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内心惊惧地让开了,立起身来把几缕头发慌张地捋到头上去。池镜虽然还坐在那案上没动,但心里也陡地跳出八千里远,面上刹那恢复出一丝漠然倦淡的笑。
    常年讨饭的乞丐,只要人家一瞥眼,就觉得是在鄙夷他。所以一定要朝人家门口吐口唾沫,再骂上一句:“狗娘养的!有钱了不起?”好挽回些残碎的自尊。
    “放心,我不强人所难。”
    他说完,又添上一句,“你也别强我所难。”
    但事隔没几日,他就失言了,前头那句。
    第49章 永攀登(o三)
    )
    时隔半年凤翔又回到南京来,却有近乡情怯的意思,一连几日都在公务上打转,直到清缴完秋税,户部的大人劝他,“凤大人还不趁这会赶紧回家去团聚,否则节后回江阴,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向来他们异地任官的人都盼着阖家团聚,何况还是中秋。可凤翔莫名有点怕节下和玉漏相对。他兄弟说了她和池镜的私情,两个人都没否认,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玉漏也没承认什么,到底是他的房里人,他兄弟没好张扬,只等着他回来拿主意。
    其实他在江阴半年光景,成日忙公务,甚少想到玉漏。有时想到,多半连同家里的人一并想起。走的时候那股留恋难舍仿佛是很久远的事,原本淡去的情绪是因为这变故才又陡然掀腾起来。
    阖家都还不知道这事,回家凤太太还同他说:“后日中秋,你的公事总算也忙完了,还不去池家把玉漏接回来团聚几日,等你走的时候再送她过去。”
    俪仙为这事不高兴,当日便嘲讽开来。凤翔没顾上,先打发人去池家告诉了一声,说是明日去接玉漏。
    话由络娴传到老太太那里,当着络娴的面,老太太十分体贴,将玉漏叫来跟前说:“这倒是正经,难得放你们凤大爷回来,你原是他们家的人,不好为我这里的事耽搁了。中秋宴席的事你别管了,我还叫二奶奶去张罗,你明日回去一趟,多住几日,替我和桂太太二爷二奶奶问你们太太的好。”
    贺台前些日子回来了,络娴得他宽慰,待玉漏没有先时那般怨恨了,然而闹已闹僵了,总不能扭头又和好,何况心里到底有些疙瘩,因此仍不说话。
    络娴只在椅上望着她笑笑,“那么请你回去告诉我娘一声,等节后我再去瞧她,顺便瞧哥哥。”
    玉漏答应着,却不像从前总是抬不起头的样子,立在榻旁边,很是从容。这些日子听见她们两个闹得僵,眼下一看,果然不似从前,老太太心里倒十分喜欢,觉得玉漏这丫头心里自有把尺子,掂得清孰轻孰重,又不多话,很有些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一时打发络娴回去,又想起上回官司的事,因问跟前:“早上好像听见桂太太过来了一趟,说什么?”
    桂太太因为身子不好,是免了她每日请安的,过来一趟,一定是有话回。玉漏站在旁边答:“就为上次那姓陆的男人在衙门告状的事,太太说,都了结了,兆大爷许了他们两口子一百两银子,又打点了衙门的人,他们撤了状纸不告了。”
    老太太眼梢一斜,“一百两银子哪里出的?”
    “是大老爷出的,没敢费官中的钱。”
    老太太点点头,“就是要如此,省得他们在底下作孽,还要使着官中的银钱去善后,哪里能长记性?只有银子自己掏,才晓得痛,下回做事才晓个得轻重。”
    毓秀笑道:“桂太太想必知道了,早上还和我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也不敢轻易把人打出去,先放在家里,等事情平息了再另捏个错赶出去,也就不能闹到衙门里去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她别的事情上都冷静,唯独遇到老爷的事就是个急性子,这么大年纪了也改不了,一听大老爷有女人就要吃醋。”
    毓秀没敢再帮着说,玉漏窥她一眼,赶着接话,“老太太说得是,我想太太也是想着老爷年纪大了的缘故,吃醋自然也是有的,既是夫妻,哪有真能干眼看着的道理?”
