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满意地收回目光:“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你们便不必日日来慈仁宫请安,我也能颐养天年了。”
    贵妃垂下眼眸,又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平静。荣嫔和惠嫔都看向如月,如月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仿佛比刚来时还要闲适。
    太后微微蹙眉,这招已经是她压箱底的了,成与不成全看皇上和如月之间的情分了。
    散会之后,荣嫔和惠嫔从两边包抄,架着郝如月就近去了惠嫔住的延禧宫。
    进屋之后将服侍的全部屏退,一个不留,惠嫔先说:“如月,太后这是给你报信儿呢,你怎么半点都不着急呀!”
    荣嫔烦躁地抚了一下肚子,又抚了一下:“之前那一个钮祜禄氏是怎么没的,你比我们清楚,你就不怕未来的继后报复你?”
    郝如月当然怕,可她怕的不是有人报复自己,而是怕将来继后生下嫡子,会将太子当成眼中钉。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了后妈的孩子可能连根草都不如。
    太子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大清未来的储君,继后明着不敢做什么,暗地里有钮祜禄家帮忙,可能比前明余孽更可怕。
    便是皇上看重太子,继后投鼠忌器不敢拿太子怎样,也架不住有人天天在枕边吹风。
    后宫里的妃嫔都要在继后手底下讨生活,继后针对太子,便会有人迎风接屁,鞍前马后。
    不管是高端的捧杀,还是低端的诋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太子只有一张嘴,而对方有无数张嘴,天知道皇上会不会被动摇。
    要不俗话怎么说,有后妈就有后爹呢。
    册立继后这事放在从前,郝如月多半会抱着吃瓜的心态看待,毕竟康熙克妻,继后上位也活不了多久。
    命都保不住,哪有心情对付太子。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郝如月掐指一算,短短两年时间宫里已经“没”了一个钮祜禄氏,同时倒下了一个皇贵妃佟佳氏,按照康熙克妻的顺序,果然又轮到了钮祜禄家。
    “钮祜禄家嫡出的三姑娘是大福晋最小的女儿,听说很有些才气,也会交际,经常陪着大福晋出入各种宴会。”
    惠嫔的声音从侧面印证了郝如月的猜想,历史的轨迹再次与现实重合。这回太皇太后选中的正是历史上十阿哥的生母,大清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死后有独立谥号的贵妃。
    更为难得的是,温僖贵妃成功活到了五十四岁,并没有像众多前浪一样,死在了生头胎的沙滩上。
    而温僖贵妃最后失宠,也与她长袖善舞,结交朝臣有关。
    历史上太子身后站着赫舍里家,站着权臣索额图,而且温僖贵妃只是贵妃,哪怕生了儿子也不是嫡出,钮祜禄家想做点什么都得掂量掂量。
    可这一世,赫舍里家分了家,三房与长房很不和睦。索额图提前被明珠分权,是否还愿意站在太子身后,也未可知。
    在郝如月的一力操持下,太子身后只有皇上,再无外家支持。
    从长远看,这样做虽然能让皇上安心,也能让皇上越发怜惜太子,从而多加照拂,可在眼下却是一种冒险。
    从进宫开始,郝如月一直低调隐忍,人若犯我,还先要礼让三分,便是向太皇太后示好的意思。
    就算太皇太后不领情,偶尔刁难,郝如月也都忍了。
    佟佳氏是皇上的表妹,虽然有些傲气,人品还是过硬的。
    如果继后是她,郝如月半点不担心。
    按照历史的发展轨迹,有贵妃佟佳氏在一日,继后之位便没有温僖贵妃什么事,佟半朝的女儿怎么可能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自以为把什么都算计到了,没成想岔子会出在了慈宁宫。
    更让人意外的是,太皇太后不但想让钮祜禄家的女儿进宫,还想将她赶出宫去。
    就在钮祜禄家女眷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几天后,郝如月在慈仁宫见到了额娘和大嫂。
