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香急问:“可要吃药?”
    太医摇头道:“不用吃药。我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娘娘若是想吃就煎上一剂,若是不想吃,就放着吧。”说完,太医就在蕙香的引领下去写方子。
    她拿到方子之后,正要命人去熬,却听皇后阻止道:“是药三分毒,方子先放着,你去吩咐厨上做些清淡的饮食。”
    蕙香打发了一个小宫女去御厨,然后给皇后倒茶,道:“娘娘身子素来强壮,一年到头连个咳嗽都没有,这次也许明日就好了。”
    郑湘吃了半盏茶,想了想,对蕙香道:“你给金珠说一声,让她今日带着小皇子去贵妃处,托贵妃照顾一日。他年龄小,身子弱,我怕传给他。你去后殿看着小公主,今日不必来前头了。”
    蕙香连忙应了一声,先去找金珠说了,然后回到后殿的东配殿。金珠听完,先打发小宫女给周贵妃说一声,然后命人收拾衣服玩具器物,簇拥着小花去了仙居殿。
    皇后请太医的消息传到前面,姜榕趁着间隙回来一趟,忙问怎么了。
    “就是着凉了,不碍事,这事弄得人仰马翻,乱糟糟的。”郑湘回道。沙哑的声音,更添了几分魅力。
    姜榕懊恼道:“早知晚上……不闹你早些休息就好了。”
    郑湘听了,朝姜榕啐了一口,垂下头道:“这和昨天晚上有什么关系,不过这几日没睡好罢了。”
    姜榕又懊恼道:“那也怪我。”
    郑湘嗤的一声笑了,又立马板住脸,佯怒道:“你还不走,小心我拿鸡毛掸子赶你。”
    姜榕闻言,目光落在门口大花瓶里放的五彩鸡毛掸子,一面走,一面回头撂话:“前头有大臣等我,我可不是怕鸡毛掸子才走的。”
    郑湘柳眉一竖,姜榕立刻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走了。郑湘靠近窗户,见他回首看来,立刻隔着窗户吓他:“我要追上来了。”
    姜榕的目光穿过窗户,与郑湘对上,他先是笑了一下,瞧见郑湘扬了扬拳头,立马假装惧怕,如漏网之鱼般急匆匆跑了。
    待不见了姜榕的背影,郑湘倚着窗户大笑起来。姜榕回来见郑湘精神尚好,便将心放下,但是他一踏进宣政殿的书房,心又吊了起来。
    有几位袍泽结伴过来给宁远侯请求,请求他念在宁远侯愚蠢无知的份上,许他戴罪立功。
    姜榕心中下了决心要公事公办,以正纲纪,不然以后这国家还要如何管?他若不把这群悍将收拾妥帖,以后小花就不可能坐稳大周江山。
    因而,他认真听了袍泽的求情,搪塞几句,让他们散了,心中琢磨如何处理这事,既要震慑不法权贵,又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南北统一在即,北虏又要人去守,正是用武将的时候。姜榕穿过皇位最外层的荣光,坐到上面,才真切知道当了皇帝,并不代表高枕无忧。
    他低头望去,只觉得危如累卵,略有倾些,便会砸死砸伤无数条人命,因而不得不时时小心。
    勋贵们有与宁远侯不对付的,见他竟为了传宗接代做出许多荒唐事,觉得又是可笑又是无语,这下可好,侯府估计是没了,只剩下烂瓦破罐,正应了宁远侯的话,这下有没有儿子都没关系了。
    也有与宁远侯交好的,念他可怜又糊涂,这些天都在奔走为他求情。
    也有为宁远侯收拾乱摊子的,将他抢来的民女民妇送回家中,又送上大笔钱财,求得了解,以期能减轻他的罪责。
    但是包揽词讼、克扣军饷以及放印子钱,这些人就不敢插手了。
    显德元年、一年和三年时,朝堂就拿差不多的罪名,砍了和流了不少官员和世家。宁远侯只怕凶多吉少,这事估计牵连甚广。
    有人求到代国夫人面前,陆凤仪细细听了,哀叹怜悯几声,道:“国有国法,当今圣上圣明烛照,这事只怕不好弄,我听说好几家都没有插手,唯有你跑前跑后,一片真心。罢了,我走一趟,成与不成,也算是一片心意。”
    那袍泽千恩万谢,要留下财物,代国夫人婉言拒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不与你说谎话假话。天子圣明,宁远侯做下如此糊涂事,若轻轻放过,那起子世家必要闹翻天,朝廷就乱了。到时内忧外患,只怕大周不宁。”
    “将军是经历过前梁灭亡时的情形,那时公卿大臣何等仓皇,若国朝不稳,只怕他们就是我们的明天。”
    那袍泽听完默然不语,当日皇帝与宁远侯的谈话在有心人的传播下,众人都有所耳闻。
    陆凤仪继续道:“不过陛下如何圣裁,我们尽自己的一份力和一份心。”那袍泽又谢,就带着财物离去。
    在他走后,陆凤仪叫来儿孙,郑洵、郑冲、郑涯、何琴、郑延玉(大郎)、郑延画和郑延琦等人站在堂下。
