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他们就把事情办了。他们是两个人合在一起办的,办得十分简单,却很热闹。新疆三爷的院子大,待客、婚礼都放在了新疆三爷的大院里,大门上贴着村文书写的对联:
    父子俩母女俩交叉成对
    一对老一对小两对新人
    横额:各争上游
    新疆三爷的新房门上,却贴着一幅非常可笑的对联:
    一对新夫妻两副旧家伙
    家伙对家伙多来几家伙
    横额:歇歇再来
    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来看热闹,把个小院挤得满满当当。胡老大被几个后生绑在了一个木凳上,头上扣着一个破草帽,脸上抹了黑锅面,又用麻绳拴着一个长萝卜,捆在了腰上,那萝卜就吊在了他的裆间。大人小孩都围了来看,几个小媳妇咯咯地笑着,活像刚刚学会下蛋的小母鸡。金秀见了笑着说,老灰头,你这是干啥呢?胡老大也笑说,我这大伯哥,再能做啥,扒灰来了。老奎笑道,老大,你真不害臊,你看,那东西都露出来了。胡老大说,反正我脸上抹了锅面子了,已经不知臊了。说着也大笑起来,众人也大笑了起来。
    婚礼开始了,胡老大就被后生们拥到了前台,坐在了哑女的身边,有人就扯过哑女,晃着胡老大裆间的萝卜让她看,哑女一看,就红了脸,拼命扭过身子不再看。几个小媳妇就悄悄说,你看,她懂,什么都懂,灵性着哩。哑女经过一番打扮,着实俊俏,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要是不说话,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个哑巴。村人说,她要不哑,什么都占全了,就能抵得上金秀了。这话被旁边的金秀听到了,金秀就高兴地说,我哪有人家俊?我看她比我俊。金秀一说,别人就接了她的话茬儿问,金秀,今年演的是什么戏?金秀说,就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那几个,还再能有啥?一到腊月,金秀就分外的忙。她要负责排戏,还要在戏中扮演角色,还要负责搭戏台,协调资金。忙得团团转,但金秀觉得很快乐,也很充实。有人要是问起戏的事,她就分外热情。那人又问,三十晚上演不演?金秀说,三十不,大家都要装仓,就不演了,到大年初一了。红沙窝的人管除夕不叫除夕,叫年三十日。按这里的风俗,三十晚上要装仓。装仓其实就是装肚子,要美美吃一顿白水煮大肉,把肚子添饱,意味着仓装满了,预示来年不挨饿。
    村里没啥娱乐的,除了劳动,就是吃饭睡觉,生活很是单调。因而,只要碰上谁家娶媳妇,全村就像逢年过节一样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要跑去看。尤其是年轻后生,绝不会放过这种找乐的机会,生着法儿,也要在新郎新娘身上折腾出点新花样。他们从结婚典礼开始折腾,折腾到婚礼结束,吃过晚饭,就去闹新房。新郎新娘最怕的就是闹新房,不折腾到半夜,绝不饶生。
    在西北偏北的河西走廊,闹新房已成了一种遗风,最初的愿望很单一,因结婚的男女比较陌生,又混沌末开,不知道床弟之事,闹新房便成了最初的性启蒙,从而打破男女之间的羞涩感,帮助新郎新娘尽快进入角色。可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这闹新房就越来越掺杂了别的因素,比如新郎官过去折腾过别人,现在轮到他了,别人也不放过他,要好好折腾折腾他,以此作为“回报”。当然,这其中也有人想借着闹新房之名,趁机摸一把新娘子的*,捏捏她的屁股,占占新娘子的便宜。因了这好几种成分的介入,闹新房就有了别样的含义。
