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又瞅了瞅手中的壶,摸摸壶上花纹。
    参曾相那本折子里的几道小句浮于心海,兰珏面容无波无澜。
    张屏再抬眼,仍抱着壶问:“倘若以它待客……”
    兰珏淡淡道:“西施贵妃,已是寻常款式,大多人家皆用。不多留意器物上纹饰者大有人在,本部院乃因身在礼部,方才略知一二。倘若单看此壶花纹雅致,就将其买回,待客使用,本部院以为,并无不妥。即便访客识得,亦知是主人不懂方才如此。器物只是器物尔,何太计较附会?”
    张屏的双眼又亮了亮:“多谢大人。”将手中西施壶放回桌上。
    那老者又从内门中探出身,小步趋至近前作揖:“这两套壶杯大人若喜欢,小老儿便先收好。大人若得空,可回头再细看……”
    张屏拱手:“不必了,多谢老丈。晚辈先出去片刻,但桌上这尊塑像,请老丈先勿收起或转卖,晚辈有些疑惑想稍后请教。”
    老者一怔:“张大人万勿如此厚待,折煞小老儿。大人所指……是桌上这尊陆圣?此乃小店供奉的祖师爷,不敢妄动。”
    张屏又面露疑惑:“晚辈已非知县,请老丈不必如此尊称。敢问陆圣是……?”
    老者道:“茶圣名讳上陆下羽也。”
    张屏道:“著《茶经》的陆羽?久闻茶铺中多供奉其神像,不想瓷铺中竟亦有。”
    老者揖道:“只因小店这半爿尽是茶器,亦稍带卖些散茶。有客人买茶器时也常先试壶,故在案上供了一尊陆圣。”
    张屏道:“晚辈之前见过陆羽像,多是中年相貌,颔有须。”
    老者笑道:“陆圣仙身,有许多法相。”
    张屏又道:“但为何不供奉于龛中,却在桌案之上?”
    老者再一笑。兰珏道:“你且先随我出去,稍后再问老丈。”
    张屏垂下眼皮:“是。”随兰珏走出店外,老者深揖相送。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几个身穿寻常衣饰的下人环立车旁。兰珏率先进了车内,张屏随入,侍从放下车帘,兰珏开口道:“你方才问那尊店中所供那尊陆羽像,本部院不知何意。但陆羽神像的确形态各异,供奉亦与寻常神佛不同,那般供于案上,并无错处或不恭。最早茶铺中供奉茶圣像,即是置于店门前或案上,生意好时,便摆茶水果品供奉,生意冷清,就用热水浇淋。今饮茶时摆放的茶宠,相传即是从此例衍化而来。今日已改,神像面前,你贸然相问,店家唯恐冒犯,或不会直言告知。”
    张屏眼中闪过一丝欣悦,起身一揖:“多谢大人赐教,学生茅塞顿开,可不必再返回店中。”
    兰珏淡淡道:“坐下罢,此时不必这么多规矩。你被何郎中罢职之事,为何在行馆中时不告诉我?”
    张屏道:“请大人恕学生未能尽言之过。”
    兰珏微微皱眉:“本部院并非要听你请罪。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张屏道:“学生暂时没打算。”
    兰珏道:“也罢。你此时留在丰乐或去京城都不适宜。若想先游历各方,疏省心绪,譬如南下赏春,本部院恰在江宁有一小宅,你可暂住。近处有一千江书院,其中几位大儒,才学极高。静心听听书甚好。”
    张屏又垂下眼皮:“多谢大人,但学生还要在丰乐待几天,之后想去别处。”
    兰珏竟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还是为了案子?”
