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朱载堉正在老恩师面前跪着听训,无论是面上,还是心底,半分不耐都不曾有过。只心中庆幸,早早地将朱常治给赶回去了。否则按老恩师的性子,天王老子谁都不怕,那也得叫这小侄子挨了打。

    当朝皇子,这是能轻易打的吗?老恩师不怕担事,朱载堉这个弟子却是怕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将朱常治赶回去的原因。

    冯大儒坐在上首,拄着拐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赵大人当年在西安,啊,费了多少口舌说动当地的乡绅,临了还自掏腰包,将那鼓楼给建成了?这都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子孙不思继承、修缮,倒叫个心善的外人来做。你说,这像话吗?!”

    朱载堉跪得尤其端正,“不像话。”

    “对!不像话!”冯大儒重重地敲了下拐杖,“我在西安,前后见过多少巡抚?也只这位,才是最好的。是个好官儿。现在呢?你们、你们天家人,把人给打死了,人老妻,也叫气得自缢。你们对得起人家吗?!”

    “对不起。”

    冯大儒用粗布衣裳擦了脸上的泪和鼻涕,丢开拐杖,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颤巍巍地从怀里一叠保存得极好的纸张来。“来,你接着。”

    “这是?”朱载堉自恩师手里接过。

    冯大儒冲他点点头,“是西安当地百姓的万民书。恳请天子,”他双手朝宫里头拱了拱,“严惩凶手。”

    朱载堉将这万民书还给恩师,“先生,这便是没有万民书,陛下也定会惩治凶徒的。”

    冯大儒冷笑,“伯勤,你是不是当我老了,就不中用了?”

    朱载堉连连摆手,刚站起身来,就又给跪下了。“先生,学生万不曾做此想。”

    “我告诉你,虽我一生潜心于学问,并不曾理会庶务,但心里头啊,还是敞亮的。”冯大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犯事的乃是楚府宗人,那是谁?是当今天子的叔伯、兄弟。天子,真的会为了一个朝臣,而对自己的亲人动手?”

    冯大儒摇摇头,“伯勤啊,你真是、真是……”他一拍腿,“这么多年了,你呀,还是没看透。”

    朱载堉默然。他向老恩师磕了头,“求先生明示。”

    冯大儒一叹,“你说说,你是为何上疏自请除爵的?”他向要说过话的朱载堉伸出手,“你只心里想明白就好,不用告诉我。”他冲朱载堉得意地笑道,“我还能不清楚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吗?”

    朱载堉垂下头,抿着嘴,遮去笑意。无论多少年过去,先生有时候还像个孩童一样。

    冯大儒收了笑意,接着道:“伯勤,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你必须得想法子将这万民书递到天子跟前去。助天子一臂之力。”他的眼神极是精神,和面上挂着的浅笑很是不一样,“伯勤,天子为何推行除籍?大家都不是蠢的,能想到。否则诸番也不会蠢蠢欲动了。”

    “先生说的是。”朱载堉从恩师的手里重新接过万民书,“不知先生此番入京,是为着什么?”

    冯大儒因上了年纪,久坐有些累,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一来,”他指了指朱载堉,“怕我这不肖学生想不明白,过来指点指点。这二嘛,”他清了清嗓子,“虽然没请我,但我还是想来瞧瞧,你这闻名遐迩的义学馆,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

    “先生自陕西过来,一路辛劳了。”朱载堉道,“本也想请先生过来授学的,唯恐路途艰险,叫先生受累。”

    冯大儒眼睛一瞪,“累什么累?我辈纵览圣人之言,传圣人之意,能叫累?”

    “不能。”

    冯大儒这才满意地点头,“你起来吧,年纪也不小了,总跪着也不像个事儿。”他指了指身边的座儿,“来,我同你说说话。”

    朱载堉不敢辩驳,只得坐下,不过屁股挨着点边儿。“先生请讲。”

    “唔,”老先生捋须,“你现在,还能在河南的宗亲里头说上话吗?”

