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菲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隐约记得这期间做过的几个梦。
    梦也是断断续续的。
    有时,她梦到自己还年幼,和段义云并肩坐在杨柳堤岸的青石台上。她手里握着他摘给她的柳枝。柳枝鲜嫩柔韧,还沾着点点晶莹的露珠。春风温暖和煦,带着潮湿的水汽,吹拂在脸上。段义云那时也是个杨柳般正在成长的小少年,双目清亮,声音温润,儒雅得一点都不像在北地长大的男孩子。
    有时候,丹菲又梦到自己坐在刘家的帐房里,拨着算盘,算着账。阿母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我家菲娘最聪明能干,模样俊俏,又会管家理事。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小子。
    画面又一转换,她背着阿爹给她做的弓箭,跟着阿爹在林中穿梭,搜寻着那一只白鹿。阿爹告诉她,那只鹿就在南方,高山上有密林和草原,鹿群结伴出没,唯独这只鹿独行。它是个王者,孤傲狡黠,精明警惕,最难以捕捉它。但是一旦得到了它,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跋涉过林中山涧,穿过茂密的树林,避开灌木,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阳光照耀而下,野花满地的小小草坪边,有一间木亭,亭上爬满藤萝,花串垂落。亭中坐着一个女孩。
    那人转过头来,竟然是段宁江。
    丹菲怔怔地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段宁江微笑着看着她,反问道。
    她额贴花钿,头插明珠金钗,身穿金泥罗裙,肩披素色帔巾,一身雍容华贵,端庄秀雅,宛如还在生。
    丹菲举目四望,道:“我迷路了。”
    段宁江问:“你要去哪里?”
    丹菲想了想,道:“我在寻一头鹿,一头浑身雪白的马鹿,头上有着漂亮的犄角。你可见过?”
    “你心中的东西,我看不到。”段宁江摇了摇头,“你不能在这里久留。你还没有到来这里的时候。”
    话说完,林中就起了风,花瓣翻飞,几乎要迷了人的眼。
    丹菲隐约明白了过来,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好。犹豫之际,一阵强风袭来,她就转醒了过来。
    视线里灰蒙蒙的一片,身子在轻轻摇晃,听着耳边的车轮声,她便知道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
    “阿菲?你……醒了?”刘玉锦揉着眼睛坐起来。
    丹菲应了一声,“我睡了多久?”
    “三天。”刘玉锦说,然后彻底清醒过来,欢喜地大呼起来,“阿菲,你果真没事了!”
    丹菲对着扑在自己身上大哭的刘玉锦翻了一白眼,“我是睡醒了,又不是死而复生,你用不着哭成这样?快给我拿点水来。”
    刘玉锦见她又开始数落人,便知道她是真的没事了,长舒了一口气,又急匆匆取了水囊来喂她。
    丹菲喝饱了水,打量了一下车厢,问:“我们是在哪里?”
    “跟着萍娘的车队走呢。”刘玉锦道,“你当天晚上就开始发热,烧得不省人事,可把我吓坏了。幸好萍娘真是个好人,不但不责怪我们,还给我们延医卖药,然后还带着我们一起上路。阿菲,我就说她是好人,你还不信。待会儿你可得好好谢谢她才是。”
    “知道,好人。”丹菲道,“我这是怎么了?”
    “郎中说是你肩上的箭伤复发了。”刘玉锦努力回想着郎中的话,“说你有伤在身,又在冰天雪地中亡命奔波,伤口浸入了寒气。这寒气之前被强行压抑在体内,积累愈深。伤口看似愈合了,其实内里的伤却愈加严重。你之前全凭着一股气在支撑着,后来松懈了下来,伤口的寒毒反噬,反而大病一场。”
    丹菲不屑,“什么郎中,神神叨叨,不就是劳累过度旧伤复发么?故弄玄虚说这一通,好骗诊金。”
    刘玉锦道:“至少,你吃了药,确实醒过来了。你不知道我多怕。段宁江可就是重伤不愈才死的。万一你也和她一样……”
    “你好的不想,尽想些坏事。”丹菲白了她一眼,“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说到这个,刘玉锦立刻兴奋了起来,“我们入关了!阿菲,我们现在在秦关里了!”