    她道:“往日里我叫你们谨言慎行,你们嘴上不说,但估计心里嫌我絮叨。有宫里的娘娘、皇子和公主在,咱们难免自视尊贵了几分。”
    郑洵等人忙道不敢,连说老夫人教训得是,心里没有半点狂妄。
    陆凤仪听了,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原是我想多了。可你们看看宁远侯的下场,便知我素日没有想多。宁远侯糊涂被人摆弄,铸成大错,你们要引以为戒,戒贪戒奢,否则就不要怪我到时大义灭亲。”
    众人忙唬地跪下应了。陆凤仪见他们记下,又说了几句,让众人离去,只留下何琴和孙女郑延画在跟前侍奉。
    郑洵两人几年来只见过皇后几面,虽说血脉相通,但是终究情分不如老太太深厚。有老太太在一日,皇帝皇后也多给侯府几分颜面。
    为着将来,郑洵夫妇和兄弟将老太太当佛祖敬着,以期将来皇后皇子公主能对他们更好上几分。
    郑洵出了院门,把兄弟儿子叫到书房,详细地给他们掰扯了宁远侯的事情,最后叮嘱道:“咱们在外面行事务必小心,多少人盯着咱们呢。”其他几人都应了。
    次日一早,陆凤仪来到皇宫。她应承了事情,不管成与不成,自然要付出行动,不然那位将军如何看她?如何看皇后?
    陆凤仪坐车沿着去皇宫北门的路赶去,路两侧的垂柳比着夏日多了几条金黄的丝络,那是柳叶落光后的柳枝,在朝阳下泛着金光。
    谁家的桂花香透过车帘,飘到陆凤仪的鼻尖。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朝服,肃穆庄重,左手腕上带着几只因车厢晃动叮叮作响的玉镯。
    陆凤仪在满脸陪笑的女官带领下,来到蓬莱殿。
    郑湘的身子素来就健康,那日遵医嘱,也没吃药,第一日就好了。因着这一遭,她这几日折腾起药膳,姜榕的舌头饱受荼毒。
    她见母亲过来,立马招呼新柳给母亲端上一盅四物鸡汤,劝道:“母亲多用些,这汤滋阴养血,醇厚温补,最适合秋冬时候用。”
    汤盅盖子一掀开,陆凤仪就闻到一股清苦的药味,在女儿的殷切期盼下,她拿勺子喝起来。
    待喝完,陆凤仪朝郑湘道:“你身子从小就好,不要吃药把身子吃坏了。你经常燕窝阿胶雪蛤人参吃着,小心补过头,须知过犹不及。”
    郑湘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尔后流露出尴尬的神色,讪讪道:“我知道了。”
    陆凤仪见状没好气道:“一个两个都不着调,做什么事问问宫中积年的老人和老太医。胡吃乱喝,损了身子,到头来没哭的地方。”
    郑湘拉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这不有母亲在,我怕什么。”
    陆凤仪夺过自己的衣袖,瞪了女儿一眼,又叮嘱几句,然后才说起宁远侯的事情。
    郑湘一听,立马道:“阿娘,这事你可千万别大包大揽,陛下都气坏了,为了这事左右为难,好几日都不曾睡好觉,嘴上都起燎泡了。”
    陆凤仪一听,惊道:“可曾看过太医?可曾吃了药?”
    郑湘心虚道:“太医说,饮食清谈些就行,一点药不用吃。”
    陆凤仪念了一声佛,庆幸道:“老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末了,陆凤仪嗔了郑湘一眼,继续说宁远侯的事情,“我难道不知这个道理?现在朝野上下都盯着陛下,是徇私枉法,还是秉公执法?”“从长远来说,这关系到大周江山的稳固。”陆凤仪说到这里,与一直盯着自己的郑湘四目相对,“这大周江山稳固最为重要。”
    郑湘道:“我心里明白。”
    陆凤仪又道:“不过我今日这话,你也带给陛下。有人求情,方显陛下铁面无私。”
    郑湘应下来,又让人去把姜灿和小公主抱过来。陆凤仪忙叫停道:“天气渐凉,我过去看他们就行。”
    说着,就与郑湘一起来到后殿,小花正在院中和小寺人们蹴鞠,见到母亲,跑过来问好,又给陆凤仪见了礼。
    陆凤仪伸手摩挲着姜灿的头,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又放姜灿去玩,然后才到东配殿看小公主。
    小公主如今六个月大,眼睛像星子一样明亮,肉嘟嘟的脸,笑起来能让人忘记忧愁,喜得陆凤仪抱着心呀肝呀地叫着。
    “阿娘,你见我都没有这么热情。”郑湘忍不住出声道。她手里抓了一把松子,坐在榻沿上磕着吃。
    若不是有天仙似的容貌撑着,只怕和普通村妇无甚区别。
    陆凤仪抱着小公主转头,笑道:“你小时像小公主这么大,也和小公主一样玉雪可爱。”
    当年小婴儿长开后,郑成煜见了比自己升官还高兴。软软糯糯,一逗一笑的小女儿谁不喜欢?