    张屏点头:“嗯。”
    兰珏看了看他:“然你此时,不得再碰官府公务。”
    张屏道:“学生明白,学生私下查。”
    兰珏无奈一叹:“想来你亦晓得,此番去官,无论陶尚书或本部院,怕都帮不了你。却难得你这般豁达。”
    刚刚上任的小知县,眨眼被削夺官职,还没机会做出任何政绩,绝无复职之望,也不能再度科举,等于这辈子的前程全部断送。
    搁在有些人身上,只怕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他竟还一脑子案子,真不知该不该夸他的心量。
    张屏抬眼看看兰珏:“学生其实有些许黯然。只是此事非学生所能左右,无能为力则不必再为。就先做可做之事。”
    之后,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肯做事,总能吃得上饭。
    兰珏再看了他片刻:“也罢,本部院知你自有主张。只是丰乐县,你的确不宜再多待,尽量速速离去。”
    张屏再顺下目光:“大人放心,学生应不会留太久。”
    去官之人,第一大忌便是逗留任地,眷恋徘徊。但本部院不把话说透,只怕你还当是撵你罢。兰珏在心中复一叹,张屏却又抬起眼:“学生明白,大人是为学生好方才如此劝告。只是学生此时确需留下。”
    兰珏一顿,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叹,依稀有一丝当年听见兰徽喊第一声“爹爹”时的感觉,过得一瞬,方才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这里有江宁那宅子的钥匙,还有一封荐帖,你可递于书院。”
    张屏眨了眨眼,手却没动。
    兰珏再微皱眉:“你读了这些年的书,若一遇坎坷,便想着去卖面,甚不合体统。本部院得你自称一句学生,与你这些,你先收下即可。去或不去,还看自己决断。”
    张屏站起身,再向兰珏深深一揖:“学生心知大人的关爱,无限感激。请大人放心,学生知道应该怎么做。”
    兰珏再定定看了他片刻,长长一叹:“此番何郎中削你官职,确有本部院的缘故。你若……”
    “学生觉得并无大人的缘故。”张屏沉声开口,“请大人恕学生唐突。大人一向关爱学生,学生十分感激。学生多谢大人。”
    兰珏沉默半晌,只得吐出两个字:“也罢。”
    张屏又一揖,微抬起视线:“学生告退。大人此去乡间,请多保重。”
    兰珏微颔首:“承你吉言,你亦多珍重。”
    张屏退出马车,站至道旁,目送马车离去,身后忽有人唤:“张大人。”
    张屏侧身,却见一名小吏自不远处的树下走来,向张屏一礼,服色却与县衙文吏不同。
    张屏还礼:“张某已身无官职,请直呼名字即可。”
    那小吏笑了笑,口气仍客气道:“小人等候许久,见侍郎大人与张先生言谈,未敢打扰。小人此番乃奉监察大人之命前来,请张先生前往察院一行。”
    街道上守卫更严,主道两侧已拉起帷帘。小吏引着张屏灵活地穿梭于一条条小巷,终于到达一道高墙边。
    张屏向上看了看白色围墙的顶瓦,小吏在一扇角门处轻叩两下,门扇打开,小吏向张屏示意:“张先生,请吧。”
    张屏跨进门内,扫视四周。他到任丰乐县多日,一直忙碌奔波,竟是今时今刻才得以近处细观县衙旁边的察院。
    京府察院,五品衙署,故围墙高出隔壁县衙许多。白墙墨瓦,取清白分明之意。廊瓦脊檐,制式亦与县衙不同。
    唯独院落并不大,布置十分简洁,小吏引着张屏穿过后院,一路也未见几个侍卫差役。未过多久前方朗朗一道大屋,即是三堂。
    小吏请张屏廊下暂候,自入内通报。张屏继续打量,但见廊前两柱上题一副楹联――
    两袖入清风,静忆此生宦况;
    一庭来好月,朗同吾辈心期。【注1】
    小吏闪出门外,招张屏入内。
    张屏跨进门槛,向上首施礼。端坐于上首椅中的正是曾到县衙找过他的袁监察。旁侧椅上陪坐者,是柳桐倚。
    袁监察命张屏平身,又道:“此番唤汝前来,乃为他事。但本院徇例当问一句,张知县怎的突然去职?”
    张屏躬身:“草民疏于公务,被郎中大人免职。”
    袁监察神色无波,微一颔首:“张知县既已去职,县衙公务,本不当再着你参与。只是此事非同一般,谢县丞一知半解,亦不能立刻前来。柳断丞道,近日几桩案件,一直是你在主办,故召你前来询问。你离任前,为何让柳断丞来找本院?”
    张屏微直起身:“回大人话,因若要寻出接连几桩命案之凶手,必须先找到县衙失踪的捕快裘真。草民方才冒昧,请柳断丞来见监察大人。”
    袁监察仍是平缓道:“丰乐县衙不见的捕快,怎生要到察院来询问。”
    张屏抬起视线,望向袁监察:“因为裘真不仅是捕快。”
    袁监察平静地注视他:“何意?”
    张屏道:“草民此前疏忽,前日监察大人突然到访县衙时,未思大人之行的深意。直到今日察看裘真日常所用器物,方才悟到自己的失误。”
    袁监察道:“本院倒听得有些糊涂。”
    张屏又站直了些许:“前日下官发现,丰乐县衙大牢关押的女犯黄稚娘或系被人所杀,当晚当值者是县衙捕快裘真。此前一名死者散材突亡后,其身份文牒忽而不见,当时奉命搜查客栈的捕快中亦有裘真。下官以此推测裘真有嫌疑,但裘真忽而不见。下官刚收到裘真不见的消息,监察大人便到访了县衙。”
    袁监察哦了一声:“敢情你因此怀疑本院乃共犯?”