    朱载堉想了想,“还能有几分把握吧。不过成不成,得看事,看人。”诸如先前向京官收贿的三藩,就绝对和他说不上话。

    “你即刻给他们写信去,同他们晓以利害,让河南的宗亲上疏,要求天子严惩楚宗。”老爷子的眼里透着精光,“告诉他们,楚宗留下,对他们绝无好处。别尽想着都是一家子人,吃同一个锅里的饭,或者天高路远,同自己没关系。这里头关系可大着呢。”

    “先生明示。”

    冯大儒不高兴了,用手点了点朱载堉,“明示明示,你这猪脑子!自己个儿想想啊倒是!”见朱载堉一副委屈的模样,心下不觉软了下来,“行吧,我就跟你说说。”

    “先从你说起。”冯大儒道,“你说,这没了天家的面子,你这义学馆,还能办的起来?没了天家的支撑,你这义学馆一年的银子能有?伯勤,我知道现在现今许是有不少人抢着送钱给你,可这里头看的是谁的面子,你自己个儿心里当是有数。”

    朱载堉正色道:“这点学生心里明白。”

    “明白?”冯大儒拿手戳着这个笨学生的额头,“你要是明白,早就给河南宗亲写信去了!”

    朱载堉又重新糊涂了起来。这……自己心里清楚能在京中立稳脚跟,靠的是天家,怎么又跟河南扯上干系了。

    冯大儒呷摸了一下,“你而今靠的是圣上,理当为了天家着想。我问你,楚藩一除,于国于民,可有好处?”

    “自然是有。”说起这个,朱载堉是知道的,“于国,少了每年的岁禄支出,可以剩下一大笔的开支;于民,湖广为天下粮仓,田赋极重,则能减轻加诸于身的田赋,肩上的担子就能轻了许多。若是勤劳肯干,兴许一年下来比之过去还能攒下些来。”

    冯大儒哼哼,“还不算太蠢。”又道,“那你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呀?”

    “自然是支持的了。”朱载堉失笑,“先生缘何有此一问?”

    冯大儒开始有些不稀得看这个学生了,把头扭去一边。“吃着天家的,用着天家的,心里也不向着人家。我问你,天家现在想要除藩,可行,不可行?”

    朱载堉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依我看来,不甚可行。”

    “哦?为何不可行?”冯大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个蠢学生。

    朱载堉细细道,“参与作乱的,并非整个楚宗,圣上想以此为借口,将整个楚藩都给除了,就会波及到不相干的人,这显然是做不到的。若是强硬为之,怕是整个宗亲都会引起震荡。藩地与天家的心就会走得越发远了。”

    “虽然现在明面上,大家都是一脉相连的大宗族。可实际上呢,也不过是各自关门自顾自的。”朱载堉皱眉,“这样下去,往后国有难,宗亲也不会愿意出力的。长此以往,国难当头。”

    冯大儒懒懒地靠在儿子取过来的隐囊上,“你呀,这心里头有数就好。”他斜睨着朱载堉,“若是,要将这不可行,变为可行呢?”

    “变为可行?”朱载堉细细思索,“若要如此,百姓、朝臣、宗亲,三者缺一不可。”

    突然间,朱载堉悟了。他算是明白老恩师此次入京的目的。而今楚宗杀了赵可怀,激起了民愤。朝臣向来看不起宗亲,现在被自己一直看不起的人给侵犯到了自己的性命,自然会赞同严惩楚藩。

    唯一可虑的,就只有宗亲。只有说服了他们,将楚藩摒弃于外,才有可能达成除藩的目的。

    冯大儒见他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就知道学生已是明白过来了。他浅笑道:“伯勤,你自认与寻常宗亲不同。可实际上,这般的不作为,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此话对于朱载堉而言,十分之重。

    “我已是老了,许多事,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冯大儒自座上颤巍巍地起来,杵着拐杖朝屋中摆着的那堆书指了指,“光是参透这些圣人言,就已经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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