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意出门,我们两个人在家也怪没意思的,不如去将隔壁张家姊妹和她们那几户客人请来,摆个牌局。”
    玉娇笑盈盈地望着他,“你输不怕啊?”
    “怕什么?不见得我今日也是输。”
    哪晓得玉娇是和人家联手作局,专门套他的银子。起初不过几两银子的输赢,后来见他不在意,便将局越做越大,如今已到上百两的输赢。
    这头牌局摆起来,府里宴席也刚刚张罗开。络娴本来就为玉漏出主意娶媛姐的事情生气,又听见她如此慇勤要替媛姐裁衣裳做嫁妆,气上添气,便拣了这个空子,走到玉漏房里来和她算账。
    赶巧池镜往外头款待男客去了,玉漏正在屋里换吃席的衣裳呢,冷不防镜子里瞅见她进来,一脸幽愤,便猜到她是来寻麻烦的。心下冷静如常,一面将丫头打发出去,一面请络娴往那边暖阁去坐。
    络娴一步不动,就站在帘子底下冷眼射着她,“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走了个青竹,你又弄来个媛姐,一定要离间了我们夫妻才罢?我明白告诉你听,凭你和这媛姐什么交情,等她过去,我可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玉漏干脆就请她在卧房榻上坐,“你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你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何况我看媛姐品行不错,又是老太太那头的人。”
    络娴也不坐,仍旧和她面对面气势汹汹地站着,“她不是你挑唆来的我或许还能容下她,偏是你挑唆来的,你看我如不如你的意!”
    玉漏笑道:“怎么说是我挑唆的呢?本来老太太要叫我外头买个人给你们,我是想着外头买的不知底细,怕带着什么病进来。我是为你们打算。”
    她那一笑,蓦地把络娴素日积攒的仇怨点成股火,上前便掴了她一巴掌,还当是从前,玉漏不敢和她还手。
    谁知玉漏早翻了身,连心肠也颠了个个,又兼早上在翠华那里遇见她娘送礼的事,原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正愁没个撒气的地方,可巧她撞了来,岂有一味忍让她的?便也掴还了一巴掌。
    络娴未受过打的人,哪里忍得,当即便气得和她扭在一处,两个人不管不顾,又是扯头发又是拽衣裳,使尽力气又是踢又是打。
    一时廊下丫头听见,忙涌进来分开二人,劝了好一阵,才将络娴劝回院去。只见玉漏脸也花了,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扯坏了。正坐在妆台前给金宝她们拾掇着,又在镜中瞧见媛姐进来。
    那媛姐方才在屋里就听见几句,好像是为给她置办东西的事,两个人打起来。她只当是自己招的,一脸愧色地贴墙站着。
    玉漏忙回过头去冲她笑笑,“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多心。”一面又不顾自己,起身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一会吃席,你穿那身不好看,在我这里拣一套衣裳换上。”
    媛姐低着头道:“奶奶还说不是为我呢,我都听见了。都是我惹出的事,害奶奶平白挨了这顿打骂。”
    玉漏益发怜惜地摸着她的手,“嗨,二奶奶和我素来积怨,迟早是要闹这一场的,不过拿你做个由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倒叫我心里不好过了。快来,拣身衣裳换了去,一会到席上,你娘看见也高兴。”
    碰巧池镜回来,听见丫头说媛姐在里头换衣裳,便没进去,故意坐在小书房内和翡儿高声吩咐,“给媛姑娘的头面我已叫人去找人打了,你替我记着些,回头催着小厮去取来。”
    那媛姐在屋里听见,想这夫妻俩,又为她裁衣裳,又为她添首饰,还为她受了那头的气,心内大为感激,只当这府里只他们夫妻是可亲可靠的人,打算着日后改多听他们的话才是。
    第87章 两茫然(o十)
    稍候媛姐换了衣裳千恩万谢地出来,池镜踅入卧房,看见玉漏背着身坐在妆台梳头,便翛翛然坐在榻上,向窗台仰着脑袋和她打趣,“
    我看这媛姐如今是拿你当她亲姐姐一般了。”
    适逢金宝拿着搽外伤的药进来,“可不嚜,平白为她打了一架,还不知感激,成什么人了?”