    “如月,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太后屏退了屋里服侍的,只留了郝如月和赫舍里家女眷说话,“太皇太后有意给你指婚,男方是钮祜禄家大福晋的幼子,说起来也算门当户对。”
    也不知为何,这回太皇太后非常着急,只见了钮祜禄家三姑娘一面,便将人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此前两位继后人选,都走了这个流程,太皇太后重开皇后培训班,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懂。
    看来第三个继后候选人仍旧出在钮祜禄家。
    太皇太后忙着继后的岗前培训,无暇分身,便将太后叫到身边,告诉她自己要给如月指婚,男方也是钮祜禄家的,让太后得空传了赫舍里家长房女眷进宫说话。
    太后平白得了这个差事,急得火上房,皇上过来请安的时候便将此事说了,问皇上的意思。
    皇上只是垂着眼,让太后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办就是,最后道:“她若想出宫嫁人,便都随她。她若不愿,自然会想办法留下。”
    太后忽然就懂了,于是当真如太皇太后所说传召赫舍里家长房女眷进宫,与她们说起了太皇太后要给如月指婚的事。
    “钮祜禄家的嫡幺子今年才十一吧,比如月小十岁,这、这……”大福晋这了半天,都没敢说一句不是。
    毕竟是太皇太后指婚,天大的恩典,即便再不满意,也只有磕头谢恩的份儿。
    婆母都只敢说这,佟佳氏根本没资格置喙,只敢在心里埋怨皇上刻薄寡恩,让如月进宫照顾太子,却始终不肯给名分。
    如今要册立新后,便借着太皇太后的手,将人随随便便给打发了。
    时也运也命也,若当年如月不曾进宫,不曾遇见皇上,以赫舍里家煊赫的门第,和如月名动京城的美貌,满京城的世家公子还不是随便挑。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再难转圜,如今居然沦落到要给钮祜禄家做童养媳的地步。
    嫁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佟佳氏只觉眼圈发热,都不敢看小姑子了。
    见赫舍里家两婆媳全都红了眼圈,要不是怕在宫里失仪,恐怕早就抱头痛哭了,可当事人却格外冷静。
    太后觉得火候不够,还得再扇扇风:“年纪上差十岁,倒也……倒也不算什么,男子十一可以娶亲了。可我听人说钮祜禄家的这个嫡幺子是大福晋四十几岁才怀上的,老蚌怀珠,又是早产,落生之后身体一直不好。”
    上三旗人家虽多,大姓就那么几个,到处都是转折亲,谁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想瞒都瞒不住。
    钮祜禄家嫡幺子是怎么回事,大福晋和佟佳氏都知道。只不过太皇太后要给如月指婚,皇上袖手旁观,基本属于板上钉钉。
    她们不敢在婚前,再给如月泼冷水,很怕她会撑不住,像从前那样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来。
    婆媳俩心照不宣,可听太后将此事说出,郝如月还没怎样,大福晋第一个以帕掩面,哭出了声:“我苦命的女儿啊,都是额娘无能,额娘护不住你呀!”
    佟佳氏也忍不住泪目,拉着郝如月的手说:“如月别怕,若是……若是姑爷没了,我去钮祜禄家接你,咱们还在一块儿过。”
    用帕子狠狠按了按眼角,哽咽道:“咱们家有钱,哥哥嫂子养你一辈子,让阿林给你当儿子。”
    阿林是佟佳氏的次子,郝如月在家时哄过他赚积分,与她很亲。
    太后看向郝如月,却见她只是红了眼圈,并未落泪,于是对照着太皇太后定下的皇后标准,又给她打了一个满分。
    郝如月深深吸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轻轻拍了拍佟佳氏的手,又看向大福晋:“额娘,大嫂,你们放心,皇上会护着我,我不会嫁到钮祜禄家去的。”
    不提皇上还好,让她这一提,佟佳氏也绷不住了,瞬间哭成泪人。
    都什么时候了,如月心里还是只有皇上!
    指望着皇上为她遮风挡雨,却不想风雨原本都是皇上给的!
