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下天:“就怕晚上雪下得更大。就怕真会冻死。”
    陈老板跟何神父道别,余嘉鸿上了他的车,问:“陈老板,这里的条件应该比租界里要好一些,为什么租界里的难民不肯过来?”
    “这里不属于租界,只要从租界出来了,就进不去了,他们生怕日本人不讲信用再轰炸。”陈老板说道。
    余嘉鸿跟着陈老板的车回去,陈老板把他和李先生送到了鸿安大酒店门口,就匆匆离开了。
    两人进酒店,李先生一脸抱歉地说:“余先生,真对不住,实在是陈老板太忙了。”
    “是我来的不是时候,陈老板现在忙着救人是应该的。刚好这两天我了解一些情况。”余嘉鸿抬腕看时间,邀请了李先生一起去吃晚饭。
    两人就在酒店的宁波菜馆吃,菜上来,余嘉鸿发现这些菜没那么复杂了,李先生推荐他吃这个季节的酒香草头。
    这个青菜在南洋没有,吃起来爽脆鲜嫩,带着一股白酒的香味,另外一个鳗鲞红烧肉,鳗鲞的咸盖掉了红烧肉的甜,味道也蛮好。就是那个咸目鱼蛋炖蛋,那齁咸,而且还腥味重得要命,他差点吐了,但是李先生吃得津津有味。
    余嘉鸿听着李先生说着上海这几个月的状况,物价飞涨,货币兑换一会儿上天一会儿跳楼,而股市更是离谱,跟战争相关的股票炒上了天,又一天之内跌到底。有人靠着战前的消息囤积军服染料,倒手就是赚了几十倍,也有人靠着囤积过冬棉花,到最近几天高价售出。
    “这么大一个城市,从来不缺投机者,上行下效,投机成风。有些人通过救济会的名义购买粮食,能免去进口税,转手以低于市场价格一两成的价格放到市场上。你说他们投机吧?没有他们去运粮来,这么多人连生机都没有了,你说他们不是投机吧?他们又赚取了高额利润。”李先生叹气。
    吃过晚饭,余嘉鸿告别了李先生,他回到房间,坐在沙发上,他只是一个想要在此刻为外面的难民做一点点事的人,自己无权也没能力去审判这些人,只能想想如何最大限度帮助有需要的人。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了纸笔,给叶应澜写信,问她吃过咸目鱼蛋炖蛋吗?也细细说自己看到的事,说着自己的烦恼。
    细数这些事,也是一个整理思绪的过程,他想着该怎么把上海的这些组织划分成不同的优先级别,如何让运力用在民生上,还有现在运力紧缺,运费暴涨,自己不太可能脱离市场价格定价,就像陈老板的药房一样,香港到上海航线运费的一成,捐给上海的难民吧?
    余嘉鸿想着刚才签单时候看到的账单,这点菜在星洲的鸿安,可能五分之一都不到。还是用捐助的钱直接帮他们在南洋采购了粮食送过来,否则他们拿了这些钱在上海买粮,价格也是星洲的好几倍。
    余嘉鸿把信纸折叠了塞进信封里,拿了睡衣准备洗澡,听见电话铃声响起,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叶永昌:“嘉鸿,来隔壁舞厅,我有几个朋友要认识你。”
    余嘉鸿头疼,这是应澜的亲爸。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应澜的爷爷奶奶来说总归是亲儿子,自己也不希望他跟上辈子一样的结局。
    余嘉鸿套上了大衣,拿了钥匙,走出房间,在走道里见到侍应生,问这里的歌舞厅在哪里。
    侍应生一看是自家姑爷问,连忙放下手头的事,带着他下到三楼,走过天桥,鸿安歌舞厅的霓虹灯闪亮,在霓虹灯的照耀中雪花飞舞。
    他走进歌舞厅,舞台上歌女唱着《何日君再来》,舞池里一对对男女搂抱着跳舞。
    一个侍应生过来:“姑爷,先生让我带您过去。”
    余嘉鸿跟着侍应生穿过一个个位子,不跳舞的座位上,男女也在搂搂抱抱,走到叶永昌那里,余嘉鸿到他岳父这里,不仅见到了叶永昌,还有唐老板夫妇也在,另外还有一个和余嘉鸿年纪相仿的男子。
    叶永昌指了指他身边,说:“嘉鸿坐。”
    余嘉鸿在岳父身边坐下,还没等他们介绍一曲结束了。
    一位穿着洋装,眉目精致的年轻姑娘走了过来到唐老板身边,低头跟唐老板说:“爸,好无聊,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玩?”
