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诏王城——落京,就算过了边境之地青城县,还需要四五天行程。若选择最近路线则需要经过几座连绵山峰,最快也要三日才能抵达。但春寒未散,山中积雪不融,四诏地带本就山林成片,如果走近路则要冒险路经山谷狭道,银冀并不急着赶时间,尤其是顾及瓦儿的安全,遂命侍从改变路线,选从官道前行。
    御用豪华马车引人注目,青城县后又经过两个小城镇,当地官员无一不骇,前来恭迎。银冀素来不喜出宫暴露君王身份,惟恐受到束缚,但此番是与瓦儿一同跋涉,天气寒冷,路途艰辛遥远,他只希望瓦儿一路舒适。而说起最好的交通工具,天下没几样能比得过冷君的御辇。
    马车又行三日,瓦儿紧张怪异的表现才逐渐恢复正常。但是,纵然之前她极力掩饰内心不安,又怎能瞒过银冀敏锐的眼睛?
    夜里,寂静无声的世界,瓦儿和其他人都已酣睡。银冀一袭白衣如水,身影冷淡孤然,两个笔直的黑衣人垂于他跟前。
    “青城县那夜生了何事?那人可有查到?”他面无表情,声音清朗。
    白虎颌答:“禀王,那夜属下巡视到后墙附近,只看白影闪过,便不见踪迹。那白衣人轻功极好,又因当时相距甚远,夜色太浓,属下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影子而已。不过,属下却现另一条线索。”
    银冀微皱眉头:“说。”
    “那白影闪过片刻之后,有一女子从后院走出,竟然是瓦儿郡主的贴身侍女吧吧。”白虎继续报告。
    银冀目光陡转,灼灼直逼:“吧吧?”眼前晃过吧吧自红木城一路跟进宫的情形,他一直心有疑虑,难道吧吧真是带着目的或阴谋而来?那她的目标是瓦儿,还是进宫接近自己?
    不!不可能是瓦儿,瓦儿极少出宫,心思单纯,难道是想借瓦儿牵制自己?银冀眼角紧抽了一下,半眯起来,手指随之收紧。
    朝中哪些人居心叵测,暂时忠奸难辨。他登基以后才感觉到高处寒意刺骨,而瓦儿他越是重视她,她就越危险,然而她对目前形势一无所知。
    想却又难拒,想留而无奈。
    他究竟该怎么办?
    见主子俊眉紧锁,白虎道:“大王,吧吧那夜确实奇怪,当时正是二更天,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去后院做什么?”
    “跟那白衣人有关?”银冀心中最想知道的是那夜究竟生了什么?为何瓦儿次日一早便表现怪异,直到今天才逐渐恢复。她遭遇了什么,看她面色便知定是不方便告诉自己的事情,否则以她的性子岂能在腹中憋上几天?她既不说,他不逼她,只好命人查。
    青龙沉眉,答:“大王,此事蹊跷。吧吧是在红木城出现,红木城与青城县方向相反,相隔甚远,所以属下认为她若在青城县会见那白衣人,那么极有可能是早已熟识,或者在秘密进行阴谋。可是,属下还有疑惑,吧吧的身份真是可疑,但她跟在郡主身边时间也不短了,属下每天按照大王吩咐暗中观察她,现一切正常,无一丝破绽,她完全是个老实仅守本分的侍女。”
    银冀沉吟。若吧吧有问题,为何几个月中未表现出一丝异样?如有,青龙、白虎必定早已查到。可是,若说吧吧没问题,为何夜半独自出现在行馆后院?
