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是跑不快的,只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带着李建元以最快的速度走到满面愁容的朱翊钧面前。“父皇。”

    朱翊钧扭过脸,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两眼无神放空,好似有些不认识这个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纷乱的思绪给拉回来。他努力让自己脸上堆起笑来,虽然那瞧起来分外难看,“溆儿,何事?”

    “李御医,”朱常溆将李建元往前推了一把,“有法子可以救母后。”

    朱翊钧的眼睛都亮了。他已经不知道坐在这里看到多少盆血水自面前而过,好似这血永远也流不尽,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的血。每看一盆端出来,朱翊钧的心就不断往下沉。

    而今有办法可以将人救下,朱翊钧心里自然欣喜万分。“快说!什么法子?”他紧紧拽住李建元的手,丝毫没将寻常的礼仪记着,“为何先前不说。”

    “陛下,针灸之法,娘娘不可用!”李建元的语气中带着些怒气。不是他不愿救人,而是规矩礼法摆在那儿,他便是心中再急,再想救也法子。李建元不是不知道按照现在这个出血量下去,郑梦境和腹中的孩子危在旦夕,他方子也开了,法子也想了,通让宫人和产婆去做了。

    可针灸,宫中没有女子会此法。这且不是寻常三脚猫的功夫就能上手,没有日积月累的经验和打磨,根本做不到。是药三分毒,针灸若是没能善用,也是能死人的!谁敢下这个手?里头躺着的是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她腹中的孩子是皇嗣,当今圣上的血脉之续。

    一个不当心,失了手,可就不是自己掉脑袋的事,全家都得跟着受累。谁能有这个胆子?谁有?!

    李建元行医数十年,针灸之法于他早就熟练贯通,心里也急着想救人,可偏生叫礼法给拦在了门外头,连进去望闻问切都做不到,更何况是施针。

    朱翊钧愣在原地,默默咀嚼着李建元的话。针——灸?他抬眼望向其他太医,想听听他们的话。

    太医见躲不过去,只得上前为他解惑,“陛下,施针是不能隔着衣服的,摸不准穴位,反而于娘娘有害。”要不然,他们早就自己上场了。

    所以说……要想针灸,就必须……脱衣服?

    朱翊钧的后槽牙一下一下地磨着,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点头。只要一想起小梦要赤着身子被一个男人看,就算是为了诊治,那也……办不到!

    就在朱翊钧打算开口一口否决的时候,朱常溆将他截住了,“父皇!”他死死拉住父亲的袖子,“父皇且听我一言!”

    “你说。”朱翊钧从他手中将袖子抽回。他不是不愿意救小梦,救自己的嫡亲骨肉,可、可这也太难为人了!

    这孩子怎么来的,朱翊钧心里很清楚,要不是想起史宾与中宫的陈年旧事,自己根本就不会叫愤怒给蒙蔽了眼睛。事后冷静了,再想想,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荒谬。宫中从未传出过郑氏与史宾过往甚密的不堪之言,二人也一直循规蹈矩,所谓的私情,所谓的暧昧,悉数全都是自己胡乱的猜忌。

    自己已经伤害了小梦一次,绝不想再伤害她第二次。

    朱常溆知道得不到父亲的支持,可为了将母亲的命给救回来,心下一横,“请问众位太医,李御医,照现在下去,母后……还能撑多久?”

    医者彼此对视一眼,纷纷摇头,“娘娘原本身子就差,至多……一个时辰。”血并非无穷无尽,继续照现在这样子下去,便是孩子闷死在腹中,母体也血尽而亡。

    “倘若……施以针灸呢?”朱常溆又赶紧加了一句,“所有能用的法子,全都用上呢?母后能……能不能、能不能……”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前世失去母亲时,他束手无策,这一回,便是拼尽了全力也要将人给留住。

    朱常溆不信,老天爷让他与母亲重生一遭,绝不是为了在这一刻将母亲的性命给收回去的。

    母亲还未曾见过义学馆建成,还没能见到大胜归来的洵儿,还没能与自己一同看见大明朝躲过几十年的灭国之运。

    母亲绝不能就这么没了。绝对不能。

    李建元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与几位太医商讨一番后,站出来道:“若是依着殿下说的,什么法子都愿意用,许有一线生机。”

    “那就是能活下来?”朱常溆等李建元点头后,二话不说,当即跪在朱翊钧的面前。

    朱翊钧撇开头,虽然儿子没说,可在场的所有人谁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自己绝不能答应,绝……不能……

    这、这于礼法不合啊!

    心里虽这般想,可朱翊钧一万个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偏有这般多的礼法,这么多的教条?这些东西悉数加在自己身上,现在竟连最心爱的女子也救不得。

    朱翊钧早就想好了,等郑梦境平安生产之后,他就带着小梦出宫一回。先前那次出宫去看陵墓,小梦因孕不能成行。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没有机会,边趁着皇嗣出生的新禧,出一回宫,带她去看看以后与自己长伴的地方。

    他甚至想好了,一路都慢悠悠地走,也不贪快,小梦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便是想回大兴都行。政事就全交给太子,自己无事一身轻,正好全心全意地陪着小梦。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呆在她身边就好。

    朱翊钧自脑海中那些欢声笑语里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面前跪着的不止朱常溆,还有一个朱常治。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抬高了小脸,脸上的泪痕叫风吹得干干的,一道一道的。

    恍惚间,朱翊钧意识到了一件事,若是此时此刻他不点头,就意味着往后,他的孩子们就再没有母亲了。

    而今宫中所有的孩子,全是小梦生的。每一个出生的时候,都那么闹腾,那么不安生。

    现在这个也是。

    一直留在屏风后头的朱轩姝见父亲久久不说话,不由出声急道:“莫非父皇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母后死不成?!”

    女子尖利的声音刺痛了朱翊钧的耳朵。

    不!他一点也不想小梦死。

    “太医……听令。”朱翊钧仰起头,将眼中涌出的泪再倒灌回去,发酸发涩的鼻头让他说话声音听起来都怪怪的,“治好皇后,无论,用什么法子。朕要皇后平安无事。”

    李建元上前一步,有些事不得不提前问清楚,“陛下的意思是要保皇后?那皇嗣呢?”

    朱翊钧咬着牙,一字一顿,“保皇后,一切都以皇后为重。”

    必要的时候……若是牺牲了皇嗣,也在所不惜。

    “草民领命。”李建元朝着朱翊钧一拱手,而后领着太医就往产房里头冲。

    房中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男人怎得进产房来了?!”

    “快些出去!”

    “不许靠近帐子,不许靠近娘娘!”

    朱翊钧站在屋子外头,没跟着进去。

    朱常溆从地上爬起来,没顾上掸身上的灰尘,上去牵住了父亲的手。

    “你出生的时候,也是这般。”朱翊钧哽咽地道,“那回也是朕的不是,喝醉了酒,累你母后早产,生下你。你母后一直担心,怕你怪她。”

    他拿了手遮住自己的泪眼,“这回也是,也是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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