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麂曲起四蹄跪下,仍旧垂首,把额头贴在了蜘蛛窝边上。

    大地的震动停止了。章晓蹲在叶麂身边,发觉心头的烦躁与焦虑正一点点地被抚慰熨帖。

    草又绿了。一只小小的蜘蛛从窝中慢慢爬出,磕磕绊绊的,充满了警惕。它钻出了结网而造的巢,钻进密密的草丛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脚边的草越来越高,越来越绿,像是与春天分享了某种秘密,它们怀揣生气,蓬勃生长。

    章晓一头雾水,只能伸手去抚摸叶麂的背部。

    在他背后,龟裂的路面正在逐渐恢复,倒塌的房屋一块块重建,道路的尽头正往两侧不断延伸,林木与房舍不断从地面生长起来。

    最后路面平整,房舍洁净,虽然每一户都门窗紧闭,但炊烟袅然地升天,有猫和狗奔跑追逐。

    章晓站在一座房子里。房子不大,但全是人生活的痕迹。有圆形的气泡悬浮在房间里,一个接一个地,里面旋转着各种色彩和影像。

    直觉告诉章晓他不能碰,这似乎是原一苇的记忆,是他珍藏着的东西。

    他隐约听到了周沙的声音,在这个房子的角角落落里轻声回荡着。桌上饭菜热气腾腾,等待屋主的归来。

    秦夜时和高穹在手术室外等候,两人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能感觉到章晓那只叶麂的力量波动。

    高穹发现秦夜时有点儿焦躁,走来走去,没办法停下来。

    “怎么了?”他问。

    秦夜时挠挠头:“想到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高穹瞥他一眼:“和什么有关的?”

    秦夜时:“章晓。”

    高穹:“废话,说!”

    秦夜时思考片刻,像是在竭力思索表达的方式。

    “你听过莫氏定律吗?”他问。

    高穹隐约记得章晓跟自己讲过,但具体内容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莫氏定律认为,每一个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力量都是有限的,短时间内的消耗量如果超过了他本身的限度,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秦夜时考虑到高穹的智商,尽量简洁地表达。

    高穹立刻明白了他的话:“你是说,章晓救回原一苇,他会有危险?”

    “不止是这一次。”秦夜时说,“他以前也救过他朋友。而且刚刚在车队里,他也使用了精神体的力量。你应该记得伴侣申请的事情吧?之所以很多伴侣之间也没办法互相救助,就是因为向导不知道自己力量的底在哪儿,能成功救回哨兵的几率很少,而成功的每一个向导,都没有活下来。”

    高穹一把抓住了秦夜时的衣领:“为什么不早说!”

    但他立刻又意识到,即便章晓知道有这个危险,他也一定不会拒绝救助原一苇的。

    有时候,他是个过分善良的傻子。

    “章晓的情况不一样。”秦夜时很镇定地扒拉开高穹的手,“他比我们所见的任何一个向导都要厉害。现有的仪器根本无法测量精神体力量的多寡,我们只能凭经验来推测……”

    高穹还要再说话,忽然听见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响了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往那边走去。

    周沙站在拐角,抓住墙上的无障碍扶手,没了力气似的,不肯往前再走一步。

    她不吭声,也没有哭,在路上已经哭了一场,足够了。应长河无计可施,他知道周沙只是害怕:手术室里的现实是一个巨大的、如有实质的噩梦,恐惧让她畏缩了。

    高穹和秦夜时出现在两人面前,二话不说就把周沙拉了过去。

    “不不……我不去……”周沙拼命地挣扎,要从高穹手里挣脱开。

    “师姐。”高穹呼唤她,用的是章晓平日的称呼,“没事的,原一苇很安全。章晓在里面,章晓能把他救过来的。你还记得春节时,章晓那位朋友吗?”

    周沙愣了片刻,茫然地张了张嘴,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喜极而泣,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高穹,用尽了全身力气,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个谢谢。

    来的时候应长河已经告诉她,是高穹袭击了管委会的老郭,才把原一苇的救命稻草章晓拉回来的。

    麂子咬着章晓的衣角,带他退离了原一苇精神里宁静安和的小镇。

    原一苇仍旧躺在手术台上,氧气罩蒙在脸上,呼吸平稳,心跳正常。

    “好了是吗?”章晓问,“你确定吗?”

    麂子趴在原一苇胸前,抬头低叫,且算是回答。

    章晓抬起腿,才发现自己站了挺久,双脚一旦移动,竟然有些站不稳。

    他靠着手术台,低声笑着说:“原哥,我很厉害啊。”

    厉害是厉害了,就是特别累。章晓现在只想睡觉,躺在温暖的床上,在安全的地方。他困倦得手指都难以动弹。

    麂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肩膀,小耳朵在他脸上拂来拂去。章晓看到原一苇脑袋上沾着叶片,于是慢吞吞地伸手去为他拂开,抬起手腕时看到了一直戴着的陈氏仪。

    原型机的重量很轻,加上神经一直紧绷着,章晓没想起过它。

    此时看到表盘,他心里一咯噔:表盘上的数字在不断地飞快变化,速度迅疾得他根本看不清。

    章晓吃了一惊,连忙掏出口袋里装着的其他量产机。

    量产机的数字也在变动,和原型机一模一样。

    他想控制好,想让这些数字全都停止,但他做不到了。倦意令他昏昏沉沉,无法准确地理清楚脑子里的想法。

    数字的变动越来越慢,他终于能看清了。

    “1981.09”……“1981.03”……

    章晓心中一震:他知道这些时间代表着什么。

    1981年9月,陈氏仪团队开始进行量产机测试。

    1981年3月,陈正和去世。

    陈氏仪原型机正在回溯过去的所有记录。

    下一个时间果然如章晓所料跃了出来,随后表盘上的数字不再变化。

    “1977.06”。

    这是陈氏仪第一次启动的时间。

    也是陈正和抵达高穹所在的“彼处”的时间。

    叶麂消失了,化为保护罩将他笼罩在内。细细的冰粒正在从章晓脚下随着突然产生的旋风而密密扬起。

    第94章 彼处(1)

