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裴海走入日光书房时,妻子正蜷在沙发上,抱着电话喁喁轻谈。一身嫩白的她肖似温顺的猫咪,享受着暖宁的阳光。
    他坐进沙发另一端,将她移进自己怀里。
    “对,我知道。”池净仰头朝他微笑,口中仍然应着台湾来的电话。“应该还没有。我也不晓得,我再问问他好了”
    他低头轻吻着妻子的前额,带着一份满足的心情,静静欣赏她。
    婚前的池净虽然清丽飘逸,却像颗半青的苹果。她是直到婚后才褪去了青涩,添抹几分少妇的圆润风情,娇雅柔媚之中,带着不设防的纯洁。
    这种风韵只在已解人事的女人身上才看得到,之于男人,如同强力的催情剂,除非是言汉瞎马才可能不受吸引。前阵子那不要命的史考特就是看上她这点。想到史考特,他不禁拧起沉沉的浓眉。
    庆典那些日子,池净依了他,和海伦分班看顾。有他在,史考特自然无法跟她私下交谈。到了最后一日,那痞子终于捺不住性子,竟然当着他的面拉住池净,大声告诉她:“终有一天,我也请得起你吃乔其安诺,我也买得起第凡内的珠宾送你。”怒火狂烧的他当场一拳过去,揍倒那家伙,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中带走妻子。史考特莽撞的行为让池净沮丧了很久,此后,她再没有单独下山过。
    “工作累吗?我去帮你冲壶咖啡。”她结束通讯,把话筒挂回小圆几上。“不用了,老邓一会儿就端进来。”他搂紧俏人儿,不让她走。“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看看书,听听音乐。”池净轻啄一下他的脸颊。
    他知道她寂寞,但有了史考特的前车之鉴,他只想牢牢将她锁在身边,不让任何男人看得到她得到她。虽然这么做很自私,可是对她,他就是无法不自私。此外,过往的阴霾也深深在他心头盘据。他无法摆脱吞噬人的罪恶感。愧疚越深,就越想把她握得紧紧。未来的事殊难预料,倘若有朝一日池净发现了他和她父亲的关系,她绝对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他。所以他必须趁着还拥有她的时候,抓紧每一分钟。“前阵子听你说想在镇上成立一间艺廊,怎么后来没再提起?”裴海一根根的亲吻她手指,带点儿歉疚的意味。
    池净恹恹的叹了口气。“何必呢?在德布罕经营艺廊,也维持不了多久。”他一怔。“为什么?上回庆典,你们的艺展收入还不错,人潮也很多,应该颇有机会才是。”
    “我观察了二十多天,发现进来购买的都是观光客,本地人寥寥可数。可是镇上的观光活动一年才一次,一次才一个月,艺廊不可能只靠那个月生存啊。”池净把玩着他的钮扣,显得有点气闷。“其实想想也是。德布罕的居民清一色都是农人,对肥料、小麦、种子的兴趣,铁定大过于几张挂在墙上的画。农人的天性较为殷实,我的艺廊看在他们眼中,大概像花拳绣腿吧!”
    “你想做就做,开艺廊只是让你多个排遣解闷的管道而已,我们又不靠它吃饭。这点小兴趣,我还负担得起。”
    “算了。又不是办家家酒,经营一间无人光顾的艺廊有何成就感?”池净低声说。而且她不敢老实告诉他,太常出现在德布罕也会引出不必要的反效果。
    史考特最近不知着了什么魔,天天晃在街头等她。有一次还真在街角被他逮到了。他把她拉到小巷子里,挖心剖肺的向她表白,并苦苦哀求她不要再闪躲。在他艺术家的浪漫心灵里,她已婚或未婚并不构成威胁,重要的是他们俩能否找到真爱。
    “你只是被道德规范的压力所绑缚,才不愿破坏婚姻的誓言。寻找真爱难道不比守着空洞的婚姻更重要吗?”史考特激动的大吼。她啼笑皆非。反正再如何向他保证“她的婚姻不空洞”、“她的真爱就是裴海”也没用,他只接受他想听的答案,所以她干脆减少出现在德布罕。
    生活空间已经很小了,现在连小镇都去不了,她真的有一种行将窒息的感觉。书房门口响起几下轻叩,老邓端着他的咖啡及她的珠露茶进来。放下茶盘,替主子和夫人各斟一杯后,老管家欠了欠身,又沉默的离去。
    “刚刚是谁打来的?”裴海勾起咖啡杯,干脆转移话题。
    “被你听见的那通是妈妈打来的。”她也倾身持起茶杯,提至鼻端前轻闻幽爽的茶香。“我们聊了一些家里的闲事,她告诉我小恩研究所毕业了,大哥又升官晋爵了,还有问我们何时回台湾玩。”
    语尾拖着淡淡的长音,裴海忍不住侧目。
    “你想回去吗?”
