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昭定眸看了他一阵, 忽地“嘁”地一声捂住耳朵, 扭头走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走出去几步,停下,又重重踱步回来,苏小昭鼓气瞪着面前不为所动的影一。
    “你们好烦呀, 影二是,你也是。对于不在意的东西,我没有什么乐于助人的高尚情操的你们不知道吗?”她小茶壶腰一叉, 一手指向影六,“有本事你们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 告诉我, 乖乖听你们的安排,否则每过一炷香, 就剁掉小影儿一根手指头……不,就捅小影儿身上一刀,那样或许我就会听话了呀。”
    “小姐……”
    影六忽地抬起头,像是感动地看着她:“小姐, 真、真的吗?原来你对我这么好。”
    影一:“……”
    苏小昭:“……”来道雷劈死这个笨蛋影卫吧!
    “我是举个例子, 不是说你。”她一把推开影六的脑袋, 对沉默的影一说:“总之, 我必须谴责你们的乏味,你们是社祭的牛羊吗?非得用‘自我牺牲’这种贫乏的情感,来换取我不存在的感激或者同等的付出?就算你们要达到什么目的, 别的手段也可以的吧。”
    影一依然平淡答:“没有任何人要小姐为影卫部付出什么,包括我。”
    “啧,死脑筋,随你吧。”苏小昭鼓了鼓腮帮,想想还是怄气,握拳撞了一下他胸膛才算数,下一瞬却“哎哟”一声,委屈地吃痛走开,“真是跟你的人一样硬邦邦。”
    “啊,小姐!你的手痛不痛?”影六担忧跑过去。
    看着走远的委屈地吹着拳头的少女,影一手微动了动,而后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胸膛前不说话。
    ※※
    平静的京城里,这几日因为一篇广为传唱的坊间歌谣而炸开了锅。
    事情的起因,是当日睿亲世子放言,要邀请已入了雍家门下的苏吹雪进府,言中之意俨然是欲拉拢她为自己的人。京中之人一时也看起了好戏,只等看那歌姬如何应对。
    但凡稍微有点儿节气的人,都不会如此背主投敌,只怕那位刚刚名声鹤起、甚至传闻可能出自玄溟门的苏吹雪,会是慷慨陈词断言拒绝吧?
    正当京中人如此想时,竟然听闻苏吹雪答应了三日后赴世子府,为睿亲世子鼓乐。
    这消息一出,京中许多曾追捧过“苏半曲”,甚至出于仰慕为她作过诗词的文人,纷纷愤而撕书……
    他们原以为她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当那苏吹雪如同寻常女子那般,莫不是恋慕于睿亲世子,竟不顾名声被毁,仍要背叛旧主,甘愿为与雍家对立的世子效力?
    然而,还没等舆论四起,只隔了半日,作为舆论主角的苏吹雪,便带着她教导的十余名歌姬,在京中最为有名的歌坊中,一同合奏了一曲《讨睿亲世子赋序》。
    “哀乎南宛,淆之一斗泥。”
    “沐猴食禄,颜之何厚矣……”
    一篇洋洋洒洒的,糅合了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自由主义的集大成国骂体骈文,一夕之间,便迅速风靡了上至京城文人贵胄的圈子,下至三教九流的街巷之间。
    全篇唱词从睿亲世子的父亲晋国公,当年远征边疆,强夺了南疆的一名美貌女子纳为侧室起篇,然后到该女子来历邪僻,嫉害宗室,为儿子夺得权位等的众人皆有耳闻,却不敢公然说起的王室秘事。
    接下来,词曲便一直唱到睿亲世子成人后,终日与禽兽为伍,豺狼成性,兼好男风,无仪无德。结尾是一通感慨,竖子乃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通篇唱词词彩华艳,无一个难入耳的脏字,但总结下来,大意就是——汝父贼也,汝母婢也,竖子沐猴而冠实乃禽兽也,鸟!
    此歌一出,便绝倒京中一大片文人骚客。
    早上刚撕了诗书,暗骂自己有目无珠错看了人的读书人,赶紧又翻出碎纸,铺开压住,重新工整誊抄了一遍,接着洋洋洒洒写一大堆赞颂吹雪姑娘不畏权贵,痛斥王侯的溢美之词。
    然而,舆论风向虽然变了,但京中人对于吹雪姑娘答应入世子府后,却又作词曲嘲讽睿亲世子的举动大为不解。
    她这一曲,无疑是把睿亲世子给往死里得罪了!
    再怎么想,她都绝无可能再入世子的门下,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又要答应赴约呢?
    思来想去,众人都觉得或许是吹雪姑娘认为,世子的举动辱及了她的主子,这才慨然赴约,打算痛骂世子一顿?
    那睿亲世子又会作出什么反应?