    老太太笑了一笑,“瞧,连你都看出来了,她就是心眼小容不得人。虽然我们这样的人家是这尊卑有别的规矩,可大老爷房里那几位姨太太,瞧让她管得,大气也不敢出,成日家阴魂一般。”
    玉漏看得出来,老太太这个人,在她面前太说谁不好有“离间骨肉”的嫌疑,太说谁好,也有“里勾外连”的嫌疑,她这人就是疑心重,得就事论事才能合她的心。幸亏她眼下和各房都没干系,犯不着偏着谁说话,池镜也还争气,近来也无事惹她老人家不高兴。
    次日一早,凤家打发了辆马车来接,玉漏包了两件衣裳,辞了老太太出去。一登舆吓一跳,竟是凤翔坐在里头,显然他谁也没告诉,连络娴也不知道,所以没人出来招呼。
    他还是那性情,除了姻亲关系上必要的礼尚往来,私下不爱到池家走动。玉漏想,如今因为她和池镜的事,他大概更不愿和他们家往来了。
    她抱着包袱皮忐忑地坐到一边,盘算着开口该说点什么。然而忽然发现说什么都很徒劳,因为在这沉默的空气中,感觉彼此都已陌生得异样。半年光景,足够将本不熟悉的完全变得陌生,他们相处的时光还没有分别的多,尽管曾同床共枕,但灵魂从未相亲过。
    清晨有凉风从皮肤上流过,玉漏竟发起呆来,若有所失。
    凤翔倒先开口问:“你知道我是几时回来的么?”
    玉漏这才去看他,“听昨天来传话的小厮说,你是初九那日到的?”
    他笑着点头,半点没变,只是人略微瘦了些,望着她时的眼睛里的温柔失落了一片。玉漏想,其实即便没有池镜的事,他眼里的温柔迟早也要失落的,没有哪份感情经得住长日久别。她还不好比俪仙,那是他的妻室,随它天长路远,他想起俪仙来时,总是个家的记号。而她什么也不是,单是一线细弱的,随刻就能断裂的情感。
    所以阔别多时,她对他已没了愧疚,只是有些尴尬。想必他也对她没了眷恋。
    凤翔也有丝尴尬,觉得她的面目和记忆中不大一样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想来是因为她和池镜勾搭在一起的缘故,想到这一点,不能不生气,“知道我初九归家,怎么不自己回家去?”
    玉漏没说话,他替她答,“听说你如今在他们老太太屋里,想必是节下忙,给事情绊住了?”而后自己也觉得这谎话可笑,就说:“还是池镜不放你走?”
    终于说到这里,玉漏反而松了口气,“二爷一定都写信告诉你了。”
    “他说的我不大信,他那个人一向听风就是雨的。我想亲口听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漏低下脸,“他这回倒是说的实在话,是真的。”
    凤翔听后自然愤懑,一股干涩而纯粹的怒气窜起来,可能也有点怅惘,但没有想像中那样伤心。他知道是半载光阴化解了先时那愣头青似的冲动与激情,当下这怒气,完全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自尊。
    这自尊又因为碰上的是池镜,益发强烈,甚至有些后悔当年把他从池塘里捞起来。他吐出口气,“是不是池镜逼你的?”
    玉漏没作声,他已代她想好了理由,“他有权有势,硬逼你你也没办法。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玉漏忽地想笑,他对她的了解还是那样一厢情愿。可人家说她好,她也犯不上反驳说不好。就笑了笑,“没人逼我。我那时是什么心情到的你们家,后来就是什么心情到的池家。”
    凤翔觉得这话模棱两可,却没空追问下去,此刻马车已走到家门前来了,他嘱咐了她一句,“家里别的人都还不晓得这事。”
    意思是让她也别提起,男人到底还是在乎脸面的。玉漏自然没说,不过难道永远不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混下去?混过几日,他仍回江阴做他的官,她名义上还是凤家的人,事情毫无进展。在她自然没什么损失,不过池镜又可以松快了,她还有回去的路,他也不必再觉得她这份责任紧迫。
    她想想不甘,散了晚饭,回到西屋来,向凤翔坦白道:“我不能再待在你们家了。”
    凤翔门还没阖拢就听见她说这样的话,有些惊怒,不知道她是出于自责还是迫不及待。他笑着转过脸,“我并没有说要赶你走。”
    玉漏不明白,“为什么?”
