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从来没有这样地害怕过。他抹干了眼泪,站在书桌旁展开信纸想要给怀庆的皇叔父写信。手中握着笔,不断发抖,笔尖上的墨汁滴落在信纸上,污了一片,泪水混在里头,晕染地越发开了。

    他希望母妃永远都不要知道自己是崇祯这件事。他不想失去从未有过的这份母爱与亲情。自重生到这个躯壳内的十三年里,朱常溆觉得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便是被母妃责罚打手板,不许吃饭的那一次,他也好高兴,好高兴。

    不是被随意丢弃给某个人养育的孩子,不是被父皇冷待的皇子。一母同胞的手足混在一处,总有摩擦也是值得回味的。

    朱常溆再一次擦干眼泪,重换了一张新的信纸,在上面写了起来。这次写得很顺畅,一点磕绊都没有。到吹干信纸的时候,朱常溆才发现自己将《黄钟历》和《圣寿万年历》也给写了上去。他笑了笑,也无妨,反正都是皇叔父写的。

    “把这封信送去怀庆郑藩皇叔父手里。”朱常溆将信交给太监,想要回正殿去找郑梦境,又有些情怯。

    母妃会不会因方才的事而对自己有所厌恶?朱常溆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他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法儿以平静的心态去面对母妃。

    可就这么耗着,兴许才是最坏的做法。朱常溆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应该去见母妃,告诉她,方才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

    “哥哥。”朱常洵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儿,在朱常溆最为纠结的时候走了进来,“母妃让我来问你,方才她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如果是因为让你写信去给皇叔父,你要不想写,就不写了,没事。”

    朱常溆摇摇头,“我已经写好了信让太监去送了。”

    朱常洵叹了口气,坐在他边上,抬头仰视着他,“既然不是为了皇叔父,那哥哥方才为什么要躲开母妃的手呢?”

    朱常溆低头望着他,张了张嘴,突然泄了气。他颓丧地坐了下来,“洵儿,我很担心。”

    “嗯?”

    “我知道为什么母妃让我去找皇叔父,不单单是为了改历的事。母妃大概还想让我在宗室里开始露面,这样……以后行事也方便些。”朱常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大抵还想着,若是我事败,还能往宗室那里逃一逃吧。”

    “洵儿我很担心,若是我失败了,留在京里的母妃和皇姐会不会因此而丧命。还怕……要是做了太子,却不能好好治理国朝,令父皇、母妃失望。”朱常溆茫然地望着朱常洵,对方此时才发现原来他竟然哭过了。

    “洵儿,到时候你会不会也对我很失望?”

    朱常洵正色道:“哥哥你做过太子吗?”朱常溆摇摇头,自己的确没有做过太子,兄长一驾崩,他就成了天子。

    “那哥哥可曾治理朝堂?”

    朱常溆有些心虚地摇头,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很快又被朱常洵用手给掰回来。

    “既然没有做过,又何来做不好之说呢?”朱常洵望着兄长哭红的眼圈,“便是做不好也无妨,谁能头一次就做得好呢?边说骑马吧,我算是兄弟几个中最擅长的了,可也不是头一次就能做得好,哥哥可是忘了我头几次还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朱常溆咬着唇,垂下眼帘,“可是天子治国,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一招出错,满盘皆输。洵儿,整个大明朝都在我一念之间,我……”他的肩膀塌了下来,眼睛盯着自己残废的那条腿,苦笑一声,“我还是个残废。”

    “洵儿不许哥哥这么说!”朱常洵因他的颓废与自卑而生了气,“在洵儿眼里,哥哥是最好的,天底下再没有比哥哥更好的人了。哥哥怕什么呢?若怕北夷犯境,洵儿愿舍了藩王岁禄成为庶人从戎,替哥哥扫平满蒙。若怕税赋不足,便让治儿去四处想法子赚钱。”

    朱常洵哼哼,多年进学后,他再不通经济也知道钱财对于大明朝的重要性。“反正治儿那个守财奴一心扑在这上头,估计也瞧不上那点子岁禄。”

    朱常溆被弟弟给逗笑了。他将头靠在朱常洵的身上,憋着笑不住地抖动着身子。朱常洵也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太好了,哥哥笑了。”

    朱常溆不再发笑,默然地听着朱常洵的话。

    “洵儿说的都是真的,我愿意成为哥哥手中的利剑,为你扫平你所忧虑的一切。所以哥哥,不要再难过、害怕了,好不好?”

