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樱桃的梦里, 郑凯这家伙就没务过正业,而现在的樱桃也是致力于,要让他在农场里把活儿给干起来, 毕竟他身材高, 力气大, 确实有一声令下,就有一帮好汉听命于他的本领, 这种人,你不拿来用他的力气怎么行?
    但现在的形势就是如此。
    批臭老九, 批资批修都是由这批又红又专,但大字不识几个贫下中农。
    而他们要批, 要骂的问题基本上都匪夷所思。
    就比如说,郑凯这会儿正扬着拳头问邓博士:“邓博士,看看咱这只注射过鸡血的胳膊,是不是看起来特别的钢劲有力?”
    “注射鸡血,什么意思?”
    “果然是从资本主义国家来的,你懂的可太少了, 咱们热血的小h兵们人人都要打鸡血,尤其是活公鸡的鸡血, 打了就能让人兴奋, 让人不眠不休也能大干三天三夜, 我隔三岔五就得打一回鸡血。”郑凯扬着拳头,又说。
    邓昆仑于是回头看苏樱桃:“你也打过?”
    这是个真正狂热的年代,梦里的苏樱桃虽然没打过鸡血, 但她大伯苏双成却打过,苏小娥全家都打过,因为有一段时间全国上下都说生鸡血大补, 于是全国人民都想尽办法的四处逮大公鸡打鸡血,也不管鸡血打进身体会不会感染病毒,总之是,人人抱着大公鸡跑到卫生间,抢着打鸡血。
    “没有,我的觉悟跟郑凯同志比还是不行的。”苏樱桃撇着嘴,格外不屑一顾的说。
    不过她确信郑凯没有打过鸡血,这家伙自己属于无产.阶级,最仇恨的是知识分子,整天挖空心思就是想批倒一帮知识分子们。
    他这么说,是故意想引诱博士讲时政,骂时政,批时政,然后抓到把柄批他,斗他,并把他也下放农场。
    看他跟博士俩较上了劲儿,苏樱桃其实挺揪心的。
    要不要告诉博士,自己关于未来的那个梦呢?
    要不然一个郑凯,他就较上劲儿了,再来别的这种,故意用无知当卖点,引他骂自己的人,他怎么怎么办,早晚不得踩了雷?
    “咱们走吧。”邓昆仑握着伞柄率先出了门,然后说。
    一身毛料极好的黑色西服,站在高大粗砾的郑凯身边,博士一身卓尔不凡的气质。而郑凯穿着土绿色的,皱巴巴的军装,高大粗糙,跟博士完全是两个样子。
    郑凯押后一步,看苏樱桃从屋子里出来,背着两只手,领导视察工作似的对苏樱桃点了点头:“小苏同志,辛苦你替咱们教育这个洋博士,走吧咱们。”
    这要苏樱桃是邓昆仑,也得发火。
    但邓昆仑只是脸白了白,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我从小就长在成县,祖上可是老游击,你老家在哪个村子,我知道不?”郑凯跟苏樱桃走在一起,又问。
    这是想借故打探她的家庭,她的底细?
    “我不想说,因为跟这你没关系。而且,我记得你爹是个假道士,别给自己脸贴金了。”苏樱桃爽快的说。
    这货就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但其实他爹是个道士。
    “聊聊吧,你是替咱们教育博士的人,小苏同志,我特别看好你。”简直狂妄到家,而且故意激怒博士。
    “怎么个看好,要赔我们家的鸡窝?你知不知道那个鸡窝是邓博士亲手盖的?”苏樱桃冷冷反问。
    说起这个,郑凯摸了摸鼻子:“实在对不起,我眼瞎,拆错了。”
    “对了,你从土地庙里偷了砖来给我们家盖鸡窝,还盖一座小庙,你就不怕我说你搞封建迷信复辟?”博士有耐心,苏樱桃没有,在她这儿当时有恶气就得出,可不想憋着自己。
    郑凯还真没想过这个:“我当时真不是有意的!”