    张屏道:“草民万不敢如此大不敬。其实当时草民只以为大人是恰好到访。然而之后再查线索,却与裘真不太对得上。今日草民查看裘真日常所用器具,发现裘真是个勤奋上进的人。”
    袁监察道:“衙门差役,上进岂不是必须?”
    张屏道:“草民查过,裘真在衙门一向与众人无异,从无奋发求进之表露。然私下在家中,却读书练字,努力向上。所图前程,应非在县衙。”
    勤习武、苦练字、刻印章、读励志文章……种种物证昭示,裘真志向远大,且是志在官场。
    “按本朝律例,吏与差役不可科举,不可为官。文武两职,亦轻易不能转调。除非此人另有身份。草民也一直觉得,裘真能进衙门当差,有些奇怪。”
    县衙差事,亦非寻常人轻易能得的。要经过层层考核查验,户籍更须清白。
    “裘真少年离家,多年后才归来。县中已无亲人,离家的经历不可考,这样的履历,本不=能进入县衙刑房做捕快。”
    但裘真却进了。
    “如此或有两个缘故二。其一,当年县衙有官员徇私给了裘真官职;其二,裘真另有可以进入县衙的倚仗。草民在查看裘真日常所用器物时,亦发现,裘真家应是经常有位贵客到访。”
    裘真的房子总是打扫的很干净。
    屋中有一个角落布置得十分雅致。
    裘真爱喝酒,不懂茶,却买了附庸风雅的茶壶和很贵的茶叶,是为了招待贵客。
    袁监察嘴角挑起一抹嘲讽:“你可知有多少官员富商甚至胡人常盘桓丰乐及京郊其他几县,置有私产?”
    柳桐倚站起身一礼:“请监察大人恕下官唐突,张屏已非知县,有些话无法上禀。大人可能否容下官禀陈?”
    袁监察点了点头,柳桐倚走到张屏身侧:“请大人再恕下官冒犯之过。据下官所知,依照本朝律法,官员私与他部官吏互通消息,乃大过,更不可能得赏升迁。唯有一处例外。”
    袁监察微微眯眼。
    柳桐倚再道:“下官亦听闻,御史台督察各地官府,除却察院外,在一些衙门中还伏有秘察使,秘密察录官员举止,上禀台阁……”
    袁监察冷冷呵斥:“何处传言,岂敢乱谈!”
    柳桐倚一礼:“下官知错。但一凶悍案犯或正在丰乐县境内,须及时缉拿,下官惶惶,方才口不择言,望大人体谅。”
    袁监察静静地看了他二人片刻,闭了闭眼:“本院问你大理寺的上官何在,你说无暇过来。府衙或刑部亦忙得很。本院却要在此听一小小断丞与一草民胡言乱语,着实荒唐。”
    柳桐倚又从容一礼道:“下官羞惭,无地自容。”
    袁监察一呵:“罢了,大理寺何须如此自谦?本院不知你二人一通胡言乱语究竟是何用意。”
    张屏恭敬接话:“柳断丞与草民只想尽快见到那个人。”
    袁监察神色一厉:“什么人?”
    张屏抬眼与他视线相接:“监察大人前日到县衙找草民,就是为了此人。但之后监察大人一直沉着不动,是因为此人未死未失踪,藏身到了监察大人这里。”
    袁监察蓦地起身:“混账东西!你可知如此胡言本院能怎么处置你?!”
    张屏垂下视线:“请监察让柳断丞与草民见一见他。之后草民任凭监察处置。”
    袁监察一甩衣袖:“本院这里,的确有一前来鸣冤之人。本院不知何故,想找知县问询,丰乐县衙却是一直忙得很,无暇回复本院。冤情乃前张知县在任时所生,本院不知大理寺怎会搅和进来,但既然一时半刻,府衙、大理寺或刑部都来不了更主事的人,你二人便先看看罢。”竟就拂袖而去。
    张屏与柳桐倚并肩静立堂中,门扇闭合,屋角屏风后转出一人,俯身下拜。
    “小人裘真,见过断丞。”
    ――――――――――――――
    (附,正文【注1】处楹联是古代察院楹联,非我原创,特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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