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泠不是没见过亦昀挨打,甚至可称之为司空见惯。
    但家里人下手和谢衡之下手能一样吗?
    真要他这么打下去,亦昀不死也残废!
    “快住手!”
    听到这声喊叫,谢衡之的眉心忽然跳了跳。
    回头看见亦泠跌跌跄跄地过来,他那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色总算有了变化,凉凉扫过后面的看门护卫和随行奴仆,沉声道:“谁放夫人进来的?”
    “你别为难他们,是我自己要进来的!”
    亦泠完全没在意旁的,拖着一副病弱的身子急匆匆去看亦昀,只见他面色惨白,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睖睁片刻,亦泠回头冲谢衡之道:“你这是要打死他吗?”
    谢衡之自然没想过要亦昀的命。
    当时他赶到,亦昀竟在湖边大声喊亦泠的名字,仿佛试图把她从水里喊上来。
    这么一个脑子里缺根筋的傻小子,他何必计较。
    只是他频频不自量力上门招惹,总不能让他一点苦头不吃。
    眼下这寒冬腊月的,听着亦泠的话,谢衡之心头又莫名冒了一股火气。
    他勾着唇,皮笑肉不笑。
    “他险些害你丢了命,打死他又如何?”
    亦泠已经从沈舒方口中得知了当时的情况,亦昀想来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她笃定亦昀根本不敢杀人。
    即便他有这个胆子,也只会去找谢衡之拚命,而不是去害一个无关的女人。
    “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对,一定有什么误会!”
    亦泠从来就不懂谢衡之的想法,她只知道以这个男人的狠毒程度定会要了亦昀的命。
    “他只是一个没本事的纨绔,哪里来的本事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人?!”
    谢衡之看着眼前那奄奄一息却还在拚命点头的亦昀,低声道:“我看他本事大得很。”
    这便是定要亦昀死的意思了?
    亦泠冲口而道:“若当真是他要害人性命,自当按律法处置,你凭什么擅自取人性命!”
    落了水的亦泠本就弱不禁风,苍白的脸颊也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谢衡之转头看过来,别有意味地打量着她的脸。
    “你倒是关心这尚书家的小公子。”
    亦昀一听这话,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可亦泠只觉得人都快死了,谢衡之竟然还在这里说着不痛不痒的话,真是冷血极了。
    “这跟他是谁家的公子有什么关系?!皇亲国戚,贩夫走卒,哪怕街头乞儿庭中歌姬,哪一个不是人生人养一条性命?!纵使他蠢笨如猪又于社稷无益,但终究是一条命,凭什么你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
    话音落下,谢衡之目光忽然沉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亦泠。
    可是他眼里却没有松动的意思,此时的沉默也让亦泠揣摩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坏了。
    该不会是激怒他了吧……
    亦昀也是同样的想法。
    看着谢衡之的脸色,他只求这位好心的谢夫人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抬手挣扎了半晌,根本没有人搭理他,反倒是那夫妻俩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啪嗒”一声。
    谢衡之闻声转头,就见亦昀脑袋耷在长凳上晕了过来。
    紧接着,耳边又响起亦泠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谢衡之皱了皱眉,刚回过头,又见亦泠两眼一翻。
    晕过去的姿势和板凳上那小子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
    亦泠倒不是完全装晕。
    她本就病弱,又受了极大的惊吓,体力早已支撑不住。
    是以她闭眼倒地的那一瞬,意识本就有些模糊。后来在谢衡之不紧不慢地抱着她回林枫院的路上,亦泠不敢睁眼,久而久之竟真人事不省。
    再醒来时,窗外又是漆黑一片。
    接连的日夜颠倒,亦泠已经分不清时辰。
    特别是她隔着帘帐看见谢衡之坐在窗边榻上,面前案几上摆着清粥小菜,伴有绰约烛光,让亦泠越发不知此刻究竟是深夜还是黎明。
    就这么望着他的身影,亦泠的意识还未完全回笼。
    屋子里的气氛太煦暖平和,一时间她甚至都没想起自己为何晕倒。
    直到谢衡之拿起汤匙盛汤,陶瓷碰撞出清脆细微的声音,他没回头看床上的亦泠,却径直说道:“又睡了一天,不吃点东西?”
    过了许久,谢衡之已经盛了半碗冬瓜汤,床上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亦泠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坐到谢衡之对面,端起瓷碗小口小口喝汤,眼睛时不时偷瞄谢衡之。
    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所有情绪都藏在眼底。
    等了许久,亦泠都没有等到他提及亦昀的事情。
    反而还极有耐心地替她夹菜盛粥,仿佛只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
    直到亦泠碗里的清粥快见底,他才开口道:“亦家小公子已送回府上去了。”
    亦泠目光凝滞了片刻,动作却没停,汤匙轻轻搅动,一口接一口地喝粥。
    见状如此,谢衡之又补充道:“没死,最多半月下不来床。”
    对亦昀来说,只挨打确实算谢衡之手下留情了。
    但是将他这样送回亦府,以她爹娘的性子,必定还有一等毒打等着他。
    此外一年半载内,恐怕他也无法踏出房门半步了。
    不管怎样,能保住命就是好的。
    因此亦泠没再多说,直至填饱了肚子,终于抬起头直视谢衡之。
    “没死就好。”她接过谢衡之递来的丝绢,缓慢又紧张地擦着嘴,“毕竟我也没真的出事。”
    谢衡之“嗯”了一声。
    亦泠又说:“想来他也是因为我砍了他姐姐牌位一事才对我怀恨在心,此事上,我确实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谢衡之还是点头。
    他的反应太平静,平静到亦泠觉得他憋了一肚子坏水儿。
    “你……当真放了亦昀?”
    “说放了便是放了。”谢衡之瞥她一眼,“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亦府瞧瞧。”
    亦泠哪儿敢再多说,起身便往床榻躲去。
    走了几步,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疑惑地看向谢衡之。
    出事的地方是西山围猎场,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亦昀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在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设局,背后的主谋必定另有其人。
    他难道想不到吗?
    -
    是夜,合欢殿。
    此次亦泠遇刺之事并没有声张出去。
    就连昨日在西山的众人里也只有太子与沈舒方知道实情,其他人得到的消息都只是亦泠意外落水。
    但钰安公主是始作俑者,事发当时她就得到了第一手消息。
    彼时,她正在合欢殿后的院子里踱步,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成这般。
    她明明吩咐了自己的人,不必真的要商亦泠的命,只是与亦昀演一出戏。
    即便暴露了,她也可以强说为自己稚子心智,玩闹一场,谁敢真的把她怎么样?
    可那两个侍卫怎会真的杀了谢府的侍卫,还差点让商亦泠淹死在湖中。
    钰安公主再刁蛮也知道商亦泠的身份,不仅是谢衡之的正妻,名震天下的大才女,还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
    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死去的刺客又明摆着是她合欢殿的人,她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自事发后,钰安公主还未合过眼。
    再想到自己之前还挟持绑架过商亦泠,她更是时时担惊害怕,不知谢衡之会如何与她清算。
    可等啊等,等到了今晚,谢府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钰安公主不知不觉踱到了池边。
    垂眸看去,湖面上映着她的倒影。虽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见珠翠华服的轮廓。
    仿若九岁那年,父皇为她举办的生辰宴。
    举国欢庆,整个皇城张灯结彩,笙歌鼎沸。
    她穿着华冠丽服,由圣上牵着接受所有人的恭贺,尊荣无与伦比。
    那时的谢衡之还不知道在哪个穷乡僻壤讨一碗稀粥呢。
    是啊,她究竟有什么可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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