    自然有怕传出去不好听的缘故,这类闲话和说他“惧内”不是一样,外人笑俪仙吃醋厉害,终归还是认同俪仙在乎他。
    另一些缘故,他自己说出来:“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难道在池家做丫头比凤家好?池家人口比唐家还复杂,你从前在唐家受的委屈还觉不够?”
    玉漏待要开口
    ,他却抢先冷笑一声,“你还是你以为,池镜会对你有什么妥善的安排?”
    他比她还知道池镜不会,“池镜将来是要入仕做官的,以他父亲的势力,他早晚也是一朝重臣,势必不会久居南京。难道他去哪里赴任,还会带上个小妾?你趁早别犯那个傻。”
    凤翔一面心平气和地说着,一面走到榻上坐下,心里的怒气从未浮到脸上。玉漏因此想到最初对他的印象,总是和气地笑着,朋友起哄,开他的玩笑,他也不生气。好像永远不会发火的一个人,第一次听见他发怒,是对俪仙。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道理,但她比他还清楚。便满不在乎地走到那端坐下,“就算我留在你们家,也不是什么妥善安排,其实我从不想给什么人做小妾。”
    “那池镜会娶你么?”
    这话轻得好似轻蔑。玉漏知道,是觉得池镜抢了他的东西,别人也就罢了,池镜不应该,他应该对他心怀感激。但他预备把这失败的挫折感怪到她头上,因为爱而愤恨,比因为嫉而愤恨高尚。
    她咬得腮角硬了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凤翔诧异地睐着眼看了她半晌。
    玉漏倒觉得自在了许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陌生?”转眼对他笑起来,“其实你从没认得过我。”
    就是凤翔这样的好脾气,也禁不住板住脸,“你这话的意思,还真不是池镜逼迫你?”
    “是你自己情愿那样想。”
    玉漏大喘口气,望着对面那张床铺,他们曾在上头同枕而眠,想起来觉得荒诞。不算感情的一段感情,破碎的时候也还感到点惆怅。
    凤翔蓦地觉得受辱似的,又还是忍出了怒气,硬着声问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玉漏转转脑子才想到,也许是问为什么是和池镜偷情。真是千古愚蠢的问题,自然偷情是因为有情才偷嚜,为什么都喜欢问?
    不过他还真是把她给问住了,她对池镜没有情,却有成千上万的繁因,那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她简洁明了地归纳成一句,“池镜什么都好。”
    言下之意是他不好?凤翔总算是掼个茶盅,忽然打破黄昏的宁静。玉漏再没了慌张,甚至可以平静地想,他们连吵架也吵得荒腔走板,像是被逼着才吵架。他有没有意识到,从前他也没有爱过她,对她只是怜悯,以及当她是从俪仙那里逃生的出口?他在江阴半年,远离了俪仙,随刻可以自在地喘息,再用不着她了。
    末了听见外头像是吵起来,开门出去,在廊下撞见俪仙与香蕊两个正鬼头鬼脑地往正屋那头赶,想必是在窗户底下听觑了半日。
    蓦见个小厮在洞门底下退步进来,横着胳膊像是拦什么人,口里嚷嚷,“三爷您等等、您先稍候!容小的先进去传句话!”
    这功夫就见有人从洞门外凛凛地走进来,却是池镜。大家都很吃惊,玉漏走到吴王靠前来,呆着看他什么拨开那些人不管不顾地往里走。
    凤翔老远一见,脸色就不好,由廊下慢慢踅出去迎他,“擅闯民宅可不是你们池家的教养,池三爷有什么急事连小厮通传也等不得?”
