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说:“蒋洛清,蒋老师,教数学的,我们专门带毕业班的和他们带高一高二的其实不常待在一起,但我接手13班这几个月,感觉他们都很喜欢蒋老师。而且我们班数学成绩比其他科都好,这是蒋老师的功劳。”
    高三有一栋单独的教学楼,整栋楼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氛,也不知道这压力是高考给的,还是突如其来的失踪案给的。鸣寒下楼,经过花园,向高一高二的区域走去。
    13班的上一任班主任蒋洛清现在正在带高一。他已经知道了刘温然的事,鸣寒一出现,他就说:“我早该主动来找你们,只是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鸣寒稍感意外,目光多了一分审视。
    蒋洛清戴着很薄的眼镜,度数应该不高,脸部线条柔和,两鬓稍稍打薄,这发型比较潮,但又没太过分,符合他的教师身份。单从外表来说,鸣寒就理解张老师说的“蒋老师受学生欢迎”。
    两人来到办公室外的阳台上,蒋洛清关上身后的玻璃门,老师们看得到他们,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阳台视野很好,不远处的球场上,暂时还没有感受到高考压力的高一学生正在踢球,场边围着高声喝彩的男生女生,这青春的味儿格外冲,将此刻校内笼罩的疑云都驱散了些许。
    鸣寒说:“你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蒋洛清双手抓着栏杆,手臂上浮起青筋,似乎是在经历某种挣扎。“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刘家的情况,还有刘温然的处境,但直到把她交给张老师,我都选择了回避。”蒋洛清眉心深锁,“我曾经认为我做得没错,尤其是我是个男老师,而她是女同学,我可能不应该管那么多。但现在刘温然出事了,我才不得不想,可能我早些干预,就不会如此。”
    鸣寒问:“你说你知道刘家的情况,那刘家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有刘温然的处境是怎么回事?”
    蒋洛清拿出烟和打火机,“鸣警官介不介意?”
    鸣寒抬手示意他随意。
    蒋洛清抽了两口,似乎平静了些,起码手背上没再暴青筋。“我以前没有当过班主任,13班是第一届。我就像很多新手班主任一样,学生的任何事我都想过问,所有情况都想了解得清清楚楚。这其实……有点过余。”
    蒋洛清看完每个学生登记的家庭信息,划出了十来个需要特殊关照的学生,刘温然就是其中之一。被划出的学生要么来自单亲家庭,要么经济条件比较差,而刘温然两个方面都占了。但和贫穷家庭出来的学生不同,刘温然身上没有局促感,也完全不自卑。
    她很热衷参与班级活动,在竞选班干部时热情地介绍自己。很多女生和她关系都不错,男生们也会偷偷讨论她。让蒋洛清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她和周汐那群女生也相处得很好,时常看到她们一同外出。
    蒋洛清解释,并非是自己太势利眼,而是学生这个群体本来就有一些规矩,比如相同家庭条件的人更容易走到一起。周汐家是开公司的,生活优渥,小团体里的其他人情况也和周汐家类似。而刘温然和没有正式工作的母亲一同生活在竹泉人眼中的贫民窟——兴文街。
    他有阵子甚至怀疑,刘温然是被周汐她们欺负了。同样的案例比比皆是,富家女们需要一个或者一群服务她们、追捧她们的跟班。但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刘温然没有被欺负,这群女孩关系是真的好。
    当时他想,可能是刘温然生来性格就开朗大条,正好周汐等人也天真善良。同时校服也成了青春期女孩的保护层,不会暴露她们的贫困和窘迫。
    高一第一学期活动很多,刘温然的出彩表现让他逐渐对她放心,于是将去刘温然家家访的事延后,打算做完另外几名重点学生的家访后再去刘家。
    12月,刘温然已经彻底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了,不少外班的学生都知道13班有位“白富美女神”。蒋洛清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了自己的设想。刘温然确实漂亮,但和“富”是真的全不沾边。他不由得设身处地地想,刘温然听到别人说她富有时,会觉得难堪吗?会觉得别人是在讽刺她吗?
    青春期的男孩女孩,有时脆弱得要命,一句成年人听起来正常的话,也能将他们逼到绝境。蒋洛清担心刘温然受到刺激,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惊讶地发现她不仅坦然地接受“白富美”这个人设,似乎还是她自己有意让别人认为她和周汐一样,家庭也十分富裕。
    蒋洛清和其他年轻老师一样,也学过基础的心理学,觉得看似正常的刘温然其实很不正常。他有些懊恼自己没有尽快接触刘温然的母亲,他甚至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刘温然偷了家里的钱,以此来维持人设。
    不能再等下去了,蒋洛清心想,自己必须立即去一趟兴文街。
    兴文街离十中并没有多远,却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蒋洛清只去过那一次,从此再也不想去。此时回忆当时的情形,他都忍不住眉心紧皱。
    “那里的人对于我这种看上去就和他们不一样的人……怎么说,会用毫不掩饰的眼神盯着看,好奇、贪婪,想从你身上得到点什么。对了,还有憎恶。”蒋洛清苦笑,“我不是富人,只是个普通的老师,房都还没买呢,但他们的仇富情绪都会落在我身上。”
    蒋洛清当时就想逃走,但想到自己是个班主任,来这一趟是有重要的事,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刘家大门紧闭,根本就没人,住在旁边的中年女人穿着睡衣,头发蓬乱,不耐烦地让他去麻将馆找人。
    他在麻将馆看到刘温然的母亲曹温玫坐在秃头男人的腿上,对方说着难以入耳的话,她则笑眯眯地翻着牌。整个麻将室乌烟瘴气,对于他这种出了象牙塔就进入中学校园的人来说,视觉冲击太大,以至于想要呕吐。
    几局麻将结束,曹温玫下来休息,这才看到蒋洛清,扭着腰身过来,“找谁啊这是?来不来玩一把?”
