的这中年人姓卜,应该是个吸白粉的,站我们旁边不断地抽烟吐痰。八戒虎着脸,对这个老卜胡乱掰扯了几句,无非就是要求对方知无不言,也注意保密。老卜连忙点头,领着我们就往邱凌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大院子进,并大声喊邱老倌。”
    “等下,回龙镇是邱凌母亲的老家,现在住那里的是邱凌的舅舅。可现在照你这么一说,他舅舅家也有姓邱的老人?”李昊插嘴问道。
    “邱凌是随他母亲姓,并且他现在的爸爸不是他亲爸。这一点之前你给我看的邱凌的档案里是没有记载的。这次过去我们了解清楚了,嗯,也就是我这次要给你们说的重点——邱凌他亲生父亲的事。”邵波答道。
    “不可能啊?邱凌父母结婚,然后当年就生下邱凌,这部分档案我记得当时还认真看了的。”李昊继续嘀咕道。
    “行了,你就别打岔了,反正邱凌不是他现在的父亲亲生的,你听我慢慢说吧。”邵波将手里的打火机按亮,点燃两支烟,并将其中一支塞到了李昊嘴里,“邱凌的生父叫王钢仁,在回龙镇还有个小名,叫‘西霸天’。打小就有些奇怪的举动,让镇子里的人不寒而栗。据说他9岁的时候,镇上的疯狗追着他咬,把他惹毛了,扭过头去龇牙把那疯狗的脖子给咬了个窟窿,狗血哗哗地流。那疯狗怕了,扭头想跑,被他抓着尾巴甩起来砸到地上,最后被他一脚一脚地踩成了肉泥。15岁时,他一个人上山抓了只猴回来,在镇中央那棵大树上,把一只活猴给现剥了皮,说这样宰的猴子肉吃起来味好。当时镇子里的老人都说,这是造孽,老王家这小子迟早会遭报应的。”“也就是说如果邱凌真是这西霸天的儿子,那他本身的遗传基因里面,就有嗜血的性格因子了。”我松开了安全带,侧身对邵波说道。
    “差不多吧,我记得上次在沈非的办公室看过一本书,是说犯罪基因是有遗传的,所以才多问了问这西霸天的事。而邱凌的母亲,很早就出去念书了,回来得不多。并且在海阳市谈了对象,准备结婚。”邵波继续着,“就在她结婚前两三个月吧,她和她对象……嗯,那个时候叫对象,现在应该叫男朋友。他俩回了趟回龙镇,两人大晚上的溜到后山去玩,谁知道就碰到了上后山逮野物的王刚仁。邱凌的母亲那时候长得不差,我们看了相片来着。这西霸天就起了歹心,把邱凌现在的父亲——当年的毛头小子给打昏了,强行要了邱凌他妈妈的身子。”“当地派出所第二天去抓西霸天的时候,这家伙不在自家院里。民警正要走,突然听见他家院子里那口井下似乎有声音,用手电往下一照是口枯井。也是因为这手电的光射到了井底,下面便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喊着‘政府救命!’。民警当时就意识到出了连环案,调了人手过来,发现西霸天竟然也在井底,还在大声对着上面骂娘。那女人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
    “没有人敢下去,因为西霸天的凶悍是路人皆知的。到最后没办法,直接打电话到市局,派了神枪手过来,在井上面对着下面开了十几枪。那口井我和八戒也去看了,说是神枪手开枪打中的我可不信,因为里面太黑了,井底也太多射击盲区。应该是跳弹吧。最终,西霸天的尸体被拉了上来,一起被拉上来的,还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尸体。有眼尖的认出来,女人是附近村里嫁到镇里来的小媳妇,之前都以为她骗了彩礼跑了,想不到是被西霸天给囚禁在地下。她的致命伤从胯下开始,一直延伸到胸腔,被血淋淋开了膛。”
    “所以,邱凌出生后就一直被放在回龙镇,没有被他父母带回海阳市。”我做着总结。
    “是的,不过听邱凌的舅舅说,邱凌现在这个父亲没有生育能力,两口子折腾了十多年,始终生不出孩子。那些年也时不时回来看邱凌,觉得这孩子似乎也挺机灵,所以到他13岁时,就接回了海阳市。”
    “你这所谓的发现不过如此,只能说是发现了他亲生父亲有问题而已。”李昊边说边将烟头掐灭,再把车窗按上。
    “但邱凌小时候的一些事,却是他舅舅没有让邱凌父母知道的,因为害怕他父母知道了,不要这孩子。”
    “什么事呢?”李昊连忙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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