    “算算我们离开台湾也七个多月了。”她的语气很保留,言下之意却相当明显。
    “嗯。”他沉默了一下,又问:“还有谁打来吗?”
    “之前我学姊也打来过,提起类似的问题。”她啜了口珠露乌龙。“她打算再开一间连锁艺廊,问我想不想回去帮她打理。”
    “当然不行。你目前又不住台湾。”这次,他的反应就很立即。
    池净望着瓷杯里的茶水。“放心,我已经回绝她了。”
    “小净,我知道你很气闷,可是我短期之内真的走不开。”他放下咖啡杯,神色柔和的睨着她。
    “那”她试探性的偏首问他。“如果我自己回去呢?”
    他的浓眉眼马上凝起来。
    “我只想看看老同事,见见朋友,再陪陪家人,顶多两个星期而已,不待太久的。”她柔声允诺。
    “等我年底或明年初忙完,再跟你一起回去,这样不好吗?”他的神情极端不乐意。“也好。”她饮下最后一口珠露,茶水微凉了,咽下喉只感觉苦。“你继续工作吧!.我想到后山走走。”
    韶光漫长的流逝。
    池净在一个盛夏的午后接获一通意外的来电。当她认出彼端是裴劲风的声音时,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如此冒昧的打搅你。”裴劲风低沉稳重的打了声招呼。“裴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电话?”她连忙放低音调,跑到门口将书房的门掩上。“查问一、两个电话号码对我并非难事。”裴劲风笑道。
    “请问有什么事?”她的态度转为谨慎。如果他想找儿子,裴海绝对不会接听的。“我有事想找你。”裴劲风似乎听到她未说出的心声。
    “我?”错愕之余,她的应答仍然相当小心翼翼。“请问是什么事呢?”“我听说阿海娶了你,只想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裴劲风停顿片刻。“上次和你在艺廊交谈过,虽然不能算熟识,我可以感觉你是个好女孩。阿海身边多了你照顾,让人放心多了。”
    #x5c3d;#x7ba1;事前耳闻过他的轻劣手段,现在听他提及爱子的心情,池净的心底仍不得不感动。
    “谢谢您,我们都过得很好,请您别操心。”天下父母心呵!
    “池小姐,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又有同情心的女孩,我和阿海的母亲商量过,想向你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她不安的瞄着房门口。已经下午两点了,裴海随时有可能步出工作室,进来书房找她说说话。
    “我希望能定期和你保持联络,随时知道你和阿海的近况,请你答应我好吗?”“什么?”她愕然收回飘往门口的视线。“裴先生,只怕不太妥当吧!”“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可是在阿海身边,我们能找的也只有你了。”裴劲风恳求道。
    “裴先生,您也知道裴海的性子很极端,平时他虽然事事让着我,一旦动了肝火,连我也担待不起。”如果被裴海发现,他铁定气得风云变色,说不定连家里也掀了。“天下人谁无父母?我或许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裴海却是我们夫妇俩的独子。将来我们两腿一伸,身后的虚名浮利也只有这个儿子能交托了。难道真要等到进了棺的那一刻,才能碰触到唯一的孩子吗?”裴劲风不愿放弃希望。
    “可是”池净陷入为难。她真的无法想象裴海发现之后,怒火狂发的情景。“池小姐,我只要求打几通电话而已。”裴劲风马上补充。
    他和裴海果真是两父子,连说话的语调音质都极为相似。
    池净听着,终于心软了。“好吧!不过您别太常打来,一个月两、三通就好,而且尽量挑在本地的上午时间,以免被裴海撞见。”
    “谢谢你,真是太感谢你了。”裴劲风迭声的致谢。
    有了生涩的第一次接触之后,再接到裴劲风的来电,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可是有好几次,她才讲到一半,裴海突然从工作室里走出来拿东西,吓得她赶紧讲几句:“妈,国际电话很贵,我先收线了。”硬是把敏感的时机胡混过去。偶尔裴劲风误了时间,她还会主动拨给他。幸好电话费帐单都是她在处理,不会被裴海发现。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碰见鬼的。
    夏末的正午时分,残暑已被蝉声催尽,夏木阴阴正可人。她刚挂上话筒,裴海正好迈出工作间,准备用午膳。
    “老邓说,最近从台湾打来的电话特别多?”席间,他忽然提出疑问。
    池净一楞。
    “会吗?我闲来无事,常常和台湾的朋友聊天。如果太过分的话,以后我会节制一点。”她处处提防,偏偏漏了老邓那一关。
    裴海盯了她半晌,终于点点头。
    “没关系,你想讲多久就讲多久,有人陪你谈天,我还求之不得呢!”他起身推开高背椅,高挺的身影投落在餐桌上,让人倍感压迫。“你慢慢吃,我先去忙了。”“好。”池净暗自松了口气。面对着碗里的香菇鸡汤,突然觉得没那么饿了。她的运气不够好。十分钟之后,书房突然爆出裴海的怒吼。“小净,你进来,现在!”