    “把你吐在我院子里的痰,连土一起抓出去扔了,要不然我跟你没完。”苏樱桃不想跟这家伙扯淡了,指着地上的痰说。
    郑凯摊了摊双手,看苏樱桃是真生气,居然还真的抓连痰带土一把抓起来,丢到了外面。
    “小苏同志,你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倒和保大姐说的很像。”把土扔完,郑凯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据张悦斋说,保剑英在农场里,一直都病病恹恹,整天捧着前夫的照片嚎丧,张悦斋还说她老实的不行,她都能跟对女人向来不屑一顾的郑凯搭上话,显然并不老实嘛。
    苏樱桃顿时一笑,两眼杀气:“不,我比你的保大姐形容的脾气还要坏。”
    真不知道梦里那个苏樱桃是不是眼睛瞎了,居然愿意跟这种一点都不懂得尊重女人,还瞎眼睛的男人结婚。
    苏樱桃现在恨不能立刻把他变成一头驴。
    一行人出了家门,由珍妮带路,直奔劳改农场。
    今天万人坑那座湖边就更加热闹了,几乎整个农场里,所有的劳改人员全出来了,就地打鱼,捞鱼,无组织无纪律的。
    而农场里挖宝也成了风气,一开始还是偷偷挖,现在组成了队伍,三五成群的,大家觉得哪儿有宝,索性凑一块儿,大家一起挖。
    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
    而郑凯呢,作为成县民兵队派来的队长,对这一切看起来还挺骄傲的:“博士,看见了吧,挖到宝藏可属大功一件,到时候我只要报上去,政府肯定会奖励我们,我们这工作做的不错吧?”
    “很不错。”邓昆仑点了点头说。
    “所以你要认真工作,好好改造自己的浮夸风气,就比如你身上这件衣服,这就是大大的资本主义,我就很看不上。”郑凯依然得意洋洋的说。
    这还是想激怒博士。
    邓昆仑依旧不气也不恼,只是示意郑凯继续往前走。
    很快就是真正的万人坑了,劳工们的尸体四散了一地,全是白骨,骷髅,散在地上。
    “把这些东西全整进坑里去吧”邓昆仑皱了皱头,指着坑里的骨头说:“小郑同志,这些可全是革命烈士们的遗孤,我毕竟受过资本主义的荼毒,不好去整理,你把它们全整进坑里,把坑里那些也都整理整齐,不要横一具竖一具的,怎么样?”邓昆仑说。
    郑凯这种人,你要真能降伏他,他倒是很能干活儿。
    捡起外面的骨头一根根的整理好,他又跳进了坑里,去整理坑里的骨头。
    这个坑很大,博士是带着锄头的,把锄头递给他,指挥着他刨尸体,整理尸体,半天的功夫,他就已经刨了一百多个骷髅头出来了,分散的骨架也有很多。
    无法辩认,索性就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头是头的,全分类整理开来,装在这个大坑里。
    “怎么样,博士,我们无产阶级的劳动人民干起活来就是快吧?”郑凯的嘴巴上依旧叨着一支烟,干会儿,还要跟邓昆仑炫耀一下。
    “你确实干的很不错,是个非常优秀的体力劳动者。但是郑凯同志,你觉得你农场里的工人们把尸骨就这样四散扔着,他们做的对吗?”邓昆仑怕今天有雨,打了把伞,拄着伞把站在坑顶,依然是斯文而又慢斯条理的问。
    在坑里的郑凯扬起头,只觉得这位博士的两条腿可真修长。
    他一脸的不在乎:“我骂他们几句不就完了,帮国家找到宝藏才是最重要的,这些人嘛,在日本人手里都不会反抗,他们也算不上英烈,要当初是我在日本人的工厂里干,早他妈一把砸开铁镣,抢一把枪就能干翻所有的小鬼子。”
    所以你看他在这儿干活,但心里却瞧不起这些枉命在日本人工厂里的劳工们。
    简直狂妄,膨胀到家了。