    池镜一听“打架”,忙坐直了,“谁和谁打架?”
    “还不是二奶奶嚜,才刚为媛姐的事过来和奶奶理论,三言两语说得不对付,就动起手来了。你瞧打得这样,留着那样长的指甲,脸都划破了!”
    池镜慌着走来看,镜子里嫌瞧不清,又将玉漏的下巴抬过来。
    玉漏反倒没事人一般轻笑,“她也给我打得不轻,我想着一会席上怕给老太太瞧见,专打在她身上。她却傻,偏往我脸上打。”
    池镜一时不知该喜该怒,难得她打架的时候还留着心眼。见有条细细的红痕月牙似的弯在她左边面颊上,又想起从前络娴打她那耳光之事,他一时眼睛里闪过凛凛的寒意,“等着旧账新账我和他们一齐算。”
    玉漏撇开脸,指甲挖点药膏子抹在伤痕上,“你预备怎么和他们算?”
    当着金宝在这里,池镜没好说什么,只撩开不谈,弯下腰盯着她脸上细瞅,“还打着哪里没有?”
    玉漏本来觉得脸上那细口子有些火辣辣的,此刻在他关切的目光下,又蓦地不觉得了,不知是不是药膏子的缘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他,“你别这么近近地盯着我。”
    “我看看怎么了。”他不依,依旧从她脸上看到脖子上,又要去扒开她的襟口看。
    玉漏忙将襟口捂住立起身,“身上没打着,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我还能在她手底下吃亏么?”
    池镜赶了金宝出去,有些怅惘地口气,“你还是和我客气——”
    他先前睡在床上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倒不觉得,可以随意说随意哭。和他面对面望着,又还是有些怕,仿佛天生着自保的本能。不过听他失落的语气,禁不住有点软化,“真的没打着。”
    他还是不高兴的样子,玉漏只好爬上床放下帐子给他看。
    听见外头分外喧嚣的声音,是里头燕太太她们在赶着往大宴厅那头去。唯独他们两个像是掉进个缝隙里,身边的人匆匆走过,看不见他们。只有点阳光滗进蟹壳青的帐子里,仿佛将近暴雨的天色,有点阴沉和孤独,反而有种更相亲的感觉。
    池镜一寸一寸看得细致,一双全然不带霪色的眼睛照过她白皙的皮肤,忽然觉得她是个脆弱的婴孩需要保护。他将她的衣裳拉拢上来,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沉默得玉漏尴尬,在他肩膀上笑了笑,“我说没事情吧,你偏小题大做的。”
    “总归谨慎点好。”他抚在她后背上,好像她是只受了惊的猫,抚慰她是他的责任。
    如果不是丁香来催,玉漏怀疑他们要相拥到天荒地老去。“天荒地老”,多么恬静祥和的一个词,她嚼着这词往大宴厅上来,面上始终带着点轻微的笑意。
    “唷,你那脸上怎么弄的?”才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老太太一眼看见她脸上的伤便问。
    当着阖家的面,玉漏没说络娴的不是,“方才梳妆,给细簪子挑的。”
    “你要当心点。”
    一旁老姑太太说:“年轻人就是马虎,我们少奶奶也是这样的。”
    老太太又不认同,指着玉漏同她道:“她倒仔细哩,行事又沉稳,自从她进门,叫她做什么都做得很有条理,不慌不躁的,又压得住下人,如今家里头许多事我都叫她帮着了。”特地表示这些年并不是她要独霸大权,实在是从前没有能干的人。
    老姑太太另眼打量玉漏,笑着点头,“嗯,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又嘱咐玉漏,“你那脸上可留神,别留下疤了。镜儿来了没有?”
