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奶奶在坐月子,所以是大奶奶找了咱们家常来往的那牙婆来,在她手里挑的,说是百里挑一的伶俐。怎么,你看这两人不好?”
    他没说话,想着什么,金宝放下绣绷道:她们年纪小,有些偷懒好耍也是常事,老太太不过是要她们往后伴着仙哥玩,这年纪又不图她们能办好什么要紧差事。”
    池镜笑了笑,“谁怪她们什么了?”
    傍晚间,却偷偷使翡儿背着人将那云芳领到外书房里。那云芳跟着出来,不住在后头问:“翡儿姐姐,三爷叫我做什么?”
    她们这几个一向只管守着仙哥,院内旁的事从不叫她们做,就是玉漏池镜要问仙哥的事也从不问她们,只问两个奶母或别的年纪大的丫头。因此从没和池镜讲过话的人,忽然给池镜叫去,心里十分不安,何况又做贼心虚。
    翡儿一面在前走,一面向后头斜着眼瞟她一下,“到那里你就晓得了。”
    云芳忙往前跑两步,“难道是要责怪我没伺候好仙哥?”
    翡儿睇着她半笑不笑道:“怎么会呢,要责怪早就责怪了,况就是要责怪这个,也不能担叫你一个小姑娘担不是。你才多大点啊。”她上下扫一扫她,“你也可怜见的,听说你娘身体一向不大好,没钱治病,才自己主张着把自己卖了?你爹呢?怎么不管?”
    “我爹早死了。”
    “你没有兄弟姊妹?”
    云芳摇摇头,“我娘生下我就身子不好,不能再生养。”
    “啧,那你孝顺你娘也是情有可原,谁叫她就你这么个女儿。”翡儿向前望去,噙着笑,“你娘近来好些了?”
    云芳刚要张嘴,想了想,向上瞅她一眼,见她噙着的笑有些冷意,便低下头去,“还是那样。”
    翡儿睨下笑眼,“可见你这丫头不老实。我听说大奶奶瞧你可怜,赏了你些钱给你娘请大夫吃药,这几日已好了许多。”
    又是轻飘飘的口气,却在云芳心内震得很凶。她不由得有些颤抖,拚命将两只手摁在腹前,低着头走路,再不敢看她一眼。
    未几走到外书房廊下,看见外书房的门开着,斜照进去一片夕阳,显得里头照不见的地方更黯了,像一只巨兽张着嘴打哈欠。
    云芳待池镜的印象一直有些害怕,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不和人说笑时总是冷凛凛的,他也不和她们这样小年纪的丫头说笑。
    她倏地想跑,又不敢,畏畏缩缩地跟着踅进门,看见池镜在那张躺椅上半趟着,椅子前后打着晃,是他的脚在前头踏板上踩,嘎吱嘎吱的声音,慢吞吞的,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翡儿领着她直到那躺椅旁,回头对她说:“你跪下。”
    云芳旋即腿一发软,便径直跪到地上去,吓得眼泪鼻涕直流。
    池镜笑着坐起身,因为高,不得不塌着背看她,“哭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自会饶了你。你年纪又小,和仙哥往日无怨近日如仇的,还不是受了别人主使。”
    闻听此话,云芳更笃定事情败露了,再要狡辩 ,就是找死。因此啻啻磕磕地把大奶奶手下那林管事如何把外头得的两件衣裳交给她,又如何让她偷偷塞在仙哥床铺底下。
    池镜问:“衣裳呢?”
    云芳哭得一抽一抽的,不敢抬头,“我拿到外头烧掉了。”
    “你这丫头倒机灵。”池镜笑了笑,站起身来走过去几步,“你跟我到老太太屋里,把这些话再对老太太说一遍。说得清楚了,你的过失我可以不追究,往后还放你在仙哥屋里伺候。”
    云芳自然不敢不依,忙起来跑着跟上去。到老太太跟前一说,老太太又气又怒,立时吩咐丁柔去叫翠华过来。
    池镜稍拦阻道:“不如老太太先问问那姓林的管事,免得大嫂到跟前来,要说这丫头年纪小说胡话。姓林的我下晌就叫人扣起来了。”
    老太太想来很是,以免翠华狡辩,先审问了林管事要紧。因此又叫池镜将林管事带来,那林管事五花大绑给提来,只得把下晌告诉池镜的话又说一遍。
    一面叩头央求,“这都是大奶奶的主意,本不干小的的事,小的是下人,又不敢不听主子的话。老太太可饶过我这一回!饶了我这回下回再不敢了!”