    “不,比起挖宝,你更应该懂得敬畏天地,敬畏自然,也应该明白,太阳是一颗巨型恒星,它闪耀的时候还没有人类,甚至这个星球上连生物都没有,更没有你的所谓红太阳,一个文明,只有心怀敬畏,才能在恶劣的自然界中讨到生存的机会,因为太阳和地球的关系极为残酷,稍近一点,地球就是一片炽热的火海,稍远一点,地球就是一颗冰封的星球,人类文明都只是过客,更何况我们只属于二十万年人类文明中的沧海一栗,比你更强大的文明,有着你无法想象的尖端武器,时刻对准在你的头顶,你不心怀敬畏就要自取灭亡。”邓昆仑扬头指了指天,这是他最清醒,也最理智的语言。
    是属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愤慨。
    “你居然敢说我们的红太阳会自取灭亡,邓博士,你态度大大的不对,我要代表人民批判你。”郑凯终于找到可以批判博士的理由了。
    他还想跳出来,他觉得自己终于有理由斗倒这个博士,他觉得他能因为这件事情吹一辈子。
    “来,抽支烟吧?”邓昆仑屈膝在坑旁,暂时停了吵架。
    这还差不多,郑凯终于把叨在嘴皮子上的那支烟,正式叼进嘴里了。
    他钱不多,只买得起散烟,作为一个烟鬼,只有特别累的时候才会抽一支。
    邓昆仑从来不抽烟的呀,但他居然从兜里掏了一支zippo打火机出来,啪一把点燃了火,递给了郑凯。
    郑凯于是往高处凑着要点火,但就在这时,他周身嗖的燃起一股子火来。
    白色的火焰刷的一下,把他全身都给点着了。
    “火!火!”一直在坑边蹲着的孩子们顿时叫了起来。
    郑凯一把扑灭了肩头的火,但是手上燃起了火,他急忙在身上拍着,但是越拍,手上的火就越大,衣服已经全烧着了,于是他开始脱衣服,但火燎到头发,头发也燃烧了起来。
    倒是不觉得痛,但是一个人周身都在燃火,这也够吓人的吧。
    他在地上一滚,地上的白骨也顿时熊熊燃烧了起来,于是他尖叫着,嚎叫着,几步从坑里爬了出来,在地上不停的打着滚。
    “我怎么着火啦?”郑凯高举着一双手叫着:“救命啊,我着火啦!”
    “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为什么会着火?”邓昆仑手里把玩着那只打火机,火苗在他修长,白净的指骨间缠绕着,但是他的手指就不会着火,他身上也一点火都没有。
    为什么会着火?
    郑凯刚刚抬起抬头,迎着他的就是一铁锹的土,以及邓昆仑刻意压低了嗓门的怒吼:“这是先辈的愤怒,是他们的愤怒点燃的怒火,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为了解放而付出过多少鲜血和生命。你自忖又红又重,却连最基本的敬畏生命都不懂,更不知道你脚下的这些白骨,才是你今天能理直气壮站在这片土地上的骨气,你个……!”人渣!
    郑凯的父亲在解放前当过几天道士,道士家里鬼爬墙,信鬼信神,烙在他们的骨子里。
    他自己也不是真正的无神论者,这时候再看坑里的尸骨依然在燃烧,鬼魅的白火,没有温度,像一个个在炼狱里摇摆,挣扎的幽灵。
    而他身上的火还在烧,但是并不疼,白色的火就像幽灵一样,附着在他的皮肤上燃烧着。
    他顿时打个寒颤,心说:这该不会真是我惹怒了鬼神吧?
    这么一想,他站起来,吓的惊慌失措,转身就跑。
    邓昆仑也不急,也不追,等郑凯他惶跑掉了。
    递给苏樱桃一把铁锹说:“埋吧,咱们一起把这些烈士们的尸骨给收敛了,这儿以后要建一个纪念碑,上面要写上几个大字:勿忘国耻!”
    “那是磷吧,我记得磷的燃点特别低,郑凯身上沾了磷才会那么容易就全身起火,是不是?”苏樱桃看郑凯走了,还挺有点幸灾乐祸。
    什么叫知识就是生产力,她对着郑凯那种人只能打嘴炮,赶不走他。
    但是邓昆仑一个反手就能直接吓破他的胆?