    朱常溆无声地笑了一下,“好。”他从朱常洵的肩头抬起头,站起来,“我们去见母妃吧,她一定还担心我。”

    兄弟俩一同去见了郑梦境。郑梦境没问朱常溆方才的失常,而是宽慰地道:“还是洵儿有法子。”她拉了还有些羞涩的朱常溆近前,“你长大了,有心事,这很正常。不愿对母妃说,我也不强求,只要你行正坐端,无愧于心便好。”

    “我明白了。”朱常溆难得红了一次脸,“这次是溆儿的错,下回再不会了。”

    郑梦境摇摇头,“你没错。”见朱常溆还要再说什么,她将人给推开了,“我还病着呢,别过了病气。领着你的弟弟们一同去看看历书吧,你们父皇近来心忧此处,到时候必会考较。若是到时候说不上来,依着他的性子必不高兴。”

    朱常溆乖顺地点点头,带着两个弟弟一起去了自己的屋子——朱常洵的屋子里大都是兵书与兵器,朱常洛的屋子里通是算术、经济之类的书,也就他的屋子里藏书最多,也最丰富,一点都不偏。

    兄弟几个翻了翻《授时历》,都觉得有些难懂。朱常溆藏书也只是藏着,也并不是每本都会看,只是防着偶尔兴起或需要寻什么典故时需要翻一翻。虽然藏书阁里也有,但来回一趟趟地跑总比自己屋子里放着来的方便。

    朱常溆点了点书,突然道:“今日还早,不妨咱们出宫去?”

    朱常治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看天色,不由咋舌,“这还早?再过一会儿都得用晚膳了。”

    “我们上徐家去。”朱常溆狡黠一笑,“我们的大姐夫可是通历法的,等不及明日了,若是明日父皇来问,一个都答不出来,到时候可就有笑话可叫人看了。反正是大皇姐家里头,咱们大可以住下,明日早些起来回宫进学便是了。”

    朱常洵恍然大悟,“这个主意好,走个后门抄近道。”他大力拍着兄长的背,“皇兄不愧是多智近妖。”

    朱常溆一脸无语,“你这是去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什么多智近妖?以后这等话可不能再说了。”他收拾着东西,唤来太监分两头去同郑梦境和启祥宫跑一趟,熟练地从衣柜里拿出微服要穿的衣裳。

    “换上。”朱常溆朝两个弟弟一人丢了一套。

    朱常洵七手八脚地换衣裳,一边道:“哥哥你不知道,我最近在看那个什么什么《三国演义》来着,那话本子写得挺不错的。里面那个诸葛亮被写得聪明极了,我最喜欢他,觉得哥哥同他最像。”

    朱常治却不赞同,“我倒觉着周都督好,只可惜英年早逝。”

    见两个弟弟都快吵起来了,朱常溆扶了一下额,“赶紧换衣服,别吵了。”

    朱常治和朱常洵异口同声道:“那回头皇兄也看看,到底喜欢哪一个。”

    “我哪有功夫看那个。”朱常溆麻利地将衣服换上,系好腰带和荷包,对着镜子左右看着。

    朱常洵可不依,当即就让内监去将自己还没看完的那套《三国演义》给拿过来。“这几夜我就同哥哥一道睡了,晚上同读此书。”

    朱常治不甘示弱地举高了手,“我也要!”

    朱常溆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两个弟弟身边的宫人总是在抱怨了。

    的确是够麻烦的。

    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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