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正在虹口的奈良院消遣,老兄不必担心。”宗老板拿起酒壶给叶老太爷满上一盏花雕。
    叶老太爷手握成拳头,问:“虹口的日本妓院?”
    “是啊!我亲家陪着。”宗老板举杯,“叶老板,请!”
    叶老太爷稳了稳心神,举起酒杯跟宗老板碰杯:“那他们俩什么时候过来?”
    宗老板咪一口酒:“叶老板,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国民政府不顾百姓死活,以卵击石,一意孤行,在上海投入了巨量兵力,不过是以卵击石,最终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也没能改变南京沦陷的结果。我等并非要投敌,只是如今,大局已定,这一片焦土之上的人,总归要活下去。如此残局,也总要有人收拾。是以我等与日本人虚与委蛇,成立了上海市民协会。”
    “哦!还不得已为之?”叶老太爷忍不住讥讽道。
    “叶老板,我真的搞不懂你,你家族已经在南洋扎根,你们在南洋也是在英国人手底下吃饭。为什么要管上海人是在日本人手里吃饭还是在英国人、法国人或者美国人手底下吃饭。你能在洋人手下吃饭,就不能在日本人手下吃饭?”宗老板问他,“顽强抵抗之后呢?你今天也看到了,南京三十万人被杀。还想要更多的人命去填吗?死的人还不够吗?”
    叶老太爷猛地拍桌子,筷子翻跳起来,落在了地上,他怒视宗老板:“杀我三十万同胞的是日本人,要亡我中华的是日本人,你颠倒黑白,反而怪罪中国人保卫自己的国土。秦桧见了你,恐怕都自叹不如。”
    余嘉鸿也站了起来:“殖民者给殖民地的人带去了深重的苦难,殖民地的人从未放弃过反抗。我在美国读书,翻开美国的短短的历史,那是印第安人的斑斑血泪。美国之父华盛顿说:‘将废物放到所有定居点附近,那么整个国家将不仅仅是泛滥成灾,而是被摧毁了。’于是美国军人从印第安人人的死尸上剥皮,‘从臀部往下剥皮,这样可以可以制作出高的或可以并腿而长的长统靴来。’,后来麦迪逊又颁布法令,法令规定规定,不论男女老幼,每上缴一个印第安人美国政府将会发给奖金50---100美元。他们用了百年,将印第安人几乎屠杀干净。如果亡国,那么南京的三十万大屠杀,不过是开始,后面三百万,三千万……”
    “你这是耸人听闻。”宗寄荟说。
    “耸人听闻?”叶应澜开口,“不说国外,单说满清进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在脚下这片土地上,而清军屠蜀,‘民贼相混,玉石难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最终千万人口的四川,只剩下区区几十万人,富庶的蜀中,老虎为患,瘟疫横行,从康熙年间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湖广填四川。如果中国沦陷,所有中国人成了亡国奴,今时今日之南京必然会重复。”
    “作为中国人,我们怎么可能愿意做亡国奴?只是积贫积弱的中国拿什么和日益强盛的日本抗衡?”宗寄荟一脸颓丧,“战亦亡,不战亦亡。”
    “宗老板,我们不要在这里谈国家大事。我们是商人,讲的是和气生财。再说了,你的要求,也不是让进生兄投靠日本人,只是让他保持中立吗?何必说得如此沉重?”唐大老爷拉着叶老太爷,让他坐下,他还说,“让侍应生拿筷子过来。”
    宗三少奶奶立刻出去,让侍应生拿筷子进来。
    “莫谈国事,只讲生意。”唐大老爷把叶老太爷按下去之后,看向叶应澜,“应澜,劝劝你家嘉鸿,好好说话。”
    余嘉鸿不用叶应澜劝,他坐下,当前问题是叶永昌在人家手里,不坐下又能如何?
