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正要动作,林中传来一阵铃声。
    姜循心中一紧:“别听。”
    江鹭玉色下巴微绷,尽量不去听那铃声。但当铃声第一道响起时,便有更多的密密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江鹭在这铃声中失去了判断方向的能力,步伐停下。
    与此同时,他听到兵刃划破寒夜的声音,当即拧身拔腰,朝那兵刃刺来的方向追去。然而,姜循语气急促:“斜后方。”
    姜循说的方向与江鹭判断的是全然相反的方向,江鹭在半空中稍作犹豫,强行改变方向,反身迎向姜循所指的方位。他手中利刃刺破人身,鲜血迸溅,才知姜循指的是正确的。
    姜循仰脸盯着高空。
    她终于看到密林中四个方向,半空中树与树之间的间隙,被系上了铃铛。风一吹,铃铛从四面八方响起,脆亮万分,扰乱江鹭的耳力。
    姜循提灯前行,目光盯着深林:“左上。”
    “南斜后再退一丈。”
    “上方转肩后撤三步。”
    她言简意赅,他身法凌厉。二人此前从未配合过,但江鹭恰能听懂姜循的指挥,又杀了几人。
    而敌人发现姜循长了嘴,不觉恼怒。只是在他们动手前,姜循又提前洞察:“来我身边。”
    四面八方铃声涌动,在密密麻麻乱极了的声音中,江鹭唯一能准确捕捉的,只有姜循的声音。他落到她身边,眼前布带迎风而扬,泛起的血腥味擦过二人的鼻端。
    江鹭以姜循为中心,持刃于袖,长身而立,“凝望”着黑夜中的隐患。
    姜循心中放松又紧绷,后颈与额上渗了汗,大气不敢出。姜循再一次说“走”,但是江鹭又听到了声音——有人从后刺向他们。
    他扣着姜循腰身将人抱起,反身去接那杀招。他一转身,背后的杀气便突兀消失,重新躲回了密林中。姜循则看得清晰,一个敌人在树后露出身形,朝着这个方向望来,眼神几多戏谑。
    姜循凛然。
    虽意犹未尽,然而非走不可。
    姜循再一次:“走。”
    江鹭亦察觉敌人的想法,他不恋战,然而身后的杀气再现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僵身提刃。
    他对抗自己习武多年被练出来的本能反应,不让自己被敌人所惑。可是当他发现那些杀招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姜循时,再敏锐的判断也要为之退让——他不能冒着姜循受伤的危险。
    江鹭揽在姜循身上的手松开,凌身入雾。兵刃碰撞的火星,在姜循眼中溅出短暂而明亮的光。
    姜循屏住呼吸。
    没有人朝向她,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全都出来,在四面八方的铃声中,将江鹭引入了他们的包围圈。今夜来了几十人,已经被江鹭杀掉了大半。如今剩下的只有十人左右,但这十人,终于将江鹭重新困住了。
    一个受伤的、心有牵挂的小世子,有何理由逃出生天?
    看那被困在阵中的小世子——
    洁白衣衫已被血染红,遍身狼藉,握刃的手腕都被划出了伤。这是一只被黑夜阴谋困住的寒潭白鹭,除了无力地挣扎,连鸣叫求饶都不曾有,谈什么求生?
    下方姜循扔下灯笼。
    这场战斗此时已然与她无关,就算她不通武艺,也看得出江鹭在节节败退。他们用铃声扰乱他,用声音困住他欺骗他,他怎么办?
    姜循绞尽脑汁,想她该怎么帮他。她已经什么也帮不到江鹭,只能靠江鹭自己渡过难关。
    但是江鹭眼有疾,他如何对抗?
    这一次,敌人的利刃一次次伤到江鹭身上,连他们都生出得意,有人恨声开口:“小世子,你必然死于此夜。”
    江鹭一言不发。
    当他在混乱的铃声中听到那开口人的说话声,静极的身形拔身掠起,瞬间如魅影间飘到那人身前。那人愕然间,性命被江鹭取走。众人呆滞一瞬反应过来,齐齐袭向江鹭。
    江鹭朝后摔在一树身上,趔趄倒在落叶纷飞的林地上。而地上的姜循见打斗回到地面上,当机立断吹灭灯火,躲入了树后迷雾中。
    姜循思考片刻后,从袖中卷出一物,朝高空中抛去。
    那物在半空中炸开,没有声音,却发出光。
    这是一个求救讯号——没有声音的烟火在空中一亮便逝,没有引起那些敌人的注意。
    那些敌人,都在绷紧神经,盯紧江鹭。他们踩在落叶上,一步步朝江鹭逼近。
    大雾弥漫。姜循呼吸本轻,再捂住口鼻。她汗毛倒竖靠在树上,听着背后的声音。
    她知道,江鹭就在她背后三棵树的距离内。
    何其近。
    又何其跨越不得。
    落地的江鹭半腿跪地,喘着气,汗水浸湿蒙眼白布。
    他跪于地间,听到那些敌人的脚步声朝他悄然摸来。他们不敢再开口。而江鹭重新握紧匕首,在心中轻声告诉自己:一定要赢。
    他必须赢。
    如今铃声与敌人的声音彼此交错,他试图从这些声音中判断杀机和敌人已经艰难,他听不到半分姜循的声音。他猜她不会在此暴露自己。可他仍然为她而担心。
    ……她怎么办呢?