    “什么事啊?”她慌慌张张的推开椅子,跑进书房里。只见裴海凝伫在书桌前,脸色铁青,指间夹着一张白色的便条纸。
    “你怎么会有裴劲风的电话号码?”他厉声质问道。
    池净的心脏险些停止跳动。天哪!她真是胡涂。今天是裴劲风与她联络的日子,他过了来电时间仍然没有消息,为了怕他再打来时正好撞上午餐时间,给裴海接到,于是她主动拨过去,却忘记把抄有电话的纸条夹回记事本里了。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是天生不擅于谎造借口,惊乱的脑中只有一片空白。裴海刮到她身前,恶狠狠的握住她双臂。“你是不是私下和裴老头联络?你说!”“我我没有。”她被他晃得头昏眼花。
    “那这张纸条是怎么回事?”他大吼。“那是是”玉泪不断在她眼眶里滚动。“那是我学姊抄给我的。”“简明丽?那个老虔婆抄裴老头的电话给你做什么?”虱的他并不买帐。“她说,有一位企业赞助商对去年的几笔帐目感到疑问当时是我经手的,所以她把号码抄给我,叫我去和人家解释。”她困难的掰想答案。“这支电话我还没打,如果你没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呀!”
    裴海的脸色稍霁。“真的?”
    她点点头,珠泪终于滚下玉颊。见她一哭,他帘心软了。#x5c3d;#x7ba1;如此,神色依然很阴沉。
    “我绝对不允许你和裴老头有任何联络!绝对不准,听到了吗?任何人要和他攀亲带故我都没意见,就只有你,绝绝对对不行!”他语气严厉的警告。
    她只能点头外带掉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不明白前因后果,最好别背着我玩那些小把戏。”他再一次警告道。“我我没有。”她再也忍不住委屈的哭出声。
    她真的没有啊!即使是背着他与裴劲风联络,为的也是他们父子俩,又何来玩把戏的指控呢?
    裴海烦躁的扒过头发。
    “好好,别哭了!是我不好,我对你太凶了。”他把娇妻搂进怀里低哄。“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但是发一阵子就过去了,别再哭好不好?”
    她捂着樱唇,无言的掉泪。
    十月中旬,残云收了夏暑,新雨带来秋岚。
    这几日她染了小伤寒,玉体微恙,整个人恹恹的,对答、做事都带不起劲。而裴海正进入作品的后续收尾期,不眠不休的赶工,想抢着在十一月份完成首波作品,运到洛杉矶参加世界艺术联展。主办单日日催得紧,生怕为他规画的个人馆届时开天窗。夫妻俩虽然同住在一起,往往两三天见不到几次面。
    经过上次的意外事件,她好一阵子不敢再和裴劲风联系。直到确定风头已经平息,四周不再风声鹤唳,她才又接了他的来电。#x5c3d;#x7ba1;如此,两人联络的密度比以往更低,经常一个月才拨上一通,每次也只讲个几分钟就匆促的挂断。
    夹在他们两父子之间,池净的精神状态更感疲惫。以往一直沉积的寂寞感、茫然感、窒息感,现在又添上新的无助感,她只想逃到不知名的深山野岭里,像小时候住在育幼院时一样,把全世界封闭在外面。
    #x5c3d;#x7ba1;她已经尽量精细了,再如何谨慎的防护罩,也有露出破绽的一天。
    “是的是我想应该没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好改天再联络,再见。”池净应付完了裴劲风的电话,放下话筒,叹了口气。
    头好昏,身体好沉,心头好重。钓克郡乡间优美的景致,鲜香的空气似乎对她的健康没有帮助。她反而越来越委顿虚弱。
    这种虚弱是心因性的,与病恙无关,她自己也明白。可明白归明白,又无法做任何改变,只能随着韶光流逝而沉寂。
    她倚着客厅高窗,静静观看小园内的景色后,还是决定回书房翻几本中文书,打繁间。一进了书房,更大的“惊喜”等着她。
    裴海凝立在书桌前,背着光,神情隐在蒙影里。身旁分机话筒仍放在桌面上,尚未挂回去。“你真的和他联络上了。”他的声音很轻淡,毫无她预期中的火山爆发,池净却觉得全身发冷。
    “你你怎么可以窃听我的电话?”