    胡六儿过去没少折腾过别人,别人早就许了愿,到他结婚时,非要折腾死他不可。恰巧又遇上了不会说话的哑女,长得又这么俊,那些年轻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报复的机会。晚饭一吃,几个后生就相约去闹洞房。他们起初只做一些简单的游戏,在屋顶上插一束花,让新郎抱着新娘摘下来,在空中吊一个水果,让两个人啃完。新郎新娘谁如不好好做,他们就采取措施,逼你做。逼新郎的方式通常是揪耳朵,或者用两个豆子对在耳朵上,一挤,一阵钻心的痛,你不得不去做。逼新娘的方法主要是咯吱她,专门去碰新娘的痒痒肉,当然,碰痒痒肉的时候很难做到绝对的准确,更多的时候,手是不听使唤的,动不动就碰到了新娘的敏感区上了。诸如此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待看热闹的妇女和半大娃娃走了后,节目才能进入*。节目一进入*就有了难度,他们在新娘的脖颈里塞进去一块糖,要胡六儿从裤腿里掏出来,名曰掏麻雀。胡六儿不做,不做就用刑,胡六儿就在杀猪般的叫喊中点头应允了。胡六儿当然要去碰新娘,新娘不让碰,紧紧护着身上的每一处隙露。这当然是不行的,这便给了后生们一个协助的机会,后生中就有人从后腰抱住她,有人扯住她的手,有人就将自己的手伸进新娘的胸口,去藏“麻雀”。新娘不堪忍受,就叫,就哭。叫就叫吧,哭就哭去。哪个新娘不喊不叫,不哭鼻子?不哭鼻子能叫闹新房?他们才不管这些,要的是热闹,要的是刺激。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大家都累了,才打着哈欠说回吧回吧,新郎新娘已经厌烦了,他们要睡觉了。说着,一个个地走了。
    闹新房的刚走,听窗根的又来了。听窗根的大部分是小媳妇们,她们的男人一来,就知道该她们出马了,一个个披了厚厚的衣裳,陆陆续续来到了窗根下,用手指抿了吐沫,将窗纸悄悄弄破,然后撅着个腚,凑到窗前偷窥了起来。结婚有讲究,新房是长夜灯,这便给偷窥者给了一个很好的视点。听窗根,其实重在一个听字。看是看不清的,大不了只看到被子一起一伏的动,别的看不到什么。听,却能听出很多名堂,甚至还能听出很经典的妙语。那年,她们听金秀的窗根,听到金秀在快乐的时候可以叫。这使她们大受启发,有文化的人与没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她们在行房事时从来没有叫过,再好也没有叫过,觉得那个时候不能叫。没想到金秀却叫,而且,叫得很悦耳,她们听了很刺激,她们也差点跟着金秀在窗外叫了起来。回去跟自家的男人再做时,就忍不住学了金秀那样的叫,这一叫,果然好,自己好,男人也好,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男人好像比过去更加男人了,女人也比过去更加女人了。那天,金秀叫完后,她男人问,好不好?金秀说好。她男人说,怎么个好法?金秀说,比吃肉还好。金秀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她们也觉得比吃肉好,但是,她们说不出来,说出来也没有这样贴切。后来,经过民间的加工,那句话就成了结婚要比吃肉好。如今,金秀的娃已经好几岁了,她在新婚之夜说下的这句妙语,却成了青年男女们的口头禅,流传至今。她们这次来听窗根,当然不期望听到金秀那样的妙语,他们的妙语也只有金秀那样的初中生才能说出来的,别人想说也说不出来。今天她们的兴趣点主要是想听听哑女知不知道做那种事,主要还担心,不会说话不要紧,不要傻了,更不能是个石女。但是,她们还没有听到什么,胡六儿却从屋里传出了话:“婶婶嫂嫂们,天太冷了,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这一说,她们感到大煞风景,知道没什么指望了,又果然觉得天气十分的冷,便想家中的热被窝和男人的光身子,就对着窗子说:“胡六儿,有气的风箱慢慢扯,要注意身体,别搞垮了。”