    丹菲惊讶,挣扎着坐起来,掀开车帘朝外面瞧去。
    秦关以南,战火未及之处,和北方好似两重天。
    关外随处可见都可见风霜满面、疲惫愁苦的行人,到处焦土荒丘,雪原茫茫,了无生机。关内却街市井然,游人恣意,熙熙攘攘。
    上元节已过,春雨初临,郊外积雪开始消融,枝头已可见隐隐的绿意。忽略偶尔行过的士兵,这里并没有什么战争的痕迹。秦关将一切悲惨、恐惧与破灭都阻拦在了城门外。
    丹菲举目朝北方望去,却只能望到绵延的黛青色山脉。她所生长的、所熟悉的故土,还有她的母亲坟茔,就这么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丹菲不知道自己何日才能返回故里,又生怕此生都会这般漂泊不定。这一刻,她就像一个彷徨的游子,眼眶湿润,喉咙哽咽。
    待到中午车队停下来歇息进餐时,丹菲由刘玉锦扶着,去给萍娘磕头道谢。
    萍娘洒脱一笑,道:“我也并不是那等好心多余做善事之人,只是念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好半途而废罢了。我也不是白对你好,花的钱都是算在你们俩头上的。等你病好了,不但要服侍我,平日里还要给娘子们洗衣的。”
    丹菲应了下来,道:“救命之恩大于天,做这点杂活,算不了什么。娘子心地慈悲,将来必定能大富大贵,和乐安康。”
    萍娘讥笑,“我不过一个倚栏卖笑的贱籍女子,有何富贵可言。你是个机灵的孩子,就是有些太好强,不过还有个小姐妹和你相依为命。只希望你们如今这么亲厚,将来不要生分了。”
    丹菲抬起头,有点不明白萍娘所言。
    萍娘自嘲笑道:“我瞎操什么心。罢了,罢了,你回去休息吧。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可别再累倒了。我可没那么多钱给你再请大夫。”
    丹菲到底身体虚弱,来回走了一趟就头晕眼花,回了马车里就躺下了。刘玉锦要守着她,却被她打发去服侍萍娘。不料没过半个时辰,刘玉锦就又被萍娘打发回来了。
    “萍娘嫌弃我笨手笨脚,要我还是回来服侍你算了。”刘玉锦委屈地红了眼。
    丹菲哭笑不得,觉得头疼。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小娘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了?
    丹菲又休息了一日,便不肯再躺着了。第三日一早,她就带着刘玉锦,端着水盆毛巾,侍候萍娘起床。其实丹菲虽会打猎生灶、算账持家,却也没做过伺候人的活,手脚也有些生硬。但是萍娘看她动作干练麻利,肯吃苦耐劳,为人又安分低调,性子随和,便越发喜欢她。
    刘玉锦跟着丹菲也不敢偷懒,一直在旁边打下手。几日下来,她那双娇嫩的手也磨出了几个血泡,冻出了几个疮,夜晚又疼又痒,难受得直哼哼。
    丹菲被她吵得睡不着觉,训道:“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就是那些娘子们学琴,十个指头都要磨破几回。谁的手破了都疼,可你又不是一个人睡,就不知道忍一忍,别吵着别人休息吗?”
    刘玉锦含着泪,敢怒不敢言。
    丹菲用力戳了戳她的脑袋,“我在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你用这颗笨脑瓜子给我记住了。这天下唯一一个会纵容疼爱你,不求回报对你好的那个人,已经跟我娘合葬在一起了。你现在也不是什么刘家女郎了。出门在外,与人相处,多谦让随和,考虑一下他人所想所感,别只顾着你自己。你以为只要不去害人,就没有错了?世道人心上的学问,可大着呢!明白了吗?”
    刘玉锦嘟着嘴点了点头。
    “快点睡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做活!”