    “你为什么说谎?”裴海冷冷的回问。
    她合上眼,额角一阵阵的抽疼。
    “他是你的父亲,无论你承认与否。”她睁开眼睛,心平气和的望进他眼底。裴海直勾勾对住她的目光,没有答话。
    夫妻俩,一人站在书桌前,一人微靠着门框,互相对视着。彼此不相让,也彼此不说话。
    彷佛经过地久天长,裴海终于打破沉默。“去收拾东西。”
    他绕出书桌后,大踏步走向书房门口。
    “收拾东西做什么?”池净连忙让开一步,以免被他来势汹汹的步伐撞倒。“去巴黎。”语毕,他宽厚的背影也消失在房间里。
    巴黎?她近乎虚脱的扶靠着书房门,满心茫然,耳中听着他翻箱倒柜的声音。他们去巴黎做什么?
    答案是,去巴黎住。
    还有米兰。
    还有伯恩。
    还有布拉格。
    还有卢森堡。
    还有阿姆斯特丹。
    接下来的半年,他几乎带她住遍了欧洲每一处居所,就是不回台湾。往往她前脚还没坐热,后脚又得准备迁往下一处新址。
    这种游牧民族式的生活,非但让裴劲风再也追踪不上他们,连她在台湾的亲友也失去了联络。
    生活就像走马灯一样,转,转,转,转停不了,也无法停
    对新环境的难以适应、语言上的不能沟通、心理的茫然苦闷、脑中的无所适从,种种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冲倒了池净的防护系统,她再也招架不住。
    生命中少了他的软语温存,却多了他狂风骤雨的索求。他比以往更常向她提出肉体的需索,彷佛渐行渐远的心灵已脱去了缰,只好从躯壳方面补偿。
    他的求欢方式变了,变得更强烈激狂。当夜幕掩上,四下静寂,他以着近乎绝望的方式,猛烈的要她,一次又一次,直到两人筋疲力尽为止。
    于是,她的心灵被拧吧枯竭,她的躯体也消蚀殆尽
    “我想回台湾。”翌年四月,她终于精疲力尽。
    “我目前不方便。”裴海淡淡拒绝。
    “我自己回去。”她说。
    裴海从杂志后抬起头,定定盯住她,目光幽远而深不可测。
    她苍白的容颜带着一丝凄艳的笑。“我们离婚吧!”
    两人又回到英国,处理离婚的事宜。
    手续办妥的那一日,他远扬而去,飞往下一个疗伤止痛的落脚处。她待在伦敦旅馆,等待回台的座位和班机。
    这段令人称羡的婚姻,只维持了十五个月。
    为什么呢?返台前一晚,她空茫的坐在房间里,望着天空一行又一行的季雁。当年为了爱他,甘心情奔于千里。如今再回首,却已是百年身。彷佛昨天还山盟海誓,片刻舍不得离分,如今便就双头双行了。
    仔细回思,他们的婚姻结得莫名其妙,离得也莫名其妙。他可以在第二次见面时爱上她,也可以在两天之内放手让她飞走。
    直到此时此刻,池净才领悟,她完全不了解这个曾被称为“丈夫”的男人。当天夜里,伦敦下了一夜的雨。
    而,她没有哭。肠枯思竭之后,体内已榨不出半滴半点的水泽。
    池色净天碧,水凉雨凄凄。天青水净好景已过,如今凄雨潇然,正是她人生写照。当飞机朝天际而去,她疲惫的合上眼,睡掉整段旅程。即使身在高空中,伦敦的雨声仍在她梦里幽然飘荡着。
    从此而后,两人山水天涯,不再牵绊,不涉情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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