    蒋洛清努力克制,“你好,我是刘温然的班主任,我姓蒋,今天是来……做个家访。”
    闻言,曹温玫夹着烟的手顿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视线左右飘忽,“啊,是老师啊,来,坐,坐。”
    曹温玫将蒋洛清带到一个小房间,那儿有张床,床头柜上还摆着计生用品,一看就知道这个小房间是拿来干嘛的。
    曹温玫关上门,也看到了柜子上的东西,“嗐,这不是我的房间啊,谁都能来的,这不是看你是老师,听不得外面的话吗?我们温然怎么了?她没跟我说被请家长了啊。这孩子要是在学校犯事了,你跟我说,我好好教训她。”
    自从来到这个房间,蒋洛清眼皮就跳得格外厉害,想说什么一时间也忘了一半。他知道刘温然的家庭条件不好,但没想到她的妈妈是做这种擦边生意的。
    “我……那什么……”蒋洛清说:“对了,我们年级有一些贫困学生帮扶名额,我就是来了解下,刘温然需不需要。你们这情况,是能够办理的。”
    曹温玫眼睛睁大了些,“有多少钱啊?”
    “一等的一年有六千多。”蒋洛清看着曹温玫明显欢快起来的神情,“不过刘温然没有申请,如果确定需要的话,这份表格你们填一下,明天让刘温然带给我。”
    曹温玫喜笑颜开,“好好,等下她回来我就让她填!”
    蒋洛清深呼吸,又问:“你的职业是?”
    “职业?”曹温玫照着小镜子,给自己补口红,“要上班才能领补贴?”
    “不是,我来家访,还是想多了解下刘温然的情况。”
    “我没工作,在这麻将馆给人看店呢,缺人就顶上去。”
    “这样……”蒋洛清有点待不住了,又问了句刘温然父亲是做什么的。
    曹温玫马上变得烦躁,“那个死东西,早就死了!”
    “什么?”蒋洛清起初以为曹温玫说的是气话,但曹温玫随后说,那男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钱就跑了,把烂摊子丢给她们娘儿俩,刘温然还丁点儿大,男人就逃到东南亚去了。她辛苦几年,终于把钱给还上。
    蒋洛清听得心惊胆战,问这事警察不管吗?曹温玫不屑地笑道,都跑到国外去了,警察怎么管啊,就当没这个人了。
    蒋洛清如坐针毡,叮嘱曹温玫填表,又说她们这情况肯定能拿到名额。曹温玫乐呵呵地打开门,送他出去。但刚到大厅,他就愣住了——在曹温玫刚坐过的那一桌,还穿着校服的刘温然正在和男人们打麻将,腿上放着书包。
    刘温然的反应更大,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险些推翻了桌子。牌友们不乐意了,“还打不打啊?”
    刘温然惊恐万状地看着蒋洛清,像是见了鬼一般,她的表情蒋洛清至今也忘不了。少顷,刘温然抓起书包就往外跑,一众牌友大呼小叫,曹温玫赶紧坐上去,“小孩儿不懂事,我陪你们打。”
    蒋洛清怕刘温然出事,立即追出去。兴文街他不熟,以为会花一些时间才能找到刘温然,没想到刘温然跑了一段距离就没跑了,在巷子里等着他。
    他连忙走过去,“没事吧,刘温然?”
    刘温然双眼通红,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和天大的委屈,突然泪如雨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庆幸随身带着纸巾,“怎么了?给老师说,老师一定尽力帮助你!”
    “蒋老师,你为什么要来呢?”刘温然哽咽道。
    他有点懵,“我,我来做家访啊。”
    “所有同学都会家访吗?”
    “呃,不是,家访是有针对的。”
    “针对我这种穷学生?”
    蒋洛清在刘温然眼中看到倔强、愤怒、自卑、自尊,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对,他的家访针对的就是穷学生、家庭不幸的学生,而刘温然都占全了。
    “蒋老师,你都看到了吧?”刘温然稍稍平静。
    蒋洛清过了会儿才点头,“你刚才是在……”
    “陪他们打牌,可以赚一些钱。”刘温然看看蒋洛清,自嘲地笑了笑,“你以为我和我妈那样,坐他们身上?”
    “……”
    “没有,还不至于。”
    蒋洛清不知该说什么,“老师现在知道你的情况了,别担心,学校会帮助你。”
    刘温然却一下子恐惧起来,“蒋老师,你说什么?”