    老太太一声不吭,目光阴鸷。永泉瞅她老人家大概是嫌吵,忙找东西将林管事的嘴巴堵起来。
    一时半刻丁柔寻到翠华那里去,她们也刚吃过午饭,主仆二人在屋里坐着说话,嘻嘻哈哈的,声音荡在偌大的房间里,更显得屋子大。
    瑞雪起身欲到廊下叫小丫头点灯,看见丁柔进来,有些意外,忙请进屋。
    翠华听见声音,早预备起笑脸来了,“这时候,你是闲逛逛到我这里来的还是老太太打发你来的?”
    丁柔没坐,笑道:“老太太有事叫奶奶过去商议。”
    “什么事这会想起来商议?”
    丁柔笑了笑,“总是要紧的事。”
    翠华稀里糊涂跟着去,一到那屋里,看见云芳和林管事都跪在跟前,旁边椅上坐着池镜,她陡地心一坠,晕头转向起来。这情景似曾相识,从前她都是在旁看着,今日总算要轮到她跪在下头了。
    第125章 番外 ·逍遥(完)
    ◎全文完。◎
    这一月出了许多事,先是林管事挨了几十个板子,没熬住,回家不到半月就病死了,赔了他们家里五十两银子,他们家里也无人再问。
    云芳那小丫头倒没事,仍旧回来屋里伺候。四兰的病在家养好了,照旧许她回来当差,只是她自那一病,益发瘦弱,玉漏想她是无辜受累,格外不忍心,特地暗里嘱咐金宝,叫厨房里给三个小丫头吃得好点。
    那日的事玉漏也是次日才听见说,佩服池镜雷厉风行,背着她把一下把事情都料理好了。不过有点想不通,“你一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怎么又许云芳回来伺候?”
    池镜笑道:“那小丫头虽办错了件事,也是受人指使,你别看她小小年纪,可心狠手辣,胆大心细,不过是年纪小些,到底没经过多少事。这样的人,往后长大起来,未必是个没本事的人,只要忠心,服侍咱们仙哥倒好。”
    “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我还当你发善心呢。”
    “是你说的嚜,要给仙哥积点阴德。”
    玉漏斜他一眼,笑问:“那大奶奶呢?劝老太太放她到成都府和大爷团聚,也是想着替仙哥积德?”
    池镜端着碗笑了笑,“我还没仁慈到那份上。大嫂是这府里明媒正娶的奶奶,老太太最怕家丑外扬,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置她。不如我卖老太太个好,先说打发她去成都,也免了老太太的烦难。只要不在府里常碍眼,四五年间,老太太也就想不起她来了。”
    玉漏暗暗扣着眉,“要是她到那头去,和大爷团聚,二三年间养下个孩儿——”
    池镜笑着摇撼箸儿,“他们成亲这几年也没能生养,哪有那样巧,换个地方就能生养了?何况秦莺姑娘还在成都府呢。”
    原来他都算好了,翠华越想躲那些儿女情长的是非,越是要送她到跟前去受折磨。
    玉漏不由得又担心玉娇,“大奶奶去了成都府,就怕和玉娇撞见。”
    “你还替你那二姐担心?我告诉你,她心眼可不比你少,只是没用在算计钱财富贵上头。”
    这意思不就是说玉漏是这样的人?玉漏听后脸上有些红,没好说什么。
    忽然翡儿走了进来回:“二奶奶死了。”
    夫妻二人脸色皆变,可沉默中,又都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老太太不见得可以容她三番两次。玉漏搁住碗起身,和池镜道:“我先过去,你吃完饭再过来。”
    一面往那边卧房里换素服,一面回头叫翡儿,“可曾听见是怎么死的?”