    “开条件,怎么才能放永昌回来?”叶老太爷已经不想跟他们再说下去了。
    宗老板想要给叶老太爷倒酒,叶老太爷阻止:“有话就说。”
    “叶老板,我们绝不让你为难。”宗老板笑着说,“小余先生这些日子,为了上海难民奔走,出钱出力,而且唐家也出了不少力。后续这些难民也要继续生活,你们都在南洋。鸿安捐出二十万法币,唐家和我们家各出十万法币,一同委托上海市民协会监管,分批给南市难民区,专项用于苏家宅的难民照管。这件事,我来安排一个仪式,请前上海总商会会长傅先生出席,让傅先生代表上海市民向叶老板和小余先生表示感谢。”
    听见这位傅先生,叶老太爷差点就吐了出来,这位傅先生确实在上海滩赫赫有名,当年执掌中国第一家商业银行之际,勾结商人,放出巨量呆滞款项,恰逢美国推出《白银法案》,作为银本位国家,中国受到冲击,白银外流和呆滞放款的双重挤压下,把这家商业银行掏空。
    而自从上海沦陷,清末巨富盛家的子孙一个个与日本人暧昧不明,甚至被日本人任命为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这位傅先生又和盛家关系匪浅。只要和他站在一起,那就是投靠日本人的确凿证据。这是想要让叶家和余家一起沾上洗不干净的污水?
    叶老太爷手捏着酒杯,唐大老爷脸上带着微笑:“进生兄,我们都知道,你们是南洋来的,背后有英国人撑腰。可谁叫永昌和海生有这么大的仇怨呢?恩怨仇杀,赖不上任何一个人,你说呢?”
    叶老太爷放松了酒杯,他笑出声:“二十万,一张照片,听起来一点都不贵。”
    “那是,我们也不会为难进生兄。”唐大老爷说。
    宗老板举起酒杯:“让叶先生在奈良院逍遥几天?到时候,你们父子在上海过年?”
    “可惜啊!我那不肖子,根本就不值二十万和这一张照片。”叶老太爷没有举杯,他站起来,低头看孙女和孙女婿,“应澜、嘉鸿,我们走。”
    唐大太太拉住叶应澜:“应澜……”
    “唐太太,请放手。”叶应澜抽回了手,和余嘉鸿一起跟在爷爷身后,走出了雅间。
    第126章
    小夫妻俩陪着叶老太爷在电梯里,听着电梯链条刷拉拉的响声,电梯门打开,叶应澜叫:“爷爷,到了。”
    “哦!”叶老太爷反应过来,走出了电梯。
    他木然地走在走廊里,甚至错过了房间。
    “爷爷。”叶应澜过去搀住了叶老太爷。
    叶老太爷回过身,拿出钥匙,手颤抖着,几次都对不上钥匙孔,余嘉鸿接过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叶老太爷奔跑进去,拿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凄厉的声音:“爸……爸……救救我……”
    叶老太爷靠在墙上,他嘴唇咬出了血,叶应澜看见爷爷这样,刚刚张嘴,就被余嘉鸿捂住了嘴。
    叶老太爷用手背擦了嘴上的血,说:“永昌,把电话给他们,我跟他们谈。”
    “爸,答应他们,要是不答应,我就没命了。爸……”叶永昌继续哀求。
    电话那头换了一个声音:“叶老板,你可舍得令公子?”
    “让我考虑一夜,明天早上七点给你们答复。”叶老太爷说道,“在此期间,你们不能再打他,伤害他。”
    “叶老板不会以为,金啸天有这个能力,能救令公子?”对方哈哈大笑,“能救令公子的,只有叶老板你自己。既然叶老板想要试试,我就给叶老板一个晚上。”
    “不许伤他。”叶老太爷吼。
    这人说:“我们以后还要做朋友,会好好招待令公子的。”
    电话又回到了叶永昌手里,叶永昌哭喊:“爸……现在就答应不行吗?答应吧?”
    “你等着,等着啊!”叶老太爷跟儿子说,说完把电话挂了。
    叶应澜和余嘉鸿看着叶老太爷,叶老太爷说:“嘉鸿,你下楼去找安保处的黄康德襄理过来。”
    “好。”
    余嘉鸿出门。
    叶应澜知道,叶家无论在哪个城市开百货公司和酒店,一定会和当地的势力打好关系。
    星洲有余家,上海这里本就是宁波商人的大本营,这个金啸天还是一个小喽啰的时候,爷爷就帮了他大忙,等金啸天混成上海滩的大亨,鸿安的安保索性就交给了金爷。
    这个安保处的襄理就是金爷的人。
    如果是平时,有人在上海动叶家的人,那就是找死。
    但是今天不一样,唐海生的背后是日本人,不答应他们的条件想要救叶永昌,谈何容易?