    “在旁边和男客们吃酒呢。”
    大宴厅上隔着几道屏风,那一头是坐的男客们。老太太朝那围屏上瞄一眼,道:“你也入席去吧,少吃酒,那伤口要发痒。”
    玉漏又走去和燕太太行了礼,方才入席。那丁柔便凑到老太太耳朵旁嘁嘁哝哝说了几句,老太太脸色一变,直望到那席上络娴身上去,嘴巴上没好说什么,只当着大家的面叫了媛姐到跟前来,“在三奶奶院里住这几天,还住得惯吧?”
    媛姐赶忙福身,“三奶奶十分周到,没有哪里不惯。”
    老太太点点头,眼上上下下地照着她,带着微笑,“你这身衣裳倒很好看嚜,谁给你的?”
    “也是三奶奶给的。”
    老太太笑道:“家里来了这许多人,我是忙昏了头,顾不上,还是三奶奶肯替我想着。”
    众人暗咂这话,真是给足了三奶奶脸面,从前她老人家也爱当着人夸人,可翻来覆去地夸却少见,可见如今的确是器重三奶奶了。络娴又比旁人想得深些,觉得这些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因此更恨了,眼睛刀子似的瞄着玉漏。
    玉漏反给她斟酒,斟过又给翠华并席上亲戚家的奶奶她们都斟了一遍。那小圆奶奶端着酒直看她的脸,“什么簪子挑得这样?”仿佛觉得是另有隐情,想必也听见些言语。
    “一支软细的莲蓬簪子。”玉漏微笑道。
    “我就不喜欢软簪子,插进头发里不留神就要戳疼皮肉,又小家子气,都是拿来剔指甲。”有位奶奶道。
    玉漏尴尬一下,笑道:“所以我也把它折了,往后不戴了。”
    翠华衔着酒盅瞟着络娴直笑。
    锵锵地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上了人,大家的眼睛都放到上头去,然而眼梢的余光还是将桌上管着。后来又有奶奶问:“媛姐几时过门啊?定下日子没有?”
    络娴有些慌张,到底是给她们都知道了,往后只怕要等着瞧她的笑话,因为从前她把夫妻恩爱的戏唱得太足,那时候大家都不免有些酸。她挺着腰杆笑,“再过几日,我还在叫丫头们收拾新房。”
    “二奶奶真是贤德。”
    “贤德不敢当,还不是为了子嗣考虑。”
    “二爷怎么说?”
    “他嚜就是随便,也不过问这事,全靠我张罗。”众人都笑了,知道她的强撑。她只得拉翠华做挡箭牌,“他不像大爷。”
    翠华是惯了的,满大无所谓的神色,“谁好跟大爷比?”说完不由得把眼放到围屏上去,好在上头还有兆林的身影。
    这时候才开席,兆林哪里好溜?硬撑到二更天,戏酒过半,大老爷并几位亲戚老爷和相公们到外头另开席去了,避开女眷们,好叫些唱的来陪。弄得这里的男客也心痒痒的,好些也都间歇溜到外头去并席,连贺台病中不便久坐,也告辞回房了。
    兆林便也趁机溜出去,只剩池镜陪几个堂表兄弟坐了一阵后,给老太太叫去说:“你身上还没好全,先回房去吧,叫你奶奶你回去,她脸上还有伤。”
    两个人辞了众亲戚出来,没赶上丫头来接,只一人挑着只灯笼慢慢往回走。一路竹烟波月,管弦悠扬,倒弄得二人不好开口讲话似的,虽有两分尴尬,反而都会心地微笑着。
    走着走着看见金铃,像是刚从房里出来,换了身衣裳,又要回大宴厅去。玉漏因问:“四妹妹怎么连个丫头也没跟着?也不点灯笼,摔着了怎好?”