    刘玉锦到底还是闷在被子里哭了半宿,早上肿着眼睛爬起来。
    丹菲丢了一个煮鸡子给她,道:“把你眼睛敷一敷。免得让人看到,还以为我又欺负你了。”
    刘玉锦想你本来就欺负我,可是又不敢说,只好一边用鸡子揉着眼睛,一边朝帐篷后走去。
    “你又要去做什么?萍娘还等着洗脸呢。”
    “不少要打水么?”
    丹菲把水盆塞进刘玉锦手里,“你这娇滴滴的手,还提得动水桶?快去伺候萍娘洗脸,别再把水洒出来了。”
    说罢,她转身到井边打水去了。刘玉锦愣了愣,想道谢,丹菲已经走得没影了。
    萍娘本是高安郡首里的一位都知娘子,主持的妓馆在高安名声很响。只因战乱,她又受了一位同行娘子邀请,便带着手下娘子们南下去长安谋生。丹菲她们混在车队里并不显眼,也没再遇到追捕她们的人。车队渐渐离北地远了,两个女孩也终于放下心来。
    萍娘是风尘女子,不似那些富户贵女矫揉造作、冷艳孤傲,反而洒脱爽朗、不拘小节。丹菲她们很快就和这些娘子们混熟了。勾栏女子都见多识广,爱说些市井趣闻。兴致好时,还会取出琵琶,弹唱一曲。那些小调词句绮丽暧昧,丹菲和刘玉锦到底是良家女儿,听得面红耳赤,惹得娘子们哈哈大笑。
    酒过三旬后,萍娘也已微醉,话便有些多。丹菲过来给她送醒酒汤,她反而拉着丹菲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她说着一口官话,字正腔圆,没有半点北方口音。丹菲便好奇地问:“娘子官话说得这么好,原先可曾去过京城?”
    萍娘仰头一笑,道:“我本就是京城人士。”
    丹菲着实一惊。
    萍娘看丹菲吃惊的样子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柔软滑腻的脸蛋。
    “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差不多你这么大,还未及笄。家中阿娘和阿婆都已经在为我张罗及笄礼了,阿婆赠我一支旧钗,阿娘还给我打造了一顶极漂亮富丽的金冠。只可惜,这一切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一切就已经作废……父兄被斩首,我和姊妹母亲一起没入了掖庭。”
    丹菲更加惊愕。犯法后家眷要没入掖庭为官奴的,只有王孙贵族与官员之家。这么说,萍娘当初曾是官家的女郎了。难怪她的妩媚流转之外,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斯文矜持。
    “没过多久,我和一个庶妹被赐给高安郡王,来到高安,做了王府乐女。我那庶妹容貌不俗,惹得一位郎君青睐。郡王妃不喜,便寻了个由头,将我们两人都卖入了娼家……我们那年纪,做娼妇已是年纪大了。在娼家那最初的一段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萍娘苦笑起来,眼里光芒闪动,“我吃了很多的教训,受了很多的苦,才学会怎么在这个世道里生存。后来馆里假母病逝,将馆交至我手中。尽管还是个贱籍,却总归有了些自由。将来想个法子自赎了出去,买田置地,做个田舍婆子也罢。倒是我那庶妹……”
    “她怎么了?”刘玉锦在旁边听得起劲,插口问,又挨了丹菲一记白眼。
    萍娘呵呵笑,长叹一声,道:“她是个傻孩子,非要相信那劳什子情爱。当初我就劝她安分些,不要招惹王孙公子,她偏不信,觉得能改变命运,非要和郎君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地落了王妃的眼。郎君和自家姨表妹定了亲,王妃怎么会让个歌姬先压了自己外甥女一头?我们被卖到了娼馆,已经落入了那般田地,她竟然还不死心,一心以为郎君会来接她回去。”
    “郎君……没有来?”刘玉锦问。
    “先头还是经常来的。”萍娘道,“还花了钱包下她,不让她接别的客人。可是不久就被王妃发现,将郎君拘了回去。假母开门做生意,怎么会养着我这妹妹白吃白喝。她寻死觅活、哭闹撒泼,最终还不是药水一灌,送上了……呵呵,与你们两个小闺女,说这些可不好呢。”
    丹菲和刘玉锦都闹了个大红脸。
    “那……后来呢?”刘玉锦依旧好奇。
    萍娘拨弄着手腕上的玛瑙珠串,过了半晌,才道:“后来她就死了。”
    “啊?”刘玉锦惊愕,“她是……自尽了?”