    又有人凑上去说:“第一次要悠着点,别把新娘弄疼了。”说完哈哈哈地笑着,四散而去。
    到了年关,隔三差五就听到猪的尖叫声。猪一叫,人们就想起杨二宝来。往年杀猪,都是杨二宝,今年,他们还得到外村去请人,够麻烦的。人们只是这么想想,想过了就很少有人再提起他。猪一叫,最剜心的还是田大脚。往年,只要听到猪的尖叫声,田大脚有一种本能的快感,仿佛感觉到一把雪亮的长刀正刺向猪的咽喉,那个手持雪亮长刀的人就是她的爷们杨二宝,更使她得以高兴的是,很快的,她的男人就会拎着一个芨芨小筐,装着她可望的一条白生生的大猪肉,还有一根带着一大团膘肉的猪尾巴。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她们就开始荤腥不断,一直吃到正月十五之后。可是,今年却不同了,一切都没有了。人被押走了,猪肉也没有了,眼看到年把儿上了,家里还没有一块肉。她馋了,可以忍一忍,可就是太委屈了两个娃,大过年的,连个肉渣渣都尝不上了。一想到这些伤心的事,田大脚的泪就涌出了眼眶。她恨她自己,要是平日省着点过日月,不要让杨二宝烦心,杨二宝也许不会走上这一步。但是,她更恨的是老奎,要不是老奎那么狠心,要不是他跟杨二宝过不去,不开那个批斗会,杨二宝也不至于被抓起来判刑。上次,她让老奎免去了杨二宝的罚粮,她看得出来,虽然老奎口头上没有直接答应,但是他心里已经答应了,在后来的社员大会上,她一提起免罚粮的事,老奎就提议让大伙儿讨论讨论。从老奎说话的语气中,明显倾向着她,大家看支书有这个想法,也就做了顺水人情。当她幸免了那笔罚粮后,她也曾从内心里感激老奎,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但是,当她一想杨二宝,想起杨二宝要坐十二年的牢,她对老奎的怨恨又来了。免掉那点粮食算什么,与一个人的十二年相比,更算不了什么。况且,免的是队里的,又不是老奎个人的。尤其看到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的样子,她就越发记恨老奎,也记恨这年。这年,有啥过头?要是能绕过去,不过就好了。可是,年不是一块石头,想绕是绕不过去的,绕不过去还得过。
    就在这天后晌,叶叶妈来了,叶叶妈带着叶叶,胳膊肘儿上挂着一个小篮儿,那篮儿内装着一条猪肉,来到了田大脚家。田大脚正坐在织布机前织布,看到叶叶妈来了,想起上次她到老奎家去,叶叶妈对她的热情来,也不好意思太冷淡,就说,哟,是罗姐呀,啥风儿把你给刮来了,进呀,快进屋子里来。说着,急忙从织布机上下了来。叶叶妈是个老实厚道人,不会曲里拐弯,就直截了当地说,田姐,过年了,知道你家没有养猪,就给你带点肉,多少是个心意,你不要嫌,收下吧。说着,从小篮中取出那条肉。田大脚赶紧接过肉说,罗姐,看你说的,我谢都谢不过来,哪能嫌少哩?要不是我家那死鬼出了那件丢人的事,也不会让罗姐这么费心。说着,就唏溜唏溜地抽泣了起来。叶叶妈说,你就想开些吧,恰巧赶上了那个风口口上,是不由人的事,等娃们渐渐大了,日子会慢慢好的。田大脚说,没办法,没了他,日子总得过,还得过呀。你坐,你坐嘛!说着,便拉着叶叶妈坐在炕头后,又从柜中拿出馍馍盘子,要招待叶叶妈。叶叶妈说,你别忙了,不吃,刚刚放下饭碗,饱饱哩。