    尸体上是有磷的,而磷的燃点很低,郑凯整理了半天的尸骨,身上沾满了磷,这时候抽一支烟,肯定得着火,而那些骨殖放的时间太久,也是易燃物,难怪现在所有的骨头都开始燃烧了呢。
    她真是完全没想到,邓博士心里居然这么坏,一本正经的就把郑凯给捉弄啦?
    “赶紧铲土,埋尸骨。”邓昆仑往着火的坑里散着土,看苏樱桃还站在那儿傻乐,于是说。
    得嘞,苏樱桃想抢一把铁锹,但几个孩子比她抢的还厉害。
    尤其是张兵兵,大孩子了,铁锹使的比她好多了,本来白骨已经化成灰的,但今天下点小雨,坑里的火已经熄灭了,这时候把土一理,再插个记号,这个真正的万人坑就算是暂时掩埋起来了,真要处理它,还是找个时间,人多一点,给他们建一个真正的坟墓呢。
    “姐,姐!”林子里,有个小姑娘走的急冲冲的,一阵风似的跑了来,见了面就开始摇苏樱桃的手臂:“姐,你是不是惹了咱们郑队啦?”
    这不咸鱼本咸保琴琴吗?
    博士一看到她倒是吓了一跳。
    因为毛小英刚死的时候,保医生就带着她来找过博士,要让博士娶她。
    博士当然拒绝了,而且他觉得,这个小女孩跟孙紧一样,出门从来不带脑子。
    但是她居然跟苏樱桃相处的特别好?
    保琴琴喘口气才说:“咱们郑队在农场里可丢了大脸了,也不知道谁在四处传,说他痴心妄想,癞□□想吃天鹅肉,居然想追博士夫人,那帮民兵全开他的玩笑,他刚才气的一脚去踩一根锄把,结果锄把没踩断,反而打到了他的头。”
    “脑瓢开花儿啦?”那不是大好事儿,苏樱桃挺开心的呀。
    “哪里啊,他的衣服都烧焦了,手上还全是泡,刚才在宿舍区发疯的嚎,说让大家都别劳动了,而且他自己也绝不劳动,就算你跪下求他,他也绝不会让农场的劳改犯们挖一根红柳,他就是要跟你对着干。”保琴琴又说。
    所以郑凯刚才给博士吓了一顿,回到宿舍区,又因为追她的原因给民兵们取笑了一回,这是想用消极怠工来引起上级的注意力,并且,给她点颜色看看?
    “放心吧,马上他就得来跪着求我给他分配活儿干。”苏樱桃笑了一下说。
    有毛病就得治。
    这头犟驴,苏樱桃早晚收拾的他伏伏贴贴。
    “今天晚上把你的枕头搬过来吧,我们要正式开始同居了。”走在路上,邓昆仑突然说。
    “为什么?”苏樱桃给吓了一跳,这不才结束冷战,邓昆仑居然这么早就想跟她同居?
    “一个人能分辩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咳喘声,以及,了解一个人的家庭,至少得有过三到五年的相处经历。”
    邓昆仑顿了顿:“小苏同志,虽然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跟郑凯非常熟悉,而且是超越了朋友界限的那种熟悉。咱们同居吧,我希望你也能尽早熟悉我,而不是每一次我敲门,你都要问半天我到底是谁才给开门,好不好?”
    这个理由居然让苏樱桃无以反驳?
    汤姆又捡到了一把钥匙,这是货真价实捡来的,郑凯埋尸骨的时候,从一个骷髅头的肋骨上发现一把钥匙,什么戒指啦,项链啦,这些东西照例他会捡走,唯独钥匙,他一把扔到了土堆里。
    耶!
    幸福神的儿子汤姆,现在拥有三把‘宝藏’钥匙啦。
    他又走在最前面,张兵兵就觉得格外羡慕:“汤姆,你居然有三把钥匙,我们班主任才能挂得起三把钥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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