    蒋洛清便把他将表格拿给曹温玫的事说了。刘温然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痛苦地蹲在地上,“蒋老师,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呢?揭开别人的伤疤,你很开心吗?”
    蒋洛清简直丈二和尚,只得跟着蹲下,“我在说什么?我为什么为这种事开心?”
    “那个表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领呢?”刘温然泪眼婆娑,“蒋老师你懂不懂,我也有尊严,我不想因为家里的事被同学看不起!”
    蒋洛清想起来了,申请成功的学生会出现在公示上,他们会被打上贫穷的标签。但这重要吗?六千块钱是实打实的帮助,公示也是起到监督作用。
    “你别钻牛角尖。”蒋洛清说:“有了这笔钱,你就不用再靠坐在那种地方补贴家用,你有更多的时间享受学校生活。”
    “我没有钻牛角尖!我只是在用尽全力维持我想要的生活!蒋老师,你为什么就不理解?”刘温然越来越激动,“我的家庭已经是这样了,为什么在学校还要被贴上贫穷的标签?我妈是个表子,我爸跑了,是我的错吗?我想在学校像正常人一样交朋友,我有错吗?”
    “……”蒋洛清无言地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女孩,在学校,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总是自信而体面,是同学们眼中的“女神”。
    这一刻,蒋洛清觉得,自己也许错了,在学校假扮“女神”,或许是刘温然对自己不幸的一种补偿,他没有经历刘温然的苦,他是个男人,又怎么能体会到刘温然的心情?
    “蒋老师,我求你了,不要将今天看到的说出去。”刘温然无法止住眼泪,像是天都塌了下来,“我在家里是怎样,这和我在学校的表现没有关联吧?我只是想好好地度过高中,我不想被特殊对待。”
    许久,蒋洛清说:“我明白了。”
    离开之前,他还是不放心,嘱咐道:“陪他们打牌的事,你自己要有分寸,千万别像你妈……”他为自己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刻薄感到内疚,话也没能说完。
    刘温然跟他保证,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
    这天之后,蒋洛清冷静下来,算是上了成为班主任之后很重要的一课。刘温然没有交申请表格,他不知道刘温然是不是和母亲爆发了争吵。一段时间里,他被自己的不作为困扰,但看到刘温然依旧像往日一样活泼开朗,他又觉得自己或许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身为男老师,保护了一个青春期女孩动荡的自尊。
    今年夏天,他结束了身为13班班主任的任务,班上的学生对他都很是不舍,不少都送了他小礼物。他将一张纸条交给鸣寒,“这是刘温然写给我的,我最近在想,我可能对不起她的这份感谢。”
    鸣寒接过,看到纸条上写着:蒋老师,谢谢你成全了我虚伪的尊严。
    鸣寒问:“你知道刘温然借钱给同学的事吧?”
    蒋洛清点头,“我最初也怀疑她哪来的钱,应该就是她陪人打麻将赚的。”
    “她这两年一直在陪人打麻将?”
    “我不确定,但她家里的情况,如果不打工的话,她拿不出那么多钱。”
    因为要问到比较敏感的问题,鸣寒斟酌了一会儿,“你猜到曹温玫除了陪人打牌,还会干什么了吧?”
    蒋洛清尴尬地点点头。
    “那有没有可能,刘温然受到曹温玫的影响,也……”
    “不可能!”蒋洛清神色变得非常严肃,“鸣警官,还是不要随便揣测一个女孩,刘温然还是个学生。”
    鸣寒说:“我听到一些传言,所以来跟你核实一下。”
    “谁在乱说?”蒋洛清生气了,“是不是兴文街的那些人?”
    鸣寒没回答,蒋洛清自顾自地说:“肯定是!那里的人自己在泥潭里,就见不得别人优秀。刘温然虽然假装成‘白富美’,但你只要知道她的家庭,就能理解她,她也是希望自己能走出来,越来越好。但就有些人见不得一个出众的女孩,诋毁她,摧毁她,以此为乐。”
    蒋洛清的结论虽然偏激了些,但鸣寒知道,很多时候,人性确实就是这样。
    “所以在你看来,刘温然不可能像她妈妈那样。”
    “是!绝不可能!”
    鸣寒提及“梦之岛”奶茶店,蒋洛清愣了下,想起来之后说,很多女生都喜欢去那里买饮料,刘温然还请他喝过,他让刘温然别乱花钱,至少不必请他,刘温然笑得很灿烂,说这是自己赚来的钱。
    两年来,因为看过刘温然哭得崩溃的样子,他下意识避免过问刘温然家里的事,所以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事到如今,懊悔的情绪几乎包围了他。
    “我担心是跟她爸有关的人找上门来了,她妈可能知道什么,所以才迟迟不来学校。”蒋洛清再次点起烟,仿佛这能够驱散痛苦,“我对不起刘温然。”
    鸣寒带走了刘温然的纸条。他独自理了会儿思绪,正想联系陈争,技侦队员就打来电话,说那天的监控仍旧是缺失状态,但反复查看现存监控后,发现了一个行踪比较奇怪的学生。
    该学生名叫吕鸥,是实验班2班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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