    章晓大吃一惊, 他没想到陈氏仪居然会自行启动。

    “高穹!”他下意识冲门外大喊。

    高穹正与秦夜时陪着周沙在走廊上等候。他们几个人同时察觉到了手术室里那明明已经平静下来却又突然激荡的精神体波动。

    听到章晓的喊声之后, 高穹立刻撞开了手术室的门。

    他太熟悉陈氏仪启动的场景,立刻知道不妥, 伸出手试图触碰章晓手上的陈氏仪。

    就在高穹的手即将碰到章晓的前一瞬, 章晓消失了。

    周沙与秦夜时紧接着高穹冲进来, 两人都没看到章晓。周沙扑到手术台去瞧原一苇,摸着他的脸, 又去探他的脉搏, 发现他一切正常后欢喜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章晓呢?”秦夜时问。

    高穹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 微微发颤。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陈氏仪把章晓带到了哪里。那一定不是章晓自愿的, 否则他不会用那么惊慌的语气呼唤自己。

    章晓第一次在没有哨兵陪同的情况下进行时空迁跃,他紧紧闭着眼睛,发觉这一次迁跃的时间远比以前的要久。

    他像是从一处冰冷的通道中穿出,抵达了另一处火热的长路。在热浪滚滚的空间里, 他的麂子始终忠诚地裹挟着他的身体, 直到章晓落地。

    地面很软, 章晓站立不稳,咚地跪了下来。

    手掌底下是湿的,有雨后泥土散出的清爽气味,他还能摸到一根根边缘锋利的草叶。

    章晓睁开眼,发现此处正下着雨。不远处有几盏路灯在雨里昏昏地亮着,是数团浮在半空、不甚明朗的光线。

    雨不算大, 但挺凉的。章晓站起来,先是警惕地四处打量,不过没看到任何人。他似乎落在了一个公园的草坪上,草坪的斜对面有一个“儿童乐园”的招牌。儿童乐园里有充气城堡,城堡上头盖着厚而宽大的苫布,雨水打在苫布上,发出单调密集的细碎声音。

    章晓抹了一把脸,看了看陈氏仪,抬腿走出草坪。疲倦更深了,他眼皮都快抬不起来,脚步拖沓,踩在吃饱了雨水的草地上,吱吱作响。

    陈氏仪上显示的数字让他犯了糊涂。

    “3-652.03”。

    难道这串数字并不是年份的标示?章晓心想,且不说那“3”和一条短横线是什么意思,652年也不可能出现路灯和充气城堡。

    他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踏上了坚硬的路面。他想把叶麂释放出来,但叶麂似乎在这段旅途中耗尽了自己的力量,它只是化作雾气环绕着章晓,已经没有能力再凝聚成完整的形状。

    既然是公园——章晓心里认定有充气城堡的地方就是公园——那就一定有标识牌。章晓往不远处的儿童乐园走了一段,果然在路边发现了标识牌。

    标识牌上是一个奔跑的人,这是应急避难场所的标志。

    牌子就在路灯下,灯光照亮了被雨水淋湿的金属牌。章晓呆呆地看着牌上的文字,揉了揉眼睛,思索片刻后震惊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陈氏仪。

    牌上有六个汉字,但其中的“场所”两字他完全认不出来。虽然是左右结构,看起来也和“场所”相似,但却不是章晓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汉字。

    陈氏仪显示着时间,也显示经纬度。此时此刻陈氏仪上显示的经纬度已经不在中国境内。

    章晓按着自己胸口,被心中冒出来的猜测惊得一下子精神了。他转身循路狂奔。白烟一般的轻雾紧紧跟随着他。

    他跑到了公园的边缘,这里没有围墙,也没有值守的人员。外头就是路面,有车子来往穿梭,章晓站定了,扶着街边的树木大口喘气,抬头后终于看到道路交通的情况。

    高穹曾经跟他形容过这里。

    交通网络是竖向分布的,不同的交通工具在不同高度的路面上行驶。车子数量不多,但形状与章晓所熟知的那些有很大不同。远处的霓虹在雨里闪烁,楼身上正播放着洗发水的广告,那是章晓从没见过的牌子和明星。章晓认得大部分的字,但有时候他连某些词语的发音也听不懂。

    章晓心里有了底。这里不是自己所处的时间线上的某处,而是高穹所在的“彼处”。

    陈氏仪莫名其妙地启动了,把他带回了这里。他解开手腕上的原型机,发现它即便被雨水打湿也没有任何问题,表盘上的墨字很清晰,显示着这是此地不在章晓印象里的中国境内,而此时所使用的纪年方式,也和章晓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他想再次驱动陈氏仪,但墨字只是颤动了几下,立刻又恢复平静。

    困倦与疲累浸透了他的四肢。章晓不敢再乱来了。他拖着脚步,慢慢地往前走,看到了一个可以避雨的过街天桥。

    这一天晚上,他可怜巴巴地在桥洞下和流浪汉们挤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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