    郑湘哼了一声,叫宫女端水过来洗手,然后来到小公主面前,用手戳她的脸,嘴里道:“我得了些黑珍珠,专门留着个小鱼做首饰。”
    陆凤仪一顿,嘴角一抽,心道,你可做个人吧。时人以白为美,小公主虽然五官精致,但肌肤呈麦色,犹如泛着光泽的黑珍珠。
    不过,小鱼是皇帝的女儿,是公主,天底下顶尊贵的女子,别人有什么不服只能憋在心里。
    陆凤仪看过皇子公主,就告辞离宫,临行叮嘱女儿做事不要不着调。
    “我真的做事不着调吗?”郑湘罕见地给姜榕削雪梨吃。她用小银刀削皮之后,又切成块,放到白瓷盘中,推到他面前。
    姜榕将白瓷盘回推到中间,笑着让道:“你削的,你也吃些。”
    郑湘将白瓷盘推回去,摇头道:“梨不能分食,我吃这个。”她用湿帕子擦过手,拿了一个红通通的大石榴比了比。姜榕笑着用叉子独享那盘雪梨。他的嘴角确实起了一圈燎泡,敷了一层厚厚的药。
    郑湘剥了石榴,吃了半个,见姜榕吃完雪梨,探身要去瞧他嘴角的燎泡。姜榕忙用手遮了,让她离远点,免得污了她的眼睛。
    在姜榕的眼中,郑湘就是月宫中的仙女,用人间饭菜就是屈尊纡贵,是那食物的福。
    若是脸上有道疤也就算了,那能彰显他的英勇,但这嘴上的燎泡算什么。
    郑湘听到母亲说的进补“过犹不及”,心中猜测姜榕脸上的燎泡或许与她送过去的药膳相关,补过头,可不火气大?
    因而她正是心虚,想要弥补一一,听了姜榕躲闪的话语,心中一急,硬凑上前,强行搬着他的脖子仔细瞧了一瞧,问:“疼不疼?痒不痒?”
    “不疼不痒,过几日结痂掉了就好了。”姜榕云淡风气道。
    郑湘叹了一口气,道:“等下你再喝盅炖雪梨。”虽然不吃药,但去火的食物药多吃些。
    姜榕只好应了,又道:“糖少点,我不爱吃甜的。”
    “已经吩咐了。”郑湘嘀咕道:“吃个东西,还挑三拣四。”
    姜榕:“……”他不是挑三拣四,而是不喜欢吃甜的。
    两人正说着话,姜灿从外面跑进来,想往姜榕的怀里滚,就被他一把拦住,笑道:“去找你娘,我嘴上的燎泡会传染。”
    姜灿瞅了一眼,麻溜地依偎在郑湘的怀里,睁着大眼睛问父亲:“爹,这个会不会传染给娘啊?”
    姜榕一听,气笑了:“不传染大人,专门传染小孩。”
    姜灿拍拍小胸脯,心有余悸道:“那爹要好好吃药,早些好了。前几日娘生病不让靠近,这几日爹生病又不要我靠近。”
    “吃你的果子去。”姜榕笑喝了一声。
    别看姜灿平日跑上跑下,抓虫玩蚂蚁,养得糙,但确实养得精细。
    平日的膳食都是太医院擅长儿科的大夫拟的,这也不是随便吊书袋子拟的,而是这大夫调查过许多家才拟定的,有佃户门客,也有朱门绣户。
    姜榕是从长到大的,生活习惯告诉他,小孩要想长得壮,肉奶蛋禽不能少。两相结合,就成了姜灿平日的膳食。除了吃食外,照顾的宫女小寺人若是生病立马移走修养,等好了再过来,免得过了病气给姜灿。
    衣食住行,皆有细则。
    姜灿坐在郑湘的怀中,搬着她的脖子,对着姜榕说长道短,童言稚语引得两人连连发笑。
    用过饭,姜灿回后殿睡觉,两人坐着说话,郑湘提到母亲今日过来替宁远侯说情的事情,末了补充了句:“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姜榕伸手捂住郑湘放在桌上的手,眼睛盯着她,郑重地说着:“我已有了想法,你不必担忧。若是你,你要怎么做?”
    郑湘想了想,道:“若是旁的事情,我还能遮掩一一,但现在的罪名包揽词讼和克扣军饷,一个涉及内政,一个涉及军政,若不严惩,只怕遗患无穷。”
    天空挂着一弯新月,蓬莱殿的窗户透出暖橙色的光,就像十五金月的光辉一样。
    透过银红色的窗纱,看到影影绰绰的两人对坐着,中间了放了几盘点心和一壶茶。
    不过两人没有动饮食,一人说一人点头,俄而又换过来。这自然亲昵的氛围萦绕着一股温馨,在秋日的寒夜里散发着莹莹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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