田大脚就剥开馍,硬给叶叶妈塞了一块说,你尝尝,味道咋样?就这么一块,撑不死。然后,将另一块拿过去塞给了叶叶。叶叶不要,田大脚就说,拿着,尝尝婶婶做的香不香?叶叶就拿着了。田大脚就来到炕头,斜挂着半边身子,那眼上的泪还挂着,又与叶叶妈妈聊了起来。说到伤心处,田大脚的泪又流了下来,泪一流,清鼻涕也跟着淌了下来,就习惯性的将鼻子一捏,哧溜一声擤到地上,然后用手在炕沿上抹一抹,又继续诉说起了没有男人的难肠。两个女人在炕头边喧着,叶叶便过去看天旺在做作业。叶叶问天旺做到哪儿了?天旺笑笑,就打开书指给叶叶看了,然后又问叶叶做到哪里了?叶叶说,我都贪玩了,还没有做,等年过完,慢慢做。两人正说间,老母鸡进了屋,进来后,老母鸡也不客气,就在放馍馍的盘子里叼了一口,待叼第二口时,被炕上飞过来的一个笤帚疙瘩打中了,老母鸡一惊,就在地上扇起了一层灰,咯咯地叫着逃走了。田大脚就对天旺说,你这贼杀剩下的,只顾写作业,就不知道长个眼睛看着点。叶叶妈说,现在还小哩,没有到长眼睛的时候。田大脚也就符合了说,是哩,是哩。啥时候到长了眼睛,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叶叶妈说,快哩,绕一下,过上几年,就都大了。她们又说了一阵闲话,叶叶妈就说有事儿要回了,田大脚说,罗姐,你急啥?还没暄好哩,让娃们也玩玩。叶叶妈说,不了,不了,到年把把上了,谁家也忙,就各忙各的吧,田姐有空就过来暄来。田大脚说,来哩来哩。田大脚一直把叶叶妈送到门口,才突然省悟道,你看我这记性,一暄谎就忘了,我怎能让你空手走哩。说着就夺过叶叶妈手中的空篮子,回到屋里来。叶叶妈便跟了来说,田姐,瞧你,什么都别装了,我又不是到你这里来换东西的。田大脚不由分说,装了四个大花卷。才将篮子递给叶叶妈说,罗姐不要嫌,带回去让支书和娃娃们尝尝。说着,一直送出了街门,等叶叶妈走远了,才要踅身,见秀旦儿拎着一个小筐从很远的地方走了来,便驻足等着女儿。
    秀旦儿是到商店里去的,去卖骨头,买年货。村里,家家都穷,没有个来钱的路,都把破鞋烂骨头收起来到商店里卖。秀旦是中饭后去了商店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秀旦儿走在冬日懒洋洋的阳光下,像个大姑娘。田大脚第一次感到女儿长大了,翻过年就十四了,大了。来到近处,田大脚就喊着问,卖掉了么?秀旦说,卖掉了,卖了二块四毛八。田大脚又问,油打了没?秀旦说,打了,打了一斤二两。田大脚说,火柴买了没有?秀旦说,买了,买了一墩墩。田大脚又说,忘记跟你说了,家里没有盐了。秀旦儿说,买了,买了一斤半。田大脚听着,心里一阵安慰,大了,女儿真是大了。秀旦儿说着就到了田大脚的跟前,田大脚说,买了就好,省得再跑第二趟了。秀旦儿却说,妈,你站到这里做啥?田大脚说,刚才叶叶妈给我们送肉来了,送了一条猪肉,我刚送她走了,看到你了,就等你。秀旦儿说,她怎么想起给我们送肉?田大脚说,看你这娃娃,人家也是好心,知道我们过年没有肉,就送来了。秀旦儿说,妈,开春我们也捉个小猪娃,反正我不上学了,我就养猪,赶明年这个时候,养得大大的,到时候好好过个年。田大脚一听就乐了,就说,好,只要你有这个志气,妈就给你捉个小猪让你喂。说着就接过秀旦儿手中的油瓶和小筐筐,进了院门。