    江鹭撑着身子,再一次咬牙站起。
    血水滴在落叶上。
    滴答。
    躲在树后的姜循捂着口鼻的手微微发抖,睫毛上沾着水,眼睛却清明无比。
    姜循听着各方声音,在心里计算着讯号被手下发现的时机:
    东京地龙苏醒,山林的震动会比东京城中更明显,玲珑会派人来寻找她。此时距离发生地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就算再慢,她的人手此时也应该进了春山。
    只要再坚持一下,他们就会得救。
    江鹭那一边,耳听着乱七八糟的攻击起自四方,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躲,立在原地,再一次失去判断。敌人在暗夜中露出得逞的笑容,只要这一次的扰乱成功,他们便能杀得江鹭。
    迷雾重重,林中只立着一个强弩之末的小世子,小世子凭什么不败?
    “嗤——”
    剑穿树叶,伴着凛风,刺向江鹭。
    到了身前不足十寸距离,江鹭才判断出敌人攻击的方向。他打算硬生生挺着被重创的可能,以命换命,再杀一人。然而这一次,有其余声音入了他耳中。
    “砰——”
    剑与剑碰撞的声音。
    更多的人声与不加掩饰的呼吸声。
    有人压低声音轻唤:“世子,我们来了。”
    有人着急寻找:“娘子,你在哪儿?”
    明面上的江鹭与暗处的姜循听到声音,齐齐松下紧张至极的精神——援手来了。
    --
    姜循从躲避之处出来,奔到江鹭身边。她看到他身上的伤,心惊胆战,扶住他手臂微微发抖。江鹭察觉她的畏惧,在他人注意不到之时,他袖中手伸出,轻轻握住她。
    姜循这边到来的卫士怔一下,当做看不见。
    他们扣押住那几个活口,又得到姜循幽声提醒,说山谷处还有一个装死的刺客,不能让那人逃跑。
    情势渐渐明朗,姜循吩咐完后续事宜,才看向江鹭那边到来的人。
    一看之下,姜循生出几分困惑:对方人马不像她的手下一样秩序井然,无令不动。他们更松散些,人员不算齐整,衣着也各自不同。
    为首的人,甚至是一个提笔书生,文质彬彬。
    那书生对上姜循探寻的目光,朝姜循露出笑容。
    姜循若有所思,心中一动:“江南十三匪?”
    那些人当即眼亮,朝姜循递来钦佩的目光。
    书生恭然朝江鹭作揖:“郎君,我们得段郎君的吩咐,在地龙苏醒后便入山林找你,幸好来得不算晚。”
    江鹭轻颔首。
    书生担忧:“郎君的伤可要紧?”
    江鹭淡声:“皆是皮外伤,无妨。”
    那书生朝向姜循:“见过夫人。在下在十三匪中排名第三,名唤高决。在下几个月前入东京,早就和夫人有过合作……之前乔世安妹妹的画像,就是在下画的。”
    姜循一怔:夫人?简简的画像?
    江鹭一怔:夫人?谁让他这么叫的?
    江鹭正要打断,便听高决赞叹道:“那时在下便久仰夫人大名,却无缘得见。今夜一见,夫人胆量过人,和我家郎君当真是……”
    江鹭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高决的话。
    姜循唇角轻轻翘起,故作不在意地问起自己这一方的卫士:“东京情形可还好?”
    卫士回答:“我们来的路上,看到塌了些房子,街衢上站满了百姓,京兆府和禁卫军的人都出来维持秩序……倒是没听说人死,毕竟天还未亮,一切尚不分明。”
    姜循垂下眼。
    高决说道:“二位还是趁夜返回东京吧。”
    这自然是最妥的法子——姜循吩咐卫士,看住自己上半夜路过的那家人。明日朝廷救援来时,不能让他们说出不利于自己和江鹭的话。
    姜循嘱咐完这些,又看向江鹭。
    江鹭察觉她的目光,偏脸望来:“怎么?”
    他明明受伤,声却清而静,不知是在下属面前强撑,还是在她面前强撑。姜循低头,望向二人交握的沾着黏腻血渍的手,目生犹豫。
    高决察言观色:“夫人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循沉吟后,召来自己的卫士,轻轻嘱咐了几句话。被吩咐的卫士目露惊愕,脸皮抽搐,却硬着头皮:“……是。”
    而姜循望向高决,淡漠傲然:“我决定和你家郎君回南康世子府,待上一日。可好?”
    江鹭握她的手颤一下。然他不知是太累还是伤太重,或是心中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江鹭并没有开口拒绝,也没有说,这不算什么好时机。
    这甚至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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