    第100章
    这个女子正在说话间,一个身量高挑的旗袍女子走过来,往叶永昌身边坐下,拿起叶永昌的酒杯,挑衅地看向从舞池里走过来的另一个女子,一口把酒杯里的酒喝完,她坐在叶永昌身边,而那个后来的女子也不甘示弱,在叶永昌的另外一边坐下。
    明显叶永昌并不认为自己很荒唐,反而很享受。
    在座的那个年轻男子用调侃的口气说:“刚才在家,你说下雪天怪无聊的,听见我们要出来,你说也要来跳舞。现在才来了一会儿又要走了?”
    “在家是空得无聊。”唐先生的这个女儿略带鄙夷地扫了一眼叶永昌身侧的两个女人,“谁能想到,今天天气这么冷,舞厅人还这么多?”
    “外头下大雪,是对黄包车夫和码头工人来说的。何曾影响过上海大大小小的舞厅?就算明日积雪到膝盖,八点舞厅开门,照样人满为患。”年轻男子话语里有种无奈的颓废,“不过来都来了,玩一会儿,等下一起走。”
    “好吧!”唐家姑娘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唐先生笑着跟余嘉鸿说:“小女骄纵,让小余先生见笑了。”
    他面上不显,保持笑容:“哪里?”
    叶永昌这时候介绍:“嘉鸿,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唐先生的四公子唐均豪,均豪也是从美国归来的,你们应该会有话题。”
    唐先生给他的儿子介绍:“这位是叶先生的爱婿余嘉鸿先生,从美国回南洋后,在兴泰轮船任职。”
    唐均豪伸出手:“余先生,幸会!”
    “幸会。”余嘉鸿与他握手。
    唐太太走到唐家姑娘身边说:“筠英,这是妈妈小姐妹的女婿,你叫姐夫。”
    唐家姑娘露出了笑容:“姐夫好。”
    “好。”余嘉鸿回。
    其实刚才在介绍的时候,这位姑娘的目光就一直往自己身上落,不是他多想,实在是上辈子经历太多。
    很多人明知道他不近女色,偏偏还不死心地往他身边送女人,后来发现他真不喜欢女人,就异想天开地让长得俊秀的男明星作陪,把他双重恶心到了。
    今天让他恶心到的是叶永昌作为叶应澜的亲爸,他一个花花公子,会不知道唐家让女儿来的目的?他还打电话叫自己过来?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是什么?难道他希望自己的女婿找小老婆?
    “嘉鸿,我听你唐伯伯说,你很关心难民,今天还去苏家宅看了?看见一个小姑娘没有衣服,把围巾都给了小姑娘?”唐太太问。
    余嘉鸿点头:“我记得刚刚出国的时候,妹妹就跟那个小姑娘一样大,哭着不许我走。看得心里实在难受。”
    这时那位唐筠英小姐拿出帕子来,擦眼泪,说:“真的太可怜了。我就是听了朋友说起,跟朋友去看了,才发现在大上海,在租界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唐太太温柔地看着继女:“所以她拉着她爸爸一定要尽绵薄之力,拉了她哥哥去做苏家宅难民营的主事,她自己也为了难民奔走。”
    “我看你上午很关心那些难民,所以想让你们提前认识。”唐先生说道。
    “你们应该有共同话题。”唐太太说道。
    “你们放心吧!余家在南洋一直鼎力支持国内,嘉鸿他为了打通国内运输,亲自跑武汉重庆和昆明,而且为了协调运输常驻香港。为了赈济难民,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叶永昌坐起来看着余嘉鸿,“嘉鸿,你说是吗?”