    秀旦儿不上学了,是今年不上的。其实秀旦儿也想上,是学校不让上了,她就不上了。事情是从一件很小的小事引起的。秀旦儿的同桌是一个男生,那男生平日就有些霸道,而秀旦儿又生性泼辣,胆大,这样两个人的交锋是迟早的事。一日,那男人在课桌上划了一道杠杠,不允许秀旦儿的胳膊过来,而那杠杠,显然给秀旦儿这边划少了,秀旦儿不服,故意将胳膊超越杠杠,一超越,那男生就一拳,一超越,就是一拳,秀旦儿恼了,男生给她一拳,她就给男生两拳,男生打不过她,就骂她是贼娃子,她爹是老贼,她是小贼。秀旦儿当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伸出手接连给那个男生几个嘴巴,直打得他口中流出了血。老师知道后,把秀旦儿狠狠批评了一顿,说像你这样野蛮的女生,我还没见过,你要不好好上学,就别再上了。秀旦儿回来给田大脚一说,田大脚不但没有责怪秀旦儿,反而说,我娃打得好,就要狠狠地打!人善了人欺哩,马善了人骑哩,鬼也怕恶人,你打他一顿,往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那个球头学校不让念算球了,女娃家识得两个字,能认得钱就行了,念那么高做甚?于是,秀旦儿就不上了,就在家里帮她妈做起了家务。
    家家户户一忙,日子就飞了起来,一飞,就飞到了大年初一。过年好,能吃饱肚子,能穿上新衣裳,不用劳动,还能看戏。不仅娃娃喜欢,大人也喜欢。初一很早就吃过了饭,男人们陆陆续续到饲养院,架起火盆拢上火,凑够人数后就玩起牛九牌。女人们忙完了家务,也陆陆续续地出了门,来到村头的大墙根,一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边相互比着自己的新衣裳,看谁的花色好,看谁的式样好。比着,夸着,都在互相说着对方的好,大家就在这相互夸奖中感到很满足。娃娃们就在旁边嬉戏打闹。人越聚越多了,突然听到了锣鼓家什的声音,娃娃们就循声而去。有人说,演戏了演戏了,快去抢个位子吧。有人答,我刚才碰到金秀了,听说白天不演,要到晚上演,白天要给烈军属去拜大年。大家一听不演戏,有些失望,就后悔出门来时没有带上针线活儿。正说笑间,看到胡六儿的媳妇哑女,穿着上次结婚的那身衣裳,向这边怯怯地望着。保德媳妇就喊,过来!过来!另一个人就说,你喊她又听不到,你给她挠手她就知道了。保德媳妇便挠起手。哑女看到了,就勾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向这边走来。有人问,她真的听不到吗?保德媳妇说,十个聋子九个哑,她肯定听不到。待哑女到了跟前,大家就亲热地围了去,有的用眼盯着她的红棉袄,看针线走得好不好,有的就扯过她的长辫子捏在手里夸。哑女就不好意思地笑。有人问,结婚好不好?哑女听不懂,就只管笑,其他人也就笑了起来。保德媳妇问,胡六儿睡你了么?女人们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哑女知道问的都不是好话,就有点羞。另一个女人就说,肯定睡了,不睡胡六儿能饶生她?保德媳妇为了进一步证实胡六儿睡了没有,她就抱着哑女,夸张的比划着。众人被她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哑女嗷嗷地叫着,脸一下涨红了。有人说,她啥都知道,聪明着哩。保德媳妇笑过后,就揽过哑女,友好地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好样儿的。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听到锣鼓一响,人们就早早地到大队的戏台下等着看戏。戏台是在大队里临时搭的,上头蒙了块大帆布,很简陋。油灯一亮,演员们就从化妆室出来了,有的披着大衣,有的头上裹块头巾,一个个向后台走去。台下娃娃们就喊,鸠山,那是鸠山。裹头巾的是铁梅,那个高个子是李玉和。人一多,秩序就乱。尤其台前的必须得蹲下,一站起来,后头的就看不到了。每年要看戏,就得有人维持秩序,这维持秩序的活儿是一个得罪人的营生,谁都不想干。