    “她可没那勇气。”萍娘哂笑,“郎君忘了她,她又失了清白,自己就渐渐熬出了病。就算那样,她还依旧日日痴等,坚信情郎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相信他会来接他。结果等了一年,等来郎君迎娶新妇的消息。郎君成亲那晚,她烧了书信,呕血而死。临终前,还托我带话与那郎君,说她无悔……”
    “你……可带了?”
    “我才没呢!”萍娘语气一转,冷笑道,“我恨不得她早死!她死了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再无人可拖累我了。”
    丹菲和刘玉锦呆住。
    萍娘一拍案几,笑道:“我当即就开了一坛葡萄酒,好生庆祝了一番。带什么话?与那负心汉,说半个字都是多余!她自然不悔,因为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怪不到旁人身上!活着的时候不听劝告,一头钻进牛角尖里,要死了还拖拖拉拉、拿乔张致。还真当自己是红颜薄命的绝世名伶了,却不知人人都拿她当个不知趣的小*。当年在家中,她生母美艳,母女都极得父亲欢心,把她娇惯得唯我独尊,连我这个嫡姐都要让她半分。没想都做了娼妇,都还不改这华族女郎的派头。她拖累我一同沦为贱籍,倚门卖笑,到死也连半句道歉也没有,满脑子只念着自己的悲哀不幸。这种姊妹,死了就死了。哈!”
    丹菲和刘玉锦听得惊心动魄,一时都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
    萍娘抹去了眼角的泪痕,低头长叹一声,道:“不过,到底是我的血亲。当年和她一起离开长安,如今,却是我形单影只地回来。”
    丹菲道:“娘子不是还有那么多小娘子陪伴,还有我们姊妹俩么?”
    萍娘扑哧一笑,“你倒是个机灵聪慧的。我当年若能有你一般灵巧,怕也不用沦落贱籍了……”说罢又一叹,“长安不宜居呀。你们两个小娘子,可不要被那繁华迷住了眼,锁住了脚,分辨不出真假,把自己也陷了进去。尤其你们还年轻,怕是连正经男人都没见过几个。可要听我一句话,男人的甜言蜜语,只信个一成即可!千万记住了。”
    “一……一成?”刘玉锦盘算着。
    萍娘道:“他若说你貌若天仙,就说明你不过中人之姿;他若说愿为你赴汤蹈火,已有风吹草动得比你还快;他说爱你,不过贪你还有几分姿色可供他赏玩;他说要与你一生一世,哈哈,别想了,不过与你耳热情浓个三五天。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说你若肯等他,他定不负你。你们若听到此话,立刻甩他一耳刮子都不冤枉他!等什么等,像我那庶妹一样,到奈何桥头继续等去?”
    说到此,停顿了下来,丹菲立刻给她段上一杯果浆。萍娘喝了一大口,讥笑道:“这天下最不牢靠的,便是情爱一事。浓情时花好月圆,薄情时红颜枯骨。你们见过哪个男人为情所伤、呕血而死的?”
    “总是有的吧……”刘玉锦怯怯道,“我看我阿爹,待我阿娘就是极好的。我想,男子也总是会有真心的。”
    萍娘嗤笑,“不到盖棺那一刻,谁能下定论?你年纪还小,抱着期望也是能理解。我只提醒你,心里有个数罢了。好了,时辰不早,都歇息了吧。”
    说罢,就将丹菲和刘玉锦赶出了屋去。
    刘玉锦忐忑地对丹菲道:“萍娘可是生气了?”
    “为了你?何至于。”丹菲道,“她是想起了妹子,心里不快罢了。”
    “可是,她不是和那妹子感情并不好么?”
    丹菲无奈地摇摇头,戳她的脑门,“你呀……什么时候能开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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