    “屋里不知怎么爬进去一条毒蛇,给蛇咬了一口,还乱着要请太医呢,这不,太医还没倒,就先断了气了。”
    玉漏站在穿衣镜前怔了半日,想起从前媛姐在那屋里受络娴气的事,那时候络娴老弄些蛇虫鼠蚁地去吓她,可巧她自己如今就是给毒蛇咬死的。不过这蛇是打哪里爬来的,有点蹊跷。
    这也说出去也不奇怪,他们府里这样大的花园子,何况又是这样暑热的天,想必大家都觉得这说法很有根据。
    换了衣裳过去,翠华还没到,快启程往成都府去了,这几日都在屋里打点行李,自然也是不敢到处走动,生怕点了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也还没过来,只打发丁柔来传话,“老太太说就照燕太太过世的例减一层来办,如今大奶奶忙着出门的事,不得空,叫媛奶奶帮着三奶奶料理。”
    媛姐福身答应,丁柔自行回去。这时太医才赶来,到底领着进去瞧了一眼,说确凿是中了蛇毒死的。
    赶上这事管事的抬了棺材来,玉漏和媛姐先命人装裹了,收拾出灵堂抬过去停放,随后又在屋里召集了一干人来分派事宜。
    忙完这一阵,玉漏还有些吃不准,到底络娴的死该归咎于池镜还是媛姐?只是想着是蛇咬死的,总觉媛姐的干系大一点。媛姐还有这份胆量?如果是得了老太太的示下,也说得通。
    想试探两句,便趁着这会人都散了,坐到桌前来问媛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那边的丫头也没回清楚。”
    媛姐端着一盏茶和一瓯葡萄到桌上来,拂裙坐下,“这些时天气不是大热起来嚜,她嫌床上睡着热,便叫蓝田把卧房窗户底下那张坐榻收拾出来睡,日夜开着窗户。中午蓝田去提饭,院里的丫头恍惚听见她叫了声,便进屋去看,看见有条蛇从窗户爬了出去,二奶奶捂着胳膊在那里喊痛。丫头见她胳膊给咬出两个洞,忙来回我,我就叫去回老太太请太医,谁知太医还没到呢,就过去了。”
    玉漏听后心里又有个疑惑,如此情急之下,怎么请太医还要兜绕这许久 ?
    媛姐一气说完,又摇头,“亏得那蛇没给我看见,不然我吓也要吓死了。”她手里慢慢撕着葡萄皮,递给玉漏一颗水灵灵葡萄肉,“三奶奶尝尝,厨房里刚送来的。”
    玉漏笑着凑上嘴去吃了,心里却有些寒意,总觉得她后头那话有些故意撇清的嫌疑。她没再多问,只说:“该派人去告诉凤家一声。”
    “老太太那头已经打发人去说了,还吩咐趁凤家来人吊唁的工夫,叫他们把蓝田带回去。”
    不知道凤翔来不来,上回凤二爷死,凤翔就没赶得上,还是年后才赶回来的,也没到池家来问话。想必在衙门已经打听清楚了始末,晓得凤二是罪有应得,所以没好意思来。
    这回不知怎么样,毕竟他们凤家有已有两条人命是实打实折在池家。玉漏回去问池镜,池镜也换好了素服,站在穿衣镜前理衣裳,淡然道:“凤翔是做官的,就是不做官也是讲道理的人,没有证据的事,他不会胡来。”
    玉漏剔了他背影一眼,“你也觉得二奶奶死得蹊跷?”
    池镜在镜里看见她的目光,回过头来笑,“你难道疑心是我放蛇去咬她?”
    “我几时说过这话?”
    “你虽没说,只怕心里也闪过这个疑影。”池镜款款走过来,“你过去那边,媛姐怎么说?”