大家让新疆三爷干,新疆三爷就干了。新疆三爷手握一根长长的红柳条子,蹲在舞台一角,专门维持台前的秩序,他让谁蹲下,谁就得蹲下,要是站起来,他就啪地给他一柳条,无论大人娃娃都怕他。往年,他早早地就来了,今天快开戏了还没有来。有人就说,这老汉现在有了女人,怕是守着热炕头不来了。大家正在寻思着,就看见一根红柳条子在前台的人头上晃了起来,口里说着蹲下蹲下,新疆三爷也就渐渐地从人丛中露了出来。后头的人就说,要想看好戏,还得新疆三爷的红柳条子。新疆三爷红柳条子果真厉害,在人头上一晃,人群就像麦浪一样,前头的哗地蹲了下来,一个茬头涌了过去,后头的就朝后退。随即,台前就飘起了一层浮土,在灯光中变成了浓浓的烟雾。
    新疆三爷维护好了秩序,戏就开始了,是《红灯记》。大家早就熟悉了《红灯记》中的情节,甚至,该谁上台谁上得有点晚了,该谁下台谁下得有点早了,都能看得出来。但还是要看,不看白不看。新疆三爷仍蹲在了前台一角,他却不看戏,只看台下的人。看谁有冒头的迹象,他用红柳条子一指,那人就不敢了。新疆三爷还是穿着那套半新不旧的条绒制服,外头披着一件老羊皮皮袄,很威武。台下不时有人放了臭屁,有人就捏了鼻子大骂,是哪个驴日的放的?臭死了。一人一骂,其他人就咧了嘴笑,也有跟上骂的,日他贼先人了,谁再放剜了他的尻门子喂猫儿去。周围的人就笑成一片。声音盖过了戏台上的声音。新疆三爷就将红柳条子一挥说,别嚷嚷了,放了就放了,吃的毛主席的粮,谁不放屁是美国狼,吃的共产党的饭,谁不放屁是大坏蛋。人的头就在屎缸上安着哩,喊球个啥。有人说,三爷,不是屁,是谁吃伤了,打的饱嗝,比屁臭多了。新疆三爷刚要教训这小崽子,没料自己也打了个饱嗝,果然比屁臭,臭多了,不由得一笑,那嘴,就成了一个黑洞,身子也不由得被笑得颤了起来。
    每年过年,吃伤的人很多,有大人,更多的是半大娃们。平时一直吃不饱,饿着肚子,到了年三十晚上装仓,大肥肉一出锅,一闻那味儿就能把人香死。一吃起来,想控制也控制不住,直到吃饱为止。吃饱了,也不觉得胀,没料到了第二天,胃里就实了,一打嗝,就打出了比屁还臭的味道。村人都管它叫伤食。轻者打打嗝,出出臭气,过两天就好了,重者则不思进食,三天年过完,反倒像病了一场,面黄肌瘦,气色难看。戏台下,常常弥漫着这种比屁还臭的味道。有时,戏台上,也有这种味道,那肯定是演员打的嗝。打嗝与放屁不一样,一个在下头,一个在上头,下头的好控制,上头的却不好控制。好在这是露天,好透气,要是在室内,不把人熏死才怪。
    金秀仍然扮李铁梅。金秀生得俊,虽说过三十的人了,一经化妆,又接了长长的假辫子,远远地看去,还像个小姑娘。金秀人缘好,戏也唱得好,不仅男人喜欢看她的戏,女人和半大娃娃们也喜欢。一喜欢,就爱跟上她唱,唱一次唱不会,唱两次唱不会,唱得次数多了,就会了,就记住了李铁梅唱的好多词儿。到了金秀唱——我家的表叔——一句时,台下的娃娃们就抢先唱了起来——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金秀一听碎娃们抢了她的戏,十分恼火,柳眉一竖,杏眼一瞪,朝台下悄悄骂道,逼夹着!骂完又接着唱——没有大事不登门……台下就轰地一声笑开了,金秀也不管,只管唱自己的。
    后来,村里的后生一见金秀就玩笑地说:“嫂子,夹着了没有?”
    金秀就格格格地笑着说:“你们咋听到了?”后生说:“你声音那么大,谁没有听到?谁都听到了。”
    金秀就笑得越发凶了,前仰后合地笑着说:“丢死人了,真的丢死人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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