    “余家自然愿意尽力相助。”余嘉鸿说出了他们要的答案。
    “太好了,那些难民有救了!”唐筠英做了一个上帝保佑的手势。
    “唐小姐,余家所能提供的不过是运输,但是现在早上我看到的那些难民,现在他们面对的大雪寒冬,这是现在立刻要解决的。今天晚上的风雪夜,明天的天寒地冻,我都不知道明天后天,我赠送围巾的那个小女孩,还在不在?”
    “这个小女孩跟余先生这般有缘,我明天去将她找出来,带回唐家,好好养着,以后做个婢女,可好?”唐筠英问余嘉鸿。
    余嘉鸿笑着摇头:“很明显唐小姐没理解我的意思,这个小姑娘只是代表了一个群体,我今天下午在南市难民区参观,我发现他们那里已经进行了安置,但是早上看到的是其实难民只是有了一口吃的,这么寒冷的天气没有衣物蔽体,所以我对苏家宅的难民很担心,既然苏家宅的难民营,是因为唐小姐的奔走而被关注的,现在小唐先生既然已经是这一块的主事,那么小唐先生有什么紧急措施能让他们获得基本的御寒衣物?今天我看见红心被单厂在紧急给南市难民区送被单,可以让他们缝被褥。苏家宅呢?除了几口糠粥之外,还有什么?”
    “小余先生,我们这里跟南市不一样,南市是那个法国洋和尚在管,他本事大,到处去要钱,就连日本人那里也募集来了资金,但是苏家宅那里刚刚被关注到。募集资金和物资刚刚开始。”唐均豪解释。
    唐先生连忙帮儿子:“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亲自跑南洋?我们为什么要找你们,就是为了能把这个事情做下去,但是做下去要时间。你知道南市难民区做得好,你要这么想,你帮他们是锦上添花,帮苏家宅才是雪中送炭。”
    “那不是没有物资吗?现在物资有钱都买不来。”叶永昌站起来走到余嘉鸿身边,“你也不能让他们一步到位吧?”
    余嘉鸿心里已经清楚了,唐家就是李先生说的那种想借着难民的名义购买物资,免掉进口税,赚取差价。而叶永昌已经跟他们蛇鼠一窝了。
    “就现在天寒地冻,就几天苏家宅就能死很多人。现在就是现在,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少死一些人?”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筹集衣服,上哪儿去弄这些?”唐均豪惊呼。
    余嘉鸿看向他岳父:“爸爸,舍得鸿安大戏院几天的营业额吗?我记得香港鸿安一共将近一千多个位子吧?而且都是软座,里面还有暖气。把老弱和孩童都安置进鸿安大戏院。”
    “你这是异想天开了,你知道电影院一天的营业额吗?”叶永昌问他,“而且难民有多臭有多脏你知道吗?他们出去了,还要清洗。”
    “这才是鸿安的魄力和诚意,上海鸿安是最赚钱的,不是吗?如果您不愿意,我可以拍电报给爷爷,请爷爷定夺。”余嘉鸿看着叶永昌。
    要是拍电报给老头子,老头子哪里会不同意?叶永昌说:“听你的。”
    余嘉鸿又看向唐均豪:“这样,明天让小唐先生去找红十字会,或者也可以请何神父帮忙,我们看看周边还有学校吗?请学校提早放假。另外唐家在租界内有几家工厂,必然也有仓库,把仓库腾出来,安置青壮年。同样,鸿安有仓库也可以如此安排。尽可能的,让所有人都能进室内,而不是睡在漏雨,还不透风的滚地龙里。”
    “嘉鸿,你是我女婿,你就是安排鸿安已经是越俎代庖了,你又有什么资格安排唐家?”叶永昌提醒他,“你这是不讲规矩了。”
    “算我是挟恩图报?”余嘉鸿看向唐家夫妇:“唐先生和唐太太来我家开口,说是要为国内买粮,我和我爸连夜调配,第二天下午第一批粮食就能装船,这算是恩情吧?”