    他挥挥手:“本王知道了。你们继续留意,那白衣人应该还会再出现。至于吧吧你们再多点心眼,如果她真别有目的又秘密隐藏了几个月,那恐怕是为了怀着重大目的才会如此。”
    青龙、白虎颌:“属下明白。”
    “其他隐士兄弟如何?”银冀清俊的眉眼中浮出淡淡的疲惫。
    “属下已按照吩咐派出二十名弟子提前到达落京,以护大王和郡主安全。”
    银冀点点头:“你们先下去吧。”
    “属下告退。”
    四周寂静无声,一片安宁。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天地间只有他一抹清影。如今不光是宫中关系复杂,连四诏之间也扑簌迷离,瓦儿执意前来,她道是当成游山玩水,却不知一路危机暗伏,越来越需要处处防备了。
    *
    马车终于出了银暝境地,加快了度直奔北诏落京。
    白天的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人。瓦儿会扬着微笑兴致勃勃地讲话,有时候讲从某个宫女那听来的故事,有时候讲自己某年某月生的事情,有时候会跟他一起回忆小时候
    讲到兴奋处,她会闪动着灵活的眸子,脸蛋粉扑扑地煞是可爱。银冀会点头回应,本想冷淡点却不由自主地配合她,不想影响她高昂的情绪。他偶尔会很惊讶这丫头怎地记性如此好,陈年旧事还记得极为清楚,就连某年某月他穿某件袍子她都记得。心中暗叹,又难免欣喜,瓦儿的细心只是因为自己。
    她如此一心一意执着相待,自己能给她什么?
    当他注视她乌黑的眼睛,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就此承诺给她唯一的爱恋,许下一生。可将温热柔软的小手包裹在手中,心又如烫手般快要惊弹开来。
    现在的他无法承诺朝权未定,银氏血统与江山大任只由他一人扛担,加上身体莫名的隐疾,他好怕自己一语之诺毁掉她的幸福。
    瓦儿是可爱的精灵,她该永远带着幸福的微笑,站在晨曦中拥抱光明。前面的道路深远曲折,连他都不确定怎样才能尽快劈荆斩棘,又怎能让她现在就随之陷入灰色的泥沼?
    马车依旧稳步前驶,轱辘声传入耳际。
    瓦儿讲累了的时候,会拿出旁边包袱里的酸枣狠狠咬上一口,然后她皱起小脸自己笑起来。银冀就那样注视着她,摇头道:“明明怕酸,还非得吃。瞧你那样子”说罢,大手已自动取出另一层裹纸里面的蜜枣,塞到她的小嘴中。
    多年来的习惯让他言语行动中不自觉带着关爱与宠溺,瓦儿故意吃酸枣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皱起的小脸猛然松开,笑颜如花,顿时趋走从门帘外悄悄透进的严寒。
    银冀不觉怔了怔,心底某处柔软开来。
    瓦儿翘起红唇:“谁说这酸枣就一定是酸的?我刚才骗你玩呢!这是云姨特别挑选了最好的枣子,放进砂糖、蜜枣、甜酒等封坛密制,一点也不酸。冀哥哥也尝一个就知道了。”
    她飞快地拿起一颗酸枣,朝银冀嘴上递去。银冀下意识一抿唇,拒绝了那颗泛着酸气的枣,记得去年曾有尝过一颗,也是瓦儿亲自诱他含下,结果那枣子非一般的酸涩,吞吐不得,当时场景终身难忘,现在一看到酸枣就忍不住皱眉。
    瓦儿拈起那颗浅色枣子,眼眸若星“冀哥哥,我都说了不酸,很好吃,你就尝一颗嘛。”她带着娇软的声音撒娇,笑意盈盈注视着他的眼睛。
    银冀难为情地咳嗽一声,总不能直接告诉瓦儿,他什么都不惧,就惧这酸枣吧?