    大福晋哭了,佟佳氏哭了,太后却笑了,还得努力忍着,别被人发现了,委实辛苦。
    第57章 再尝
    送走大福晋和佟佳氏,郝如月便去找了顾问行。
    自从用了郝如月的药,顾问行脸上的麻坑果然浅了许多,皇上看他顺眼,也会派一些露脸的差事让他做。
    顾问行治好了脸,仿佛解除了某种封印,人变得阳光许多,连带着差事都越办越顺。
    他心里感激郝如月,只恨没有机会回报,这会儿见郝如月求他,自然不会拒绝:“皇上今晚恐怕有些忙,不过你求见的话……我去试试吧。”
    顾问行是乾清宫大总管,活动范围一般在乾清宫,不像梁九功日日随侍在皇上身边,知道的远比顾问行多多了。
    要是梁九功听说郝如月今夜求见皇上,估计能跪下给她磕一个。
    南方战事向好,京城里的“朱三太子”也被抓了,虽然临近年关,皇上却一点都不忙。之所以每天熬鹰似的熬到半夜三更,看着好像在忙,其实是在等人。
    然而慈宁宫那边都折腾好几天了,太后也给后宫妃嫔开了好几个早会,都不见有人求见。
    明明同住乾清宫,一个住正殿,一个住偏殿,每天因为太子都能见上几面,可就是谁都不说正事。
    眼瞧着钮祜禄家的三姑娘都进了宫,皇上再不出面,心上的姑娘就要被太皇太后指婚到钮祜禄家,嫁给那个小病秧子了。
    梁九功都替皇上着急,可皇上仍旧作壁上观,只不过这几日爱动肝火,看谁都不顺眼,乾清宫的差事越发难办。
    此时皇上正在练字,练完楷书练行书,练完行书练瘦金,就快把一个静字写出花来的时候,顾问行进来禀报:“皇上,赫舍里女官求见。”
    正在屏息凝神装家具的梁九功默默擦了一把汗,心说终于有人绷不住了,要是再绷下去,皇上没事,他恐怕要断了。
    “人呢?”皇上用瘦金体写完一个静字才问,头都没抬。
    顾问行:“……”求见皇上不得提前预约吗?
    约上了才能见,一切以皇上的时间为准。
    “人、人在偏殿,奴才这就……”顾问行直接被皇上问懵了,一时有些接不上话。
    顾问行最近治好了脸,也得了一些露面讨巧的差事,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梁九功真不想抢他的功劳,奈何同行不给力,总是体会不到皇上的心情。
    “皇上,眼看就要用晚膳了,不如传太子和赫舍里女官过来陪您用膳?”梁九功给顾问行偷偷使眼色,见同行更懵了,只得自己上。
    康熙这会儿又写完了一个静字,搁下笔说:“也好。”
    梁九功眼珠一转,又问:“皇上,今天御膳房有烤羊腿,让赫舍里女官陪您喝两盅?”
    最后一个静字写得最好,很有瘦金体的气韵,康熙满意地看着这个字:“她是个有量的,爱喝烧酒,上最烈的玉泉酒。”
    梁九功应是,心领神会,便是赫舍里女官不情愿,皇上恐怕也要办正事了。
    晚膳摆好,郝如月领着太子走进暖阁,太子不是第一回 陪皇上用膳,却是第一回在暖阁的炕上吃。
    郝如月也不是第一回 陪皇上用膳,却是第一回没穿官服,脱去棉斗篷,里面破天荒穿了一身粉白色百蝶穿花的旗装。
    几年过去,头发也长了,今日没梳蒙古的辫子头,而是自梳了小两把头,头上难得戴着珠花,插着步摇。
    原主身材极好,四肢纤纤,腰细如柳,可该长肉的地方也是半点不含糊,白幼瘦只占白瘦。
    粉白色百蝶穿花旗装,配上清宫特有的花盆底,走起路来好似风摆柳。
    即便自带一段风流,头上的赤金海棠花步摇只是轻晃,豆儿大的翡翠耳坠也只是轻晃,在灯烛映照之下,显得清贵又矜持,雍容而不俗气。
    脸上略施粉黛,薄点胭脂,更衬得肌肤瓷白细腻。
    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弯腰给太子脱靴时,尽显曲线玲珑。最喜抬手时腕间那抹碧色,细看正是初见那日,太皇太后赏给她的翡翠镯。
    仲春四月,海誓山盟,往事如烟,在眼圈掠过。
    索性人没变,心也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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