    “永昌,我跟瑶琳就跟亲姐妹一样,嘉鸿是瑶琳的女婿,那等于是我的女婿,当然不能说是别人了。”唐太太说道,“但是整个苏家宅,里面挤了太多的人,差不多要有五万人,就是鸿安大戏院,乃至仓库敞开,我们两家弄掉五六千人,已经到顶了吧?”
    余嘉鸿挑眉看向唐先生:“唐先生不是想要运力吗?我们按照五个难民占用一吨,收留五个人,收留十天,就可以得到香港往上海,或者上海发香港的九五折优惠券,半年有效期,这张券可以保证排期不少过十日,这张券也可以用于星洲到西贡和西贡到香港的单程抵扣?你觉得怎么样?如果真的有五万名难民,你可以拿到一万吨的优惠券。这次南洋过来大米获利两三倍吧?如果你从星洲开始运,折算下来要三千吨?你知道这个运力代表什么。”
    余嘉鸿挑明了说,他给的所谓的优惠,真的只是意思意思。当前的情况下,运力都是靠抢的。
    没有巨大的利益唐海生怎么可能亲自跑南洋?这次本金是粮价平抑协会几个大老板凑出来的,他亲自跑一趟,通过手段,这一倒手自己就赚了一百多万大洋。可比辛辛苦苦做纺织来钱快。
    更何况现在他们家的毛纺厂,因为打仗原料不足,开工不够,仓库空着也是空着,他们这种情况的厂子也还不少。
    唐先生笑着说:“这次南洋过来的粮食,一部分是给米粮平抑会,一部分是给难民赈济会,都是按照市场价格七折出的,利润没那么高。”
    “所以就看唐先生是不是真有需要了?”余嘉鸿只想跟他用商人思维谈下来,有了这个十天,他才有时间想办法。
    他看向女儿,长期当然是希望女儿了,但是近期是越快拿到越好了。
    “我当尽力。”唐先生说。
    余嘉鸿笑了笑看着他们说:“那行,我们分头去做事。”
    “爸爸,立马找戏院的总经理,把告示贴出去。并且登报跟观众致歉。然后明天早上督办鸿安仓库清理,最好能够清理出容纳千人的场所来。”余嘉鸿先跟叶永昌说。
    不是?女婿就这么给他分派工作了?
    他说完又转头跟唐先生说:“您自己尽力?我们今晚就是把能遮挡风雨的地方落实下去。”
    他再跟唐家兄妹说:“贤兄妹,现在和我一起去找何神父?五万人吃喝拉撒,卫生清洁,不简单。最好是有一个有经验的人能指导?”
    “现在吗?不如明天吧?”唐均豪问。
    余嘉鸿看向唐家夫妻:“唐先生,你说呢?”
    “均豪、筠英,你们俩跟小余先生一起去。”唐先生拍板。
    余嘉鸿站起来说:“那行,我先回房间打个电话,先去联系一下,你们在鸿安酒店大堂等我。”
    余嘉鸿转身离开。
    这个时候,在座的人才发现,他一个刚刚从南洋来的小子,还不熟悉上海,怎么就安排他们做事了?
    第101章
    余嘉鸿尝试打南市难民区办公室的电话,秦先生这个点了都还在,他说了自己想要如何帮助苏家宅的人,想要过去找他们,哪怕不是何神父,只要有经验的人指导就够了。
    令他惊喜的是,秦先生让他赶快过去,他去找何神父,他说何神父本来就忧心苏家宅的人,但是他实在顾及不过来,所以只能力所能及了。
    余嘉鸿下楼,兄妹俩在大堂里,他走了过去:“走吧!我们去南市难民营找何神父。”
    余嘉鸿要调用鸿安酒店的汽车,兄妹俩跟着一起上车,余嘉鸿坐上副驾驶。
    这会儿雪花小了,但是雪依然很密,到了晚上道路上就开始积了起来,车子开上去嘎吱声。
    余嘉鸿下车跟陈老板的车走过这条路,前面一个路口就要拐弯了,大雪天司机怎么还不慢慢刹车?他以为是司机是从别的路口开,这个时候司机一脚刹车,轮胎打滑,车子往前滑,余嘉鸿这才反应过来,司机不会处理这样的状况,他说:“刹车踩了放,点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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