    “冀哥哥还念着去年吃的那一颗么?呵呵,我保证现在的酸枣味儿不一样,你就尝尝啊。很甜,真的很甜。”
    真的很甜,因为她的笑容。看她快到凑到他脸上的粉颊,乌黑的睫毛一眨一眨,他连忙将视线转向那颗样子看起来很诱人的小枣。马车虽宽,只有他和她,他却莫名感觉局促,此时的感觉若要瓦儿知道,她定要惊奇了。
    “哎哟,冀哥哥真不给面子,你不吃我自己吃了。哼!”她轻吭一声,将指间那颗塞进小嘴。银冀盯着她,这次她眉头都没动一下,还“吧吧”出声音吃得香甜,轻轻的歌声从她唇角溢出,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却撇过头一副不理他的样子。
    沉默了一会,男人无奈而疑惑的声音响起:“真的不酸?”这是属于他们俩独立的空间,看她这样赌气,他闷得慌。
    瓦儿停下歌声又轻哼了一下,另一颗早就准备好的酸枣摊在掌心,伸了过去。
    银冀看她撅起的小嘴,当下二话不说接过它就往口中送去。
    “现在”才吐两个字,一张俊脸立刻僵硬起来,他双唇未动,呈呆愣状。
    瓦儿眼睛一眨不眨,像两只明亮的大灯笼玩味地照着他。
    然后,英俊的五官开始皱了皱,终于在瞬间完全隐忍变形。天,谁说这不酸的?比他上次吃的还要味重,直逼喉间。银冀强忍着咕噜中冒的酸意没有吐出来,双目却不可置信地直盯着那张洋洋得意的小脸。
    瓦儿明明得意,仍装做一副吃惊的样子:“冀哥哥,你怎么啦?看你这表情哎呀,不会是你那么倒霉,恰好吃到酸的了吧?”小手飞快地朝他脸上摸去,左看看,右看看,非常认真,又点头一本正经道:“现在我可以确定,原来冀哥哥真的很怕酸枣。”
    “你你吃的真不酸?”看她眼中闪烁得逞的笑意,银冀不知该笑还是该骂,满是疑惑。
    “呸呸!谁说我的不酸?”瓦儿这才飞快地吐出口中那颗酸枣,连连伸舌头,小脸眨眼间皱得比他还厉害,人却疯了般哈哈笑道“不过,终于看到冀哥哥不一样的表情了,冀哥哥又上当了,哈哈”“真是恶性不改,坏丫头!”见她笑得捂着肚皮,放肆而夸张,银冀吐出酸枣,骂声也脱口而出。
    大笑了一会,瓦儿才安静下来,见银冀不再是之前那般冷漠淡然的表情,虽然斥责但不见生气,胸口被不断上升的喜悦充满。小嘴往前一凑,极快地在他英俊面颊上印下一吻,然后笑嘻嘻靠近他,双手抱住他的手臂,将微微红的小脸靠在熟悉的胸前,扬眉道:“这是我对刚才捉弄你的补偿。”
    银冀挺拔的身躯先是一绷,然后慢慢松懈下来,嘴角也嗪上笑意,顷刻间的感觉仿若回到了从前。
    瓦儿低低道:“谁叫你这么久都对我冷淡,爱理不理的,这酸枣也算是对你的惩罚。”
    银冀没有作声,心中流淌的比酸枣还要酸涩。他紧了紧手臂,让她完全窝在自己臂弯中。瓦儿又靠近了一分,仿佛要两人之间无一丝空隙才满意。
    “冀哥哥,这里只有我们俩,你能不要对我那么冷淡吗?我好想念以前的日子啊。你是太子,我是太妃奶奶最疼爱的瓦儿。什么事情都有你陪着我,我觉得安心快乐”
    ——呵呵,我就知道冀哥哥会接住我。
    ——有冀哥哥在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担心。
    ——冀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冀哥哥一定会来。
    每句话都印在脑中,她是那样信任他,全然的信任毫无保留。
    银冀闻言,呼吸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抓紧,他将下颌抵上她的丝,声音从头顶传下:“现在呢?现在不安心不快乐了吗?”
    瓦儿轻轻闭上眼睛:“现在也安心,也快乐只是,这安心和快乐却只是我自己给予的。冀哥哥身上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可能是我太笨,一直想努力看清,想想你的态度是否跟朝廷有关?是否跟月容和安然有关?但最终我仍想不明白,你到底生了什么。冀哥哥,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你,即使你答应太妃奶奶要一起娶她们,我虽然嫉妒得要狂,嫉妒得恨不得跟她们拼命可我仍是相信你,我相信冀哥哥的心”
    苦涩浮上银冀漆黑深沉的眼瞳,他低唤一声:“瓦儿,谢谢你。”
    瓦儿轻捶他一下,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你谢我什么?我还要谢谢冀哥哥从小到大一直宠我,疼我,包容我的一切可是,冀哥哥,我希望将来还是有你带给我安心和快乐,而不是由我自己给予自己。”
    银冀心口一紧,她的意思是其实现在她已经过得不塌实了,他已经伤害到她了。
    “瓦儿,你会坚持下去吗?”他低头,额头抵上她的。
    瓦儿渐渐笑了,久违了的最美丽的笑容。冀哥哥的一句话,她蓦然懂了,连他自己都没觉,透着渴求的目光多么希望得到她肯定的答案。
    “冀哥哥,我会坚持,我会的!永远信任你,等着你!”清澈的眼波将光芒折上他的脸,她回答的声音一句比一句肯定,诉说着自己坚定的信心。是啊,冀哥哥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告诉自己,自己只要相信他,等着他便是,又何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如果我再对你冷淡呢?”他声音很沉。
    “我会去理解冀哥哥的苦衷,表面的冷淡我能忍受。”她答。
    “如果我真娶了她们呢?”他眸子很暗。
    “那我”她闭了闭眼,咬牙道“那我选择相信你爱的只有我。”
    “如果有一天,我让你离开我呢?”他觉得心如刀割。
    “我”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被硬生生地逼了回去“那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
    “恩。瓦儿,无论生什么事,你都会做到今天说的话吗?”他不知道将来会面对什么,但越来越现自己最大的动力只是她而已。这些残酷的问题先问出来,瓦儿也算是有个心理准备吧!