    金铃笑着望一眼天上,“这样大的月亮,摔不着的。三哥三嫂回去?”
    “你三哥身上还没好全,老太太打发我们先回去。
    厅上还有好些人呢,四妹妹好福气,今日这么些亲戚,都是来给你道喜的,你快去吧。”
    金铃腼腆地半低着脸福身,依旧往厅上去了。她一向不怎么爱说话,仿佛在这家里隐了形。玉漏一面看她弱条条的背影一面嘀咕,“这样子将来嫁上京去,不知会不会受人欺负。”
    池镜笑道:“谁欺负她?”
    “晟王府的那些姬妾啊,你看她,本来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又不爱说话,不是个现成的软柿子,专给人捏的么?”
    池镜吭吭笑起来,“想不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这四妹妹虽然沉静,却不傻,否则从前怎么在大伯母跟前如此勤谨?她自幼就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否则早叫芦笙欺负死了。”
    玉漏思来也是,从前总见她在桂太太身边跟进跟出的,桂太太不论媳妇儿子谁都不偏护,倒时常偏护着她。
    “不过她也难得不是那见利忘义之人。”池镜又道:“她哪里是回房换什么衣裳,不过是借口去给大伯母送些酒菜去。今日中秋,也只她还想得到大伯母。”
    “真的?她敢?”
    “自然不敢让老太太知道,所以才没带丫头。”
    玉漏不由得回头去望,金铃已走远了。她又调回头撇嘴,“越是这样的人,只怕越要受人欺负。你想想,将来嫁了晟王,又是府中姬妾,又是宫里的娘娘们,她周旋起来才难呢。”
    “这就不该你操心了,京城自有父亲在。你以为皇上单凭一副画像就看中了四妹妹做儿媳妇?那是看中了父亲,这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父亲在朝廷里,谁敢狠欺了她?连晟王也要敬她三分。”
    池镜说着便朝她别有意思地凑过来,“何况天上哪有白掉的好事?你个小丫头做了我们池家的三奶奶,难道光想着锦衣玉食?瞧,今日不是也挨了打么?”
    玉漏心道: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不免心虚,“我也没吃你们家的闲饭呐,自从嫁给你,我不是服侍得你周周到到的?也没叫你吃亏。”
    池镜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在你身上吃两分亏也不要紧。”
    玉漏有时候疑心他这张嘴是什么做的,说好话的时候格外动听,说恶语的时候又格外刻薄,两个极端,句句轻描淡写,又句句戳人心肺。
    她不由得脸红,又给他搂过去贴着走,“小心崴脚,这路上石子多。”
    不过是借口,可抬头看他那张脸,又端得一本正经。她脸上更红了。她想起来这还是嫁到池家来的头一个中秋,情形竟比她预料中要好。当然家人间还是一样面和心不和,和他也还像隔着层什么,但她自己知道,连自己也防备心如此强,难道不许他也疑心重?
    不过他这人想事情想得比她还坏,譬如中毒的事,他笃信是贺台支使的,连她也疑神疑鬼起来,所以媛姐一过那头去,隔三岔五地便和她打听贺台的动作。
    一问媛姐便潸然掉泪,“自我过去了这四五日,二爷夜里从未到我房里歇过,不过在我屋里吃了两顿晚饭,说过几句话,等天一黑,丫头们都歇下了,还是照旧回正屋里去。”
    这些话不好告诉老太太,怕她老人家看她无用,只好对玉漏说一说。玉漏也颇为体贴地伸到炕桌上去握她的手,“是二奶奶管着不许他去你屋里?”
    “他们夫妻背地里说些什么,我也不得知道。二爷不理我就罢了,二奶奶那头也要和我为难,说是说派了个丫头伺候我,实则是为暗里给我使绊子。这样热的天,我叫她将床上的厚被子换了夏被来,她也不动,说没有多余的夏被了。那被子盖着又热,不盖又凉,昨日没盖,今日就有些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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