    种种猜测众说纷坛。
    于是这日,当苏吹雪抱着琵琶,乘辇去世子府时,路上便跟了一大群闻声而来的支持者和围观百姓——毕竟她作为一名门客,能为了自己的主子而敢冒大不韪,出言讽刺高位者,是极受文人追崇的行为。
    所以这一路沸沸扬扬的,好不热闹。
    到了后,府内的下奴一打开门,看见这阵仗,脸便黑了一半,忙让人去禀告世子。
    ……
    苏小昭在车内慢慢打了个哈欠。
    “这个重视士人的世道,果然很不错。”隔着窗帘,她托着腮,用只有窗外的影一才能听到的声音如此说道。“哪怕你指着一个上位者的鼻子破口大骂,只要用文绉绉的辞藻稍加包装,对方就拿你没辙,就算他心里骂爹骂娘,也还得恭恭敬敬听你说……喏,比如现在。”
    她步下车辇,低蹙着眉,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望向正在一群人簇拥下走出的、脸上挂着得体淡笑的男子。
    “民女苏吹雪,见过世子。”她缓缓屈膝一礼,“劳世子大驾,吹雪不胜惶恐。”
    人群一时屏息。
    浅银红锦袍深黑大氅的男子,立在她面前,望着她盈盈行礼时乌黑的发顶,神情温和,一双细长明媚的眸子却幽冷入骨。
    半晌,苏小昭才听到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吹雪姑娘无须多礼。”
    她抬起头,见男子勾唇笑起,唇色潋滟如春水,他上前一步倾过身,轻轻扶住她手臂:“姑娘才趣高雅,至诚高节,是京中闻名的有才之人。先前派人遍寻姑娘无果,未能亲自登门送请帖,是本世子怠慢在先。”
    意思是他并非故意落她面子,也不是不尊重她主子,只是寻不着她,才放出话来要邀她入府?
    苏小昭挑了下眉,不置可否,跟随他进了府。
    睿亲世子亲自相扶,已经是无上尊荣了。围观的众人看到这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毫无想象中火花四溅的一幕也讶异不已,世子果真如此好涵养,一点儿也不恼怒?
    大门缓缓合上。
    离了众人的视线后,晋斐白却依然没放手。
    男子唇边泛着料峭的笑意,手上仍然保持着搀扶的姿势,“先礼后兵,苏吹雪,你认为如何……”
    他话音未尽,苏小昭已经立马扯长脖子喊道:“阿影!”
    几乎是同一瞬间,身后卸下武器的影一身形一动,瞬息而至,他一手拉住苏小昭,另一手指尖疾击向那扣住她手腕的、已由搀扶变为紧扣动作的手。
    晋斐白左手一扬,衣袖翻飞落下间,两人已然过了十数招。
    “嗖嗖嗖——”近卫营的士兵们当即拔刀要上前。
    “退下!”“阿影!”
    晋斐白和苏小昭同时开口。
    见众人动作停下,她身边的护卫也隐忍地收回手,晋斐白才挑了挑眉,打量着帷帽后的影一:“你的护卫,看来不简单。”
    “世子过奖了。”夸她家影卫就是在夸她!
    晋斐白移回目光,跟她的对上。
    苏小昭瞥了眼自己的右手——上面留了浅浅的青痕。刚才他果真没留一点情,若不是她早有防备,她的手此时怕是要断了的。
    “哎哟痛!”她夸张地皱起脸,“世子下手可轻点,否则以后您名垂青史的优秀门客,在记载上就是一个独臂女子了,多不好听,多损世子您的威风,是不是?”
    “哦?”晋斐白握着她的手臂抬起,在影一警惕的目光下,指腹亲昵地,轻轻摩挲过她手腕内侧,笑意懒洋洋的,“‘沐猴食禄,颜之何厚……’,这就是你说的,意欲相助于我?”
    “世子不信我在先,吹雪不得已为之罢了。不过,若是吹雪真打算与世子为敌,现在便不会站在这里。”
    “呵,好一个不得已为之,好一首《讨睿亲世子赋序》。”晋斐白唇边笑意愈深,眼神也愈幽冷,“你说不欲与我为敌,那么倒是说说,你意欲何为?”
    “我来送世子一场好名声,使天下贤士尽趋之的好名声。”
    “哦?怎么说?”
    “很简单。”苏小昭眉飞色舞地说道:“接下来在世子府里,我负责骂你,欺你,恶你,陷你不义;你负责忍我,让我,敬我,以德报我。如此,大事可成矣!”
    作者有话要说:【面巾精小剧场(一)】
    影六感动抬头:“小姐,真、真的吗?原来你对我这么好。”
    苏小昭:“……”来道雷劈死这个笨蛋影卫吧!
    主人影一:“……”
    它看见主人幽幽望着影六,然后,它听见主人的心声:
    【不如,下次让影二架刀在他身上试试?】
    ※※※
    【面巾精小剧场(二)】
    她握拳撞了下主人的胸膛。
    “哎哟!”她扁嘴,委屈走开,“呜,真是跟你的人一样硬邦邦。”
    它看见主人的手一霎微动,像是想抬起握住,问少女痛不痛……
    “啊,小姐!你的手痛不痛?”
    主人顿住,手放下,垂眸不说话——
    【算了,有影六了。】它听见主人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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