    “会!红瓦儿说话算话!我誓”她就要举起手来,眸子晶亮得可以照亮天空,滚动着最坚毅的决心。
    他连忙拉下她的手,急急道:“何必誓,我也同样相信你的!”
    “真的吗?”这是冀哥哥第一次如此说,还说得这么认真,他从前只认为自己顽皮不懂事,令人难以放心。
    “君无戏言。瓦儿,冀哥哥想跟你说很多很多,但是时机未到。只要你相信我,将来一定全部告诉你。”银冀搂着她,在她雪白的额前轻轻一吻,充满温柔与感动。瓦儿太单纯,连吧吧的身份都已是可疑,他更加不能跟她透露任何消息,她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她离他越远便越安全。
    “我会等着那一天。”瓦儿收起泪花,冲他微笑。
    前所未有的感动,如初冬晴空的暖阳。她说过很多次相信他的话语,唯有这次最给人鼓舞的力量。原来,他的瓦儿真的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他闭上了眼睛,告诉自己——如果暂时的残忍可以换得幸福平安的她,那就这样选择吧!一切很快都会过去的
    一个坚决的主意在此刻悄悄形成。
    马车中一度安静下来,瓦儿窝在他怀中,二人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她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只要想自己刚刚说的话就好。
    “瓦儿,刚刚我真被你骗了。”银冀突然开口。
    “什么?”瓦儿立即想起刚才的酸枣事件,掀起唇角“你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我要靠哼歌来分散注意力,否则早就要吐出来了。”
    “为什么想看我吃酸枣?”他执起她的手,温和问,没想到小丫头的忍耐力竟然如此惊人。
    “因为冀哥哥吃酸枣的样子级可爱,我永远也忘不了上次,所以我每次看到云姨泡酸枣时,都想着下次怎么引你再吃一次。”她在心底偷笑。上次在园子中被她骗了吃下一颗,本以为是甜枣的他自然反应很大,被酸枣一酸,优雅气质折损,更别说君王形象了,结果让满园的侍从、婢女都看到了,来不及挽回,场面让人不堪回想。那是高雅尊贵的冷君第一次在那么多面前出糗,罪魁祸竟然还说他可爱
    “你果然坏心眼,竟然预谋这么久了。”他故意冷下脸。
    “我哪有”瓦儿飞快辩驳,仔细一想,自己的确是早由预谋,于是白眼一翻“哼,其实我还在惩罚你的冷淡,谁叫你最近让我患得患失。”
    “原来你都是装得开心大方,其实小心眼里都在计较啊!”他敲着她的额头,眼中有着深沉的感动。
    “哼,你要娶别的女人啊,我还能开心大方得起来?我完全是抱着对你的信任才坚持‘大方’的,哪天若有其他男子也想娶本姑娘,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想起月容和安然,瓦儿就郁闷烦躁,嫉妒气愤也是因为对他的爱,选择冷静面对也是因为对他的爱啊。
    “呵呵,日后让你一起惩罚好了。”银冀拨开她额头的丝,将满心歉意隐藏。
    “不,我要现在罚你!”瓦儿嘟嘴。
    “恩?”“狠狠地罚你!”她狡猾一笑,张开小嘴便往他好看的唇瓣上咬去,那是她刚刚一直想做的事情。
    马车中的两人很快由轻笑变成了温柔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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