    池镜睃一眼,见玉漏也立在廊下,便也向凤翔迎去打拱,“是有点急事,一时半刻也等不得,还望凤大哥见谅。”
    一时洞门涌进来好些下人,并头搭脑地围在几面指指搠搠,连俪仙香蕊干脆也不进屋了,在那廊庑底下跳着四只眼睛看热闹。纸是包不住火了,凤翔不得不做出些威严来,横了池镜一眼,侧过身去,“你擅入我家,我无法见谅,请你赶快出去。”
    池镜理亏在先,自是不能和他摆脸色,仍笑着打拱,“我带上玉漏,这就走。”
    说着便朝玉漏看一眼,谁知她楞了楞,竟回身进屋,他陡地板下脸,一时心灰意冷。却不想片刻后玉漏就抱着个包袱皮走出来了,这一刹那又令他起死回生。
    那些议论声忽如蜂涌,一下在黄昏里嗡嗡地炸了锅,此刻任谁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凤翔再好的脾气也发了火,“你无缘无故跑到我家来,竟还要领走我家里的人——”要他骂人也是难事,只气得抬手指住池镜,那手也在发抖。
    池镜只好向他郑重作揖,算是赔罪,嘴里没好说什么,也怕当着这些人说穿了令他难堪。也是好笑,他闯进别人家要带走人家的小妾,业已难顾彼此体面了,此刻还要给凤翔留面子,不过是亡羊补牢。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里跳进个人来,在后头一把拽过池镜,扬拳便打。池镜被打得跌后两步,这才看清,还是那凤二爷。凤二爷话不多,铁青着脸,端得比他大哥还生气,又是个拳脚重的人,一拳不够,又扑将上去,将池镜扑倒在地,照着他脸上左一拳右一拳地狠挥着。
    池镜并不躲闪,任他痛挥几拳后,还是凤翔出声叫小厮,“还不快来拉开二爷!”
    便有两个小厮跑上来将凤二爷架开,凤二爷脸皮紫胀,一面挣着还要打,“大哥,让我打死他!了不得我给他赔命!”
    凤翔反倒泄了气似的,看了玉漏两眼,忽然觉得没意思,“随他们走吧。”
    蓦地没了声,都望着凤翔。凤翔垂了垂眼皮,踟蹰须臾,转身走入廊下。玉漏朝他侧影望去,想到当时来初进凤家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淡然和善的样子。添她这个人不过是添副碗筷的事,如今放她走,也是收一副碗筷的事。她心下哀哀的,走去将池镜搀了起来。
    他们走没走,又是几时走的,凤翔都无心再理会。他阖上西屋的门,像给人抽掉了一身精力,往榻上慢吞吞地坐下去,什么也没想,连情绪都是空白的。
    坐到日影全倾,剩一线残红未断的时节,俪仙推门进来了,紧跟进来一声冷笑,“我早就说你是个活王八,你不听我的呀,先时一味护着,看人记不记你的情!”
    凤翔闷得发烦,不欲理她,阖上眼道:“你好不好让我清静一夜?”
    原本俪仙还怕凤翔这次回来,又要和玉漏好得蜜里调油,谁知兀突突出了这桩事,倒是件意外之喜。她憋着心头高兴,却忍不住要幸灾乐祸几句,“你先时说她如何温顺,懂事,夸得她天上头地下无的,可不是难得嚜,转头就背着你偷了个汉子——”
    凤翔猛地摔了个杯,“出去!”
    俪仙吓了一跳,一看他脸色十分不好,便咽下话不说了。正要开门出去,忽见个小丫头撞到门上来,喘着气说:“太太、太太有些不好了!”
    本来凤太太那身子骨就不好了几年,今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到底漏了些风给她听见,细问文英,文英见瞒不住,只好如实说了。凤太太当下一听,就怄得昏过去,一时凤家乱完那桩,又乱这桩,忙得个人仰马翻。
    不过这都不与玉漏相干了,这厢出来,和池镜坐在马车上,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池镜脸上还带着伤,不敢此刻归家,想着等天黑再回去,免得给人瞧见了问,因此吩咐永泉把马车随便往哪里赶。
    便赶到秦淮河畔,这里倒热闹得紧,趁着天还未黑包了艘画舫,两个人只在河上游荡。不一时天就黑净了,两岸人家皆挂满灯笼,沿岸望过去,漫天遍地都是一点一点昏黄的光,星似的,望去使人感到茫茫然。周围嬉声嗡嗡,有岸上吃酒划拳的,有河上唱曲谈笑的,这样一处地方,无人问津这样一对男女。
    池镜坐在榻上,任永泉给他搽着伤,两只眼睛只管望着对过玉漏的背影。对过开着两扇窗,她瘦怯怯的骨头嵌在苍茫的黑暗里,显得格外伶俜。
    他禁不住问:“你后悔了?”有点轻蔑的口气。
    玉漏掉过身,盯着他鄙薄的脸色看一会。她知道他知道她是有点怕,其实也不是怕,只是有些茫然的惊惧,好像还没准备好,就给推到了台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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