    其实叶应澜对叶永昌也没那么担忧,毕竟从从小她就跟妈妈生活,妈妈死了,她就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了。
    在她的记忆里,妈妈的痛苦多半来自于父亲。
    父亲对她来说,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尤其是自己梦中书里,他还投靠了日本人,害得爷爷亲手杀了他,再蒙面自杀。
    但是,爸爸是爷爷的独子,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见敲门声,叶应澜去开门,余嘉鸿和上海鸿安的安保襄理一起进来。
    “老爷,您找我?”黄襄理问。
    “康德,永昌落在日本人手里了。说是在虹口的奈良馆,但是真假不知,你帮我去找你们金爷,请他务必在今晚……”叶老太爷停顿了。
    “今晚把先生救回来?”黄襄理问。
    叶老太爷摇头,他拿出一支烟,划火柴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好不容易点燃,他狠狠地抽了一口:“让他去得痛快些。”
    “老爷……”黄襄理叫出声。
    叶老太爷站了起来,仰头:“他是落在日本人的手里,要救他,代价太大了,而且把握也不大。过了今晚,他要受太多苦,不如让他痛快去了。快去吧!不要耽搁时间了。”
    “是!”黄襄理转身离去。
    看着黄康德出门,叶老太爷整个人已经没了力气,垮了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爷爷。”叶应澜抱住老太爷的胳膊。
    夫妻俩静静地陪着老太爷熬时间。
    听见敲门声,余嘉鸿去开门,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这个男子目露精光,余嘉鸿立马判定这人是道上的。
    “金爷?”余嘉鸿问。
    “正是。”
    余嘉鸿请他进来,叶老太爷抹了抹脸,看着金爷,诧异地问:“这么快?”
    “没有。我听康德说,你要我杀了永昌?”金爷说,“我先试试,看看怎么救他。”
    “在虹口,让你去解决他,让他少受点苦已经很难了。救他的话得用多少人命去填?”叶老太爷苦笑。
    “那行,我知道了。”
    金爷离去,叶老太爷一支又一支雪茄抽着,整个房间都是烟雾。
    凌晨最黑暗的时候,黄襄理进来说:“老爷,先生走得很安祥。”
    叶老太爷把剩下的大半支烟狠狠地掐灭,他闭上眼睛说:“就现在,给我去砸了唐海龙卧室的玻璃窗。”
    “好。”
    “爷爷,刚才为什么不去砸唐海龙的窗?威胁他,把爸爸救回来?”叶应澜问。
    “你爸到了日本人手里,唐海龙已经决定不了了。威胁是没用的。现在你爸人都死了,砸他卧室的窗是告诉他,我随时随地能要他的命。让他自己把你爸的尸体送回来。”叶老太爷跟孙女解释。
    电话铃声在凌晨最最寂静的时刻响起,叶老太爷接电话,电话对过是唐海龙:“进生兄,你这是……”
    “天亮之前,你和你弟弟亲自把永昌的尸体送到叶公馆。”叶老太爷说完挂了电话。
    他说:“把那个女人和应涟叫上,让她们也去叶公馆。”
    叶应澜给三姨太打电话,等了好一会儿三姨太才接电话,听见现在要去叶公馆,她说:“应澜,你开什么玩笑?现在去叶公馆?”
    “让你们去就去,别废话了。我们先过去了,你们母女马上过来。”叶应澜说。
    三姨太反应过来:“应澜,出什么事了吗?”
    “我爸死了。”叶应澜说。
    “啊!怎么可……”
    叶应澜没等她说完,挂了电话,跟着叶老太爷一起下楼。
    酒店门口两排穿着黑衣的男人站着,黄襄理打开门口的车,叶应澜陪着爷爷坐了进去。
    冬日的凌晨,天还没亮,五辆车的车队疾驶而过,穿过繁华的街区到叶公馆门口。
    听见敲门声,叶家的佣人来开门,看见这个阵势连忙把门打开,黑衣人从车上下来,站在叶公馆门口。
    叶老太爷和孙女孙女婿一起下车,他走在前面,往里而去。
    听见动静的裘云凤,穿着睡袍从楼上下来,看见他们惊得呆在原地。
    叶应澜抬头:“去换了衣服,叫你儿子一起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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