    玉漏看他这样问,想来也是疑心媛姐。她摇了摇头,“我没深问她。我看做人还是少知道点的好。”
    池镜拿手指拨了下她的下巴颏,笑了,“你原就不是多事的人。”
    为络娴治丧,耽搁得翠华启程的日子推后了一段,好容易为络娴送了殡,翠华才又忙着打点行李。这时候倒觉得躲开这府里一阵也好,络娴这一死,弄得她心里有些惴惴的。
    可去到那头也觉得是另一种悲哀,从前一向故意不问不理兆林在外头那些花天酒地的事,这回一去,少不得是要和那秦莺碰头了,逼得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些儿女情长的伤事。她想着到了那边再没有府里这些芜杂的事扰乱着她,反而茫然,其实她根本不擅长感情上的计谋。
    启程那日,大清早的玉漏来送她,说是老太太也请她代送一程。
    翠华看见她,又想到那秦莺,尽管没见过,也觉得是和玉漏长着差不多的脸。
    她更没想理玉漏,自顾自忙着吩咐下人查检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玉漏原也没想和她多说什么,不过老太太有话要传,“老太太说,大奶奶在那边,可要把大爷管紧点,别放任他再惹事,熬过这几年回来,往后再叫老爷们替他打算。”
    翠华掉头把个包袱皮递给瑞雪,“这个放在咱们坐的车上,别和那些东西混在一起。”不急不忙地吩咐完了才回头笑道:“知道了,请老太太尽管放心。”说完又扭头过去指挥着丫头们拿东西。
    这屋里一半的人要跟着去,东西昨日就搬空了许多,玉漏望着这乱糟糟的屋子,感觉像搬家,虽不是她搬,也有点失落。原来敌人没有了,也是会寂寞。她略站了站,就回去了。
    翠华等她走了才走到榻上坐下,自她去后,再没人来送,连桂太太也没来嘱咐两句,好像如今不当着老太太的面,大家都懒得再装样子。她微笑着久望窗外,只等着丫头们收拾好了来叫她。
    去的消息早半月传去了成都府,兆林掐算着该启程了才忙着吩咐小厮们去找房子。如今他落脚的这房子是玉娇和秦家妈租赁的一处小院。原本当初他来的时候,成都府李府台便预备了一处别院给他住,他那时预备叫玉娇和他一道搬进去,可玉娇没答应,一定要自己租赁房子。他想和她住在一处,因此也随玉娇在那租赁的小院里落了脚。
    他想想又和小厮说:“干脆去问问府台大人一声,他先前替我预备那处别院还空着没有,若还空着,收拾出来给我。”
    一面进去衙内点了个卯,又走了。谁也不敢拦他,说是说来充官役的,可谁不知道他是池家的大公子,谁敢真管他?连李府台都待他客客气气的。
    骑马归家,顺道路上买了只烧鸭回去,交给秦家妈,“午饭添个菜。姑娘呢?”
    秦家妈接了来,笑道:“还睡着没起来呢。”
    他从前厅踅进去,绕廊进了正屋,打帘子进卧房,见玉娇睡在一张竹榻椅上。那榻是新添的,这两日她嫌热,白天就爱睡在那里。他看着她酣睡的脸,有种竟和这个女人过起日子的荒诞安逸之感。
    来的路上他们吵得厉害,走水路的时候还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重庆府转陆路的时节,玉娇好就抱怨起来,“早晓得就不跟你来了,跋山涉水的,颠得身子骨头都要散架了!”
    兆林从前虽常出门,却也是头回走这么远,自然也是抱怨,“你以为我想来?皇命难违!”
    玉娇本来不是真抱怨,从前跟小夏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正是计较着这是第二回 跟个男人跑出来,自己也恨自己是昏了头,所以一路上都表现得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不是嫌饭不好就是嫌路难走。
    听见他口气稍微重了点,愈发懊悔自己不该来,脾气愈发上来了,“皇命与我什么相干?我真是愚不可及,非要跟着来遭这份罪!”马车将他颠得撞了她一下,她登时火气直冒,狠狠推他一下,“你不要来挨着我!”
    兆林撞在车壁上,吃了痛,一时也三尸暴跳,“又不是我求着你来的!你不想去,不如趁